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再見必有時
再見必有時
藍色法印懸在孟長河胸口不斷分撥旋轉，沈流昔蹲在一旁為它源源不斷輸送着靈力。
格溫看見從孟長河傷口裏流出來的血液漸漸變深，不多時便成了一股股黑水往外冒，濃稠惡濁，甚至升起了幾縷陰寒的黑氣。
十息後，黑氣散盡，孟長河的血液也重新變回了紅色，只是沈流昔的臉色越發蒼白了。
“好了……”
他擡掌消掉法印，緩緩站起了身，手心裏忽地變出了一個小小的白色玉瓶，随手交給了旁邊站着的人：“這是玉靈丹，孟長河和王澤各吃一顆，剩下的先留給孟長河……”
“小希……”格溫見他面容疲憊，連聲音都弱了幾分，忍不住上前一步低低喊了他一聲。
“沒事……我們回去吧。”沈流昔擡眸看向笨龍，露出一個淺淡的笑。
他看着沒什麽大事，可格溫卻實在放心不下，覺得擔心，但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只能緊緊跟在沈流昔身後，兩只龍爪子要伸不伸的模樣。
丹田內好不容易恢複的靈力已然透支，還迫不得已動用了部分元神之力，沈流昔難得感受到自己身體的倦累，昏漲感也是一波一波朝太陽穴湧了上來。
墨夜昏黑，他看着前方雜草暗綠的小路，眨了眨眼睛，發覺視野裏似乎變得越來越模糊了。
小黑龍正在猶豫要不要幹脆一伸爪子将公主抱回去歇着，卻沒想到沈流昔不聲不響突然往後倒了下來，閉着眼睛重重靠進他懷裏。
完了！公主暈倒了！
格溫吓了一大跳，着急忙慌地把人一把子捧起來，兩條腿風火輪似地哐哐掄了兩裏路，才想起來自己原來是有翅膀的。
于是他停下愚蠢的競走，原地起飛，呼扇呼扇着大翅膀把公主穩當當捧進了小院。
房間門被來勢洶洶的小黑龍一下撞開，格溫一路上急得仿佛馬上就要上戰場，可一到了屋裏，卻又奇怪地平靜了下來，好像被人按下了暫停鍵。
只見他走到床邊，把懷裏的沈流昔極其緩慢地放了下來，像是在照顧什麽金貴的稀世珍寶，要多溫柔有多溫柔，要多小心有多小心，跟之前手忙腳亂橫沖直撞的小黑龍仿若不是同一條。
一松開爪子，格溫立刻趴了下去，耳朵貼在沈流昔胸口，兩只綠眼睛在黑暗裏緊迫地眨了眨。
心髒還活着！
太好啦！
格溫登時松了一大口氣，偏頭靠在沈流昔身上累得吐了吐舌頭。
“你起來……”
幾秒鐘後，沈流昔微弱的聲音忽然從上方傳來，與此同時，小黑龍大大的腦袋被一只手費力地推開了。
他被這只笨龍壓得喘不過氣，想不醒都難。
格溫聽見聲音一擡頭，發現沈流昔正半睜着一雙漂亮的眼睛看着自己。
像是要再确認一下面前突然暈倒的人是不是真的醒了，小黑龍驀地低頭湊近了，兩顆綠圓圓的瞳孔映着沈流昔臉，微小的呼吸在狹窄縫隙裏漸漸交融，氤進眼眸，泛起一層潮水般的波紋。
房間裏未燃火燭，天地間只有透過窗棂鋪灑進來的月光能照亮這一隅隐秘的黑暗。他們的影子在牆上緊密地貼着，生出的心思朦胧若煙雨，叫人抓拿不住。
半晌，沈流昔忽然擡起手臂遮住了自己的眼睛，疲倦道：“我睡一會兒……”
“嗷，好的！”格溫直起腦袋重新站好，絲毫不覺得剛才的行為有什麽不對勁，只乖巧地點了點頭。
公主看起來真的很累，我要好好照顧他！
小黑龍在心裏暗暗想，竟是一步也沒有離開，幹脆坐到了床底下，守着沈流昔睡覺，以防他今日限定的豌豆公主再發生什麽意外。
