第29章 醫療艙

醫療艙

不得不說, 老餘和陶楊的工作效率還是很高的。

兩天的工夫,機械假肢所需要的連接件和腳板就已經成型了。就連最複雜的液壓膝關節,也按照淩鹿的設計, 做出了所有需要的零部件。

接下來, 老餘和陶楊還會繼續留在工作室進行組裝,淩鹿卻需要完成另外一件工作:制作“接受腔”。

所謂“接受腔”,其實是指“人體和機械假肢之間的連接部分”, 需要持續支撐使用者的體重、穩定傳遞力量。如果接受腔的尺寸不合适,那麽穿上假肢之後就會很容易摔倒受傷。

而要做出合适的“接受腔”, 第一步就是仔細測量使用者的殘肢斷端,取得最精确的數據。

這天上午, 淩鹿便背着雙肩包去了醫院的康複區,準備動手測量取型。

他怎麽都沒想到的是, 這位傷患,這位需要裝機械假肢的軍人, 竟然是熟人——

汪明遠。

那位在叢林裏,看到半面鸮朝自己飛過來時, 立刻沖過來護住了自己的士兵。

淩鹿還在吃驚,耳邊卻響起了帶着點兒驚喜的熟悉聲音:

“小鹿?!居然是你?!”

“之前聽說大地之城會派一位很厲害的機械師過來, 沒想到這位機械師會是小鹿!”

扭頭一看, 正是用繃帶吊着胳膊的趙瑜, 和臉色不太好的陳雪。

自從離開污染區之後,淩鹿便沒有再見過這三人。但幾人并沒有完全斷了聯系,時不時的會發條信息。

上一次畸變期結束、大家都在歡呼雀躍慶賀勝利時, 幾人還互相通過信息。

那個時候, 趙瑜很有勁頭地告訴淩鹿,他馬上就能休假了, 他終于能回家吃到媽媽做的炖排骨了!

汪明遠則是很內斂地說,打算幫家裏幹點兒農活。

沒想到……再見面的時候,會是這樣的場合。

不過,即使傷成了這樣,這三人的心态還是一如既往的好。

坐在輪椅上的汪明遠,依然木讷而有禮貌;趙瑜仍然叽裏呱啦地說個不停;陳雪雖然臉色發白,還是溫和地管淩鹿叫小鹿,還是帶了珍藏的小餅幹和大家一起分享。

淩鹿一邊給汪明遠斷掉的右腿測量,一邊聽着趙瑜絮絮叨叨,大概也弄明白了到底發生了什麽:

在一次常規的野外任務裏,他們遇到了不好對付的污染物。

還好陳雪一開始就辨認出來了不對勁,這才沒有直接送死。

盡管如此,這些污染物的數量太多了,而且行動迅速,還特別擅長用黑霧降低人的抗侵蝕值。

大家的抗侵蝕值都往下跌的時候,抗侵蝕值最高的汪明遠保持了清醒,靠着自己的體力扛起陳雪和趙瑜,死命地往回撤。

結果這個時候,污染物像是看穿了他們的路線,撲過來纏住汪明遠的腿開始撕咬。

最後他們三人能絕處逢生,還是因為陳雪注射了穩定劑以後恢複清醒,帶着大家硬扛,等到了後續的支援。

“雪姐太猛了,她都被那怪物卷起來從空中扔下來了,一骨碌就爬起來,抄起噴射器一頓燒啊!”“要不是雪姐那把護住了我們,我和大狗只怕就交代在那兒了。”“我的命,就是雪姐給的啊!”

趙瑜神采飛揚地誇耀着,直到一旁陳雪擡起手,在趙瑜腦袋上輕敲一記:“你的命是你爸媽給的,關我什麽事。”

汪明遠則一如既往地不說話,帶着些敦厚的笑,看着眼前打鬧的兩人。

這一幕,和淩鹿記憶中,半年前幾人在臨時營地裏嘻嘻哈哈的場景,似乎沒有任何分別。

無論是誰,在談笑間都沒有流露出半點怨天尤人之意。

就好像他們并不是從怪物的襲擊下死裏逃生,就好像汪明遠遭受的不是遺留終身的重傷。

淩鹿很利索地做完了全部的測量取形。

他收拾好東西,打算速速回工作站盡快做出接受腔,這樣明天就能将整個機械假肢組裝好,帶過來讓汪明遠裝上了。

正要離開時,陳雪追了過來,低聲問道:“小鹿,這個假肢,最快……能什麽時候做好?今晚有可能麽?”

