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鄙人有一言

鄙人有一言

-

翌日。

沈流昔從床上醒來,一轉眼就看見格溫靠在桌子上睡得天昏地暗。

發生了什麽不言而喻,他又想起某人昨晚的失禮行為,可現在卻是無論如何也發作不起來了。

于是沈流昔在床上幹坐了一會兒,盯着格溫毛茸茸的後腦勺思考半晌,最終決定往事如流水,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

他還是他,格溫還是格溫,同路而行,相識而已,泾渭分明。

很好。

沈流昔輕聲從床上下來,看見桌面上擺着的油燈已經燃盡,心念一轉,走上前試着推了推窗戶。

吱呀一聲響,面前的木窗輕而易舉被他推開,外面明媚的陽光瞬間像歡騰的溪水一般撲湧了進來,暖洋洋地灑在格溫身上,将他長長的睫羽挂上一片燦爛。

鎖靈陣撤了。

難道布陣者事先設定的啓陣時長只有晚上的幾個時辰?可這麽做究竟有何用意呢。

沈流昔用一根木竿支起窗戶,轉身走到房門口,打開門下了樓。

當然了,臨走之前還得用靈力把睡在桌邊的某龍輕飄飄扔到床上躺着去。

客棧大門正對着主街,那些擺攤的小販天一亮就各自支起了桌椅,這會兒大街上早就熱鬧了起來。

一樓三三兩兩坐了幾桌人正在吃飯,老板娘站在過道裏跟他們談笑着,餘光敏銳地瞥見沈流昔從樓梯上下來,立馬結束閑聊熱情地迎了上去。

“公子昨晚休息得可還好?”

“尚可,”沈流昔溫和笑道,“只是昨夜不慎打碎了一個茶杯。”

“無妨無妨,一個茶杯而已,不礙事!”老板娘不在意地擺擺手,爽朗道,“我叫人再給公子添一個就是!”

“如此便有勞了,”沈流昔狀似無意道,“還有一件怪事,昨晚我正想下樓叫水,但一直打不開房門,雪姨可知道這是為何?”

老板娘聽完面露疑惑,皺眉道:“從前并無人說過這事呀,大抵是公子不小心把門關太緊了吧,不過我們客棧一般過了子時堂中便沒有人值守了,公子若是想叫水需得早些下樓。”

“為何無人值守?我記得客棧皆是十二個時辰日夜迎客。”

“之前是這樣,但自從城主定下了晚上不許出門的規矩後,我們城內的客棧便全數取消了子時以後開門迎客的行規。”

老板娘說,“公子可是想說我們太疑神疑鬼?可之前真就有人半夜出門被惡鬼吞食,最後只剩下了半具屍體!我們普通老百姓哪裏敢晚上再出門?幸而有城主大人處處為我們着想,怕惡鬼潛入房中,特地請修士為城中每一戶人家都布下了法陣,只要我們謹遵禁令不出門,那惡鬼也就奈何不了我們。”

“如此看來,這漓城的城主還真是一心為民,只是城中千百戶,若是一戶一陣,不知要耗費多少時日。”

“這我就不知道了,但自城主大人布下法陣頒發禁令以來,城中便再無人死于惡鬼之口了。”

鎖靈陣原來是保護百姓不在夜晚外出的嗎?

可他昨日在紅眼睛身上察覺到的氣息為何與屋內的鎖靈陣一模一樣?

兩人正說着話,剛睡醒的格溫便雙手揉着眼睛從樓上下來了。

“小希你怎麽不喊我呀……”

“喲,這位公子看樣子還沒睡夠呢!”雪姨瞧他閉眼睛打了一個哈欠,笑眯眯調侃道。

“正好,”沈流昔等他邁下最後一階木梯,笑着說,“左右閑來無事,你陪我上街走走吧。”

嗯?公主約他出門逛街?!

格溫瞬間精神了,跑到沈流昔身邊雀躍道:“好呀好呀!那我們快走吧!”

沈流昔轉頭看了他一眼,順手将格溫發頂上支棱起來的一根金色呆毛壓了下去。

“走吧。”沈流昔朝老板娘點頭致意,轉身走出了客棧。

格溫跟在他身後,伸手摸了摸自己腦袋頂上軟乎乎的羊毛卷。

“小希,我們要去哪裏玩?”

“後街。”

兩人并肩步入人流,穿過一條狹窄小巷,來到了客棧後街。

比起僅僅一屋之隔的繁華主幹道,眼前的後街就顯得凄涼了許多。同樣寬闊的道路上空無一人,許多廢棄物什被散亂地丢在地上,雖未積灰,卻又髒又破,上頭似乎覆着許多幹涸的黑泥。

“……逛街?”格溫眨眨眼睛,發出了一聲來自心底的巨大質疑。

“借口罷了。”沈流昔轉過身來看向他,指着客棧背後一扇高高的窗戶,對格溫說,“你且飛上去看看,昨晚的紅眼睛有沒有留下什麽痕跡。”

格溫這才發現那是沈流昔住的房間的窗戶,當即便明白了他意思,一拍手道:“我們要一起抓鬼嗎?”

“……算是吧。”

“好呀!”格溫覺得這比逛街有趣,正想依言上去看看,卻忽然想起自己還是個人類。

“雖然但是,我要怎麽變出翅膀?”

“心中想着便可,”沈流昔朝他擡了擡眼,道,“你的翅膀已經變出來了。”

格溫毫無所覺,猛地一轉頭,竟發現自己的翅膀已經好端端長在背上了。

“哇——”

他贊嘆一聲,伸手摸了摸自己翅膀上的黑色鱗片,剎時張開龍翼,朝半空中支開的窗戶飛了過去。

半晌,格溫撲騰着翅膀再飛下來的時候,手中已然多了一個東西。

“小希你看,我在瓦片上發現的,這是什麽?”他動一動心思,身後的翅膀又悄無聲息地收了回去。

這樣變來變去簡直太方便了!

格溫一邊暗自心花怒放,一邊把手裏的東西遞給了沈流昔。

那是一條兩寸長的黑色珠鏈,像是從什麽東西上掉下來的,最上方一個纖細的小鈎已經被撐開,底下串着一顆顆墨黑的細珠,最末端只墜着一顆尋常大小的黑珍珠,樣式普通,并不起眼。

“這大抵是從女子的發簪或衣裙上掉下來的流蘇珠串。”沈流昔回答。

“女子發簪……”

格溫探過頭去再仔細瞧了瞧,嘴裏念叨着這幾個字,覺得有些熟悉,似乎前不久才見到過這樣的珠串。

“小希我想起來了!雪姨昨天還戴過一個一模一樣的白色的呢!”格溫猛地一擡頭,篤定道,“我不會記錯的!”

“白色?”

“對,白色,我們要不要去問問她?”格溫說。

沈流昔短暫思索兩秒,将珠串重新還給了格溫,道:“那就回客棧問問雪姨吧。”

看起來不像線索的線索,或許也會成為一個突破口。

兩人即刻原路返回,臨到門口,格溫瞅着手裏的東西,又嘀咕了一句:“昨晚的紅眼睛是女鬼嗎……”

沈流昔聽見了他的話,卻沒作答,只邁腿進了店裏。

格溫看見老板娘站在櫃臺後面,正打算上前詢問她關于黑色珠串的事情,卻沒想到對方一見着他倆就雙目放光,主動跑上前來,忙不疊道:“