可公主卻沒時間再看他的龍騎士有沒有守護在床邊。
不知為何，沈流昔将手臂搭在眼睛前一動不動，就這樣閉着眼睛躺了許久許久，久到耳下一點可疑的緋紅漸漸消退，久到疲累的身體終于陷入沉睡，久到窗外泛起一線晨光，暖陽升至天頂。
日上三竿之際，沈流昔終于醒了。
他許久沒睡過這樣長的覺，起身的時候竟也沒有覺得神思混沌，反而通體舒暢，仿佛又回到了從前靈力充盈的時候。
心裏帶着疑惑，沈流昔內視丹田，發覺自己身體裏的靈力不知為何又恢複了，甚至比起之前還要濃郁，隐隐達到了金丹的修為。
許是天道酬勤，叫他破而後立也未可知。他這一劫歷得兇猛，雖說重回化神期還為時尚早，但這也是個好兆頭。
沈流昔正準備下床，卻發現自己身上不知道什麽時候多了一床被子。再往下看，黑乎乎的小笨龍正趴在他床邊睡得正香呢。
昨晚從樹林出來又與妖族糾纏了一番，相必格溫也累了。
沈流昔撫了撫身前厚實的被子，又低頭看了看身邊還未睡醒的小黑龍。
末了，他悄聲下了床，用靈力将格溫托到床上緩緩放下。
秋日溫煦的陽光從四面八方照進屋內，一雙白皙的手沐浴在暖光裏，替翻動身體的小黑龍輕輕蓋上了被子，最後又摸了摸他睡熱了的腦袋。
房門半開，白色衣角輕輕越過門檻，踏進了外面喧鬧的白天。
格溫蜷起尾巴縮到被子裏，把自己埋進了溫暖的黑夜。
這一夜很長很長，從寒冷變得溫暖，從安靜變得喧嚣，又從黑暗變到了光明。
他終于醒了。
心跳似乎有些響，像林子裏歡騰的清晨。
格溫歪着腦袋兀自摸了摸心口，卻不知為何，幹脆不了了之了。
走出房門下意識就要去尋沈流昔，卻不料率先碰見了和葉竹一起在院子裏等他的小綿。
“大妖怪！我們早就過來等你啦，你可真能睡哇！”小綿放下手裏的翻繩，招呼着葉竹起身，兩人朝格溫跑了過來。
格溫在太陽底下伸了伸左邊的翅膀，又伸了伸右邊的翅膀，把一身睡勁兒都趕走之後才問他們：“等我做什麽？”
“當然是向我們威風凜凜的龍神大人道謝啦！”小綿穿着初見時那條粉裙子，笑得眉眼彎彎，“你昨天幫忙救了子衿哥哥，又救了譚良哥哥，還救了我們水河村所有人，是當之無愧的大英雄！”
格溫聽見葉子衿的名字，下意識看向了葉竹：“你們都知道了？”
“嗯，”葉竹仰頭看他，也笑道，“譚良哥哥已經把事情都告訴我了，我哥哥沒有丢下我，他只是先去了我将來也會去的地方等我，從今以後我就是獨當一面的男子漢啦，我一定會成為哥哥那樣的君子！”
格溫從前總覺得任何東西的離開都是難過的，可如今他看見葉竹的笑容，卻又不這樣覺得了。
“對啦大妖怪，沈哥哥說他今天就要離開水河村了，所以我特地過來向你道別。”小綿說完，又早有預謀似的朝葉竹使勁眨了眨眼睛。
葉竹下意識哦了兩聲，低頭飛快把腰間挂着的白色小布包取下來遞給了格溫：“這是我們給你準備的禮物！”
“小布包是葉竹親手做的，裏面的東西是我放的，大妖怪你可不許嫌棄我們哦！”小綿接着道。
“不會的！”格溫的眼睛亮了起來，接過小布包就要打開，可小綿卻伸手制止了他，有模有樣道：“不可以當着人家的面拆禮物哦，等你離開了村子再看，一定要在離開的時候看！”
“那好吧。”格溫緩緩收回自己的爪子，努力克制住想看禮物的欲望，狠下心大聲道，“那你幫我背起來吧！就像葉竹那樣。”
小綿嘻嘻笑了兩聲，叫葉竹搬了凳子來，站上去将小布包套在了格溫身上。
“正正好，葉竹你的針線活簡直比我的好太多啦！”小綿贊嘆道。
葉竹卻是不好意思地撓了撓後腦勺。