淩鹿搖搖頭:“不行。光是這個接受腔,最後定型出來就得用快一天的時間。”

“最快……最快也得明天下午了。”

陳雪輕輕“噢”了一聲,沒再追問什麽,只道:“辛苦小鹿了,快回去吧。”

淩鹿點點頭轉身要走,卻瞥見屋裏的汪明遠,正直愣愣地望着這邊——準确地說,直愣愣地望着陳雪的背影。

待陳雪回過身去,汪明遠又立刻把頭扭開了,像是從頭到尾根本沒有往這邊看過。

嗯?是他想盡快用上假肢,才讓陳雪來問的嗎?

所以才這麽關注陳雪?

那他為什麽又要把頭扭開呢?

淩鹿一面往外走,一面不解地想着。

*

次日中午,淩鹿和老餘他們開始做最後的組裝。

下午三點,組裝完成。

下午六點,做完局部調整後,汪明遠終于穿上了這條機械腿。

在護士的攙扶下,在輪椅上坐了好幾天的汪明遠,有點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一旁的醫生又檢查了一遍這條機械腿,贊不絕口,說各個細節都很到位,接受腔也很貼合,汪明遠只要持續練習,很快就能自如行走、甚至能小步跑動了。

至于汪明遠之前擔心的能不能下地幹農活——

從這個機械腿的支撐力度和活動角度來看,只要訓練得當,肯定沒問題。

聽到醫生的說法,汪明遠臉上露出有點憨的笑,一面對醫生和淩鹿謝個不停,一面不住猛點頭,說自己從今天開始就好好練習。

這向來寡言少語肯吃苦的士兵,果真一點時間都不肯浪費,當下就在康複室裏練習起來。

不過,他一邊練,一邊時不時地往外面瞥一眼,像是在等人。

在一旁記錄機械腿使用數據的淩鹿,此時也反應過來:對哦,陳雪和趙瑜他們呢?

昨天陳雪還在追問什麽時候可以用上假肢,好像很急迫,今天卻沒來?

難道是有什麽別的事耽擱了?

正疑惑着,康複室的門“咣”一聲被推開了。

吊着繃帶的趙瑜,兩眼通紅地站在門口,盯着汪明遠嘴唇抖個不停:“雪姐,雪姐……在搶救……”

汪明遠的臉色瞬間變為煞白,一時間竟忘掉了自己的殘腿,想要往門口跑去——卻因為重心不穩,重重摔倒在地上。

*

兩個小時後,淩鹿見到了陳雪。

護士将她從搶救室推回了病房。

趙瑜一直在掉眼淚。汪明遠坐在輪椅上,一言不發地垂頭看着她。

她還有呼吸,卻已經不能說話不能睜眼了。

淩鹿問了醫生和護士,才知道到底是怎麽回事:

原來他們被救回來的時候,陳雪就已經受了重傷。

但她的傷和汪明遠的不一樣。

她是找不到出血點的內出血。

出血量雖小,卻有不斷擴大的趨勢。

更糟糕的是,完全無法止血。

按照黃昏之城現在的技術,可以給汪明遠截肢,可以給趙瑜上繃帶,卻沒有辦法完成一臺精細度要求極高的介入檢測,更沒有辦法完成之後的縫合手術。

而以陳雪現在的身體狀況,即使是采用直升機這種最快的運輸方式将她送到核心城做治療,且不論何核心城的醫院是否能完成這臺手術,在她能撐着到達核心城的醫院之前,沿途的颠簸只會加速她的出血程度,加快她的死亡。

所以,其實在五天前,醫生已告訴了她結論:

她沒有幾天可活了。這期間,趁着自己還能說話能動,看看還有沒有什麽心願是沒實現的吧。

當時,陳雪看着醫生,說:“我的隊員裏,有一個老老實實不愛說話的。他一直想等退役之後回家種地……”

“但他的腿,沒了。”

“醫生,你們能找最好的機械師,給他裝上一條腿,一條能讓他回家種地的腿嗎?”