“對了，小希呢？我想去找他。”格溫拍了拍自己腰上鼓鼓的小包，擡起頭問她。
“沈哥哥今天到我家跟爺爺說了好多話，好像還把爺爺的法器修好了，然後又去了長河哥哥家裏給他看病，我聽王澤哥哥說長河哥哥已經醒啦，馬上就能好了，再然後，沈哥哥就一個人往村口走了。”
“那小希現在回來了嗎？”格溫一聽沈流昔出了村，又想到小綿說他今天要離開，頓時有些慌張了起來。
小綿搖了搖頭。
“我去找小希！”格溫即刻便站不住了，徑直跑出了院子。
村子裏還是一如既往的清閑，路上三三兩兩走過各色各樣的人，背着竹簍，說着話，往各自要去的地方去了。
格溫一路上問了許多人，大家都告訴他只看見沈流昔出了村子，卻不知道到底去了哪裏，有沒有回來。
小黑龍遍尋公主不得，當即便着急難過了起來，在村口的樹林子前面尋了塊大石頭，一屁股坐到石頭旁邊，把自己的腦袋頹喪地放了上去。
公主是不是不想要龍龍了，就把他一個人留在這裏，自己回城堡裏去了。
格溫下巴杵在大石頭上，兩只眼睛盯着前面空蕩蕩的綠林，只覺得見到的一切都失了顏色，蒼白灰暗得叫人心裏難受。
可是他真的不想和小希分開，他只想永遠永遠跟在小希身邊。
格溫好想他的公主。
小黑龍傷心得快要死掉，越想越覺得委屈難過，眼睛裏緩緩浮上了一層薄薄的水霧。
那水霧越來越厚，越來越厚，将天地間全部的景象都模糊掉了，包括最中間那一個正在慢慢變大的白色影子。
嗯？會變大的影子？
格溫立刻把腦袋從石頭上擡了起來，猛地眨了眨眼睛，發現那不是什麽影子，而是正在向他走近的沈流昔！
“小希！哇嗚嗚嗚！”
小黑龍連跑帶飛撲進沈流昔懷裏，力道重得竟然直接把仙尊大人撲倒了。
“怎麽了？你先起來。”沈流昔幹幹淨淨的白衣服此時此刻正在跟地面親密接觸，是可忍孰不可忍。
于是他強行用靈力把某條八爪魚從自己身上剝開，然後立馬站起身給他和他的八爪魚都施了個清潔咒。
“小希你去哪裏了！我還以為你把我丢在這裏不要我了！”格溫不依不撓地又抱了上來，仿佛勢必要将他放進自己懷裏才安心。
“我只是去黑木林把污染清理了，現在不是回來找你了嗎？”
沈流昔無奈，一邊解釋還要一邊騰出手摸摸龍龍的腦袋安慰他。
“別一下沒見到就着急，以後不許這樣撲過來了，聽見沒？”
一起在水河村呆了這麽久，仙尊大人已經對這條小黑龍間歇性發作的毛病見怪不怪了，自然也知道怎麽該給笨龍順毛。
什麽實力他不說。
“聽見了……”被溫溫柔柔哄了半晌，格溫終于平靜了下來，依依不舍放開了他。
“小希來找我要做什麽？”
沈流昔軟硬兼施好不容易把自己從多愁善感的笨龍手裏救了出來，聞言看了一眼他身後炊煙依舊袅袅的水河村，緩聲道：“我已向村長辭行，我們今日便離開水河村。”
“現在嗎？”
“嗯。”
“可是……”
格溫轉頭看向身後臨溪而建的小小村落，發現老村長不知何時又撐着拐杖來到了村口，正遠遠地望着他們，仿佛無聲的送別。
“世間路漫漫，若有緣未盡必能再見。別看了，走吧。”
沈流昔率先轉過身，像來時一般，又沿着溪水一路向北，離開了水河村。
他還沒來得及和小綿說再見呢。
格溫深深地看着眼前燦爛斑斓的圖景，似乎想将記憶裏的他們永遠留在眼前。
直到沈流昔已然走遠，小黑龍才轉過身跟了上去。
“小希，我們接下來去哪？”
“北溟國邊境，漓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