“這個……這個就是我的心願。”

這就是為什麽服務中心一天都不能等,為什麽要立刻去大地之城找謝爾蓋。

這也是為什麽陳雪昨天要追問淩鹿,什麽時候能把假肢做出來。

那個時候,她應該已經察覺到自己撐不下去了,所以想快一點看到……看到汪明遠能站起來。

想到這一點的淩鹿,只覺得胸口又悶又痛,連呼吸都變得困難。

他沉默着走進病房,低頭看向面如白紙唇無血色的陳雪。

他腦子裏,開始不停地跳出各種畫面。

她和自己一起被污染物吞進了肚子,還安慰自己不要害怕。

她扛着沉重的□□燒掉了半面鸮,叮囑汪明遠別吓着自己。

她在車上掏出珍貴的能量棒,笑眯眯地問自己要不要吃……

她認真又嚴肅地告訴自己,不要對厲行洲直呼其名……

她,她和江婆婆一樣,都是很好很好,很溫柔的人啊。

可是,和江婆婆不一樣的是,她不是得了什麽大病,她也就二十多歲,她原本還可以活下去的啊……

淩鹿死死咬住了嘴唇。

坐在病床旁的汪明遠,當然已經知道了全部的真相。

這向來安分守己的年輕人,顫抖着手,第一次,或許也是最後一次的,牽起了陳雪的手。

淩鹿聽見,這人啞着嗓子,低聲問着病床上的人:“陳雪,你說你想看到我站起來。”

“我現在,我可以站起來了。”

“你,你起來看看我啊!”

一旁的趙瑜,一下就哭出了聲。

他沖出病房,像個混不講理胡攪蠻纏的孩子一般,對着那位須發皆白的醫生哭喊着:“醫生,醫生,真的不能再做手術了嗎?”

“我聽說有種冬眠艙,只要把人放進去,就什麽傷口都能縫!”

“只要能縫好,我給她輸血,多少血我都可以輸……!”

那位胸牌前寫着“院長”的醫生,搖了搖頭,無奈地應道:“孩子,我們盡力了……”

“你說的那種東西……那是大災變以前的醫療艙。”

“這醫院以前确實用過……”

“但那個醫療艙……幾十年前就壞了。”

病房裏的淩鹿聽到了這句話,心中一驚,當即便沖了出去,急切地大聲問道:“醫療艙,還在嗎?”

“只要還在,我,我就能修!”

*

淩鹿用力扯下了蓋在醫療艙上的防塵布。

這臺醫療艙的體積約有一臺越野車大小,流線型的鋁锂合金外殼在燈下泛着銀色的光。

院長說,這臺醫療艙在大災變以後,又使用了大約二十年,為許多重傷患者完成了手術。

但三十年前,它徹底“啞火”了。

這麽一臺精密的機器,如今人們連它的工作原理都弄不清楚,更別提修複它了。

但出于“或許有一天它還能派上用場”以及“這麽珍貴的東西,總不能就這麽扔了”的心理,人們将它收進了地下室。

在淩鹿的堅持下,在趙瑜近乎無理取鬧的哭求下,院長懷着“死馬當作活馬醫”的想法,将淩鹿帶到了這間地下室。

不過,院長顯然是沒抱什麽希望。他只說了一聲“要是能修好,你就告訴我”,便早早地離開地下室回到樓上去了。

趙瑜聽說陳雪還有可能最後再短暫地醒過來幾分鐘,也回到了樓上,寸步不離地守着她。

如今這偌大的、飄滿灰塵的地下室,只有淩鹿獨自一人。

淩鹿繞着這舊紀年科技的産物轉了一圈,找到插座給醫療艙插上了電。

醫療艙依然死氣沉沉。

艙體前方有一塊附帶液晶屏的控制面板。現在無論是屏幕還是面板都是沉悶的灰色,按任何鍵都沒有反應。

艙體兩側各帶一個轉輪把手,應該是緊急情況下用來強制解鎖的,此刻也無法轉動。

淩鹿将手按在了控制面板上,像他對他其他要修理的物品一樣,在心裏小聲說着:你能告訴我,你哪裏壞了麽?

沒有回應。

淩鹿的手指在冷硬的外殼上一寸寸小心挪動着,卻只能感受到純粹的黑暗與空寂。

沒有一星半點的光亮,沒有一絲一毫的溫度。

淩鹿僵在了原地。

他的心裏湧上了一陣陣的恐慌:這部機器,這臺醫療艙,已經死了。

不是某個零件毀損,不是某個線路短路,是徹底的死了。

自己能修理壞掉的機器,卻不能讓一臺死掉的機器起死回生。

意識到這一點的淩鹿,腿開始不住發軟。

醫療艙用不了,那陳雪就做不了手術。

做不了手術,她就會死。

淩鹿腦子裏全是陳雪的笑臉,汪明遠沙啞的聲音,趙瑜的哭喊。

我不想,不想讓她死……

我……一定能做點什麽的……

一定能……

淩鹿低下頭,近乎痛苦的嗚咽了一聲。

“砰,砰……”

他的心髒,重重跳動幾下。

下一秒,他察覺到自己的心越跳越快,快得仿佛要從胸腔裏撲出來一般。

他的呼吸也越來越急,越來越熱。

這是……怎麽了?

淩鹿所不知道的是,他現在的眼睛裏,那奇異而瑰麗的紅光,正在不住流轉。

他茫然地睜着眼,像是依循着本能一般,将兩只手都貼在了面板之上。

在淩鹿看不到的地方,從他掌心的貼合處,一絲絲的黑霧滲了出來,再從那細小得肉眼幾乎不可見的縫隙,鑽進了面板裏。

剎那間,一串串淩鹿根本看不懂的信息,在他腦子裏接二連三地閃現:

【RX-800型智能醫療艙,為星際間長距離飛行設計,試驗性産品……】

【內置多軸聯動數控醫療床,配備柔性工作系統,醫用耗材自動打印系統……】

【通過磁共振技術和3D掃描得出患者數據,提交醫療分析模塊做出分析,經自動決策模塊得出結論,最後由醫療确認模塊完成确認……】

【由路徑輸出系統生成路徑工作圖,自動導入手術機器人,由機器人進行手術操作……】

這些是……什麽意思?

在淩鹿反應過來之前,一個接一個的問題在他腦海中直接炸開:

【醫療床硬件損壞,是否修複?】

【耗材打印系統完全損毀,是否修複?】

修複,修複,修複……

淩鹿像是出于本能般,不加思考地不停回應着。

在他做出選擇後,他掌心裏的黑霧,化作千萬條黑色絲線,在機器的內部開始無限延伸,上下飛舞……

但淩鹿看不到。

他只能感受到,自己渾身越來越熱。

腦子裏的意識,越來越混沌。

什麽都變得不清晰起來,唯有一個念頭還在:

修好它,去救人。

淩鹿低低嗚咽一聲,腳下一軟,頭砸到冰冷的醫療艙外殼上,閉上了眼睛。

他陷入了昏迷。

*

【歡迎使用RX-800型智能醫療艙,請按提示進行操作。】

柔和的機械女聲,将淩鹿從一片渾噩中喚醒。

這……這是……修好了?

淩鹿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經躺在了地上,手腳癱軟。

他嘗試着想要撐着自己站起來,卻發現渾身的力氣都像是被抽幹了,連根手指都擡不起來。

不止如此,那熟悉的異樣感告訴他,他腦袋上的犄角,他身後的尾巴,全都不知不覺間冒了出來。

而他現在根本沒有力氣去把尾巴和犄角收好。

他唯一能做到的,就是轉動眼珠看向自己軟在一旁的手臂,看清楚了通訊器上的時間:

【00:42】

已經過去4個小時了?!而且,馬上就要到淩晨一點,就要到自己的昏睡時間了?!

醫生說了,陳雪只剩下幾個小時了,還能趕上嗎?

現在應該趕快通知院長,跟他們說醫療艙修好了,讓他們将陳雪送進醫療艙。

就算被看到犄角尾巴,就算因此被罵做怪物,也無所謂。

然而,自己現在連操作通訊器都做不到。

更糟糕的是,腦子裏越來越糊塗,似乎随時都要睡死過去。

淩鹿躺在地上,用力喚了兩聲,看能不能有人注意到自己。

然而他的聲音完全被厚重的地下室大門給擋住了。

更何況,這個時間其實根本不會有人主動來地下室。

怎麽辦?怎麽辦?

淩鹿拼盡全身的力氣,想要擡手按動通訊器。

可他的胳膊仿佛灌了鉛般紋絲不動。

就在這個時候,通訊器“嗡嗡”震動起來。

淩鹿僵了一秒,随即反應過來:

是先生!

會在這個時候給自己打電話的,一定是先生!

意識到這一點的淩鹿,憑空生出來一絲力氣,讓他能稍微地轉下手腕,總算碰到了“通話”鍵。

厲行洲的聲音響了起來:“淩鹿?!”

他的語氣,不複一貫的沉穩。

淩鹿近乎呓語般地應道:“先生,先生……幫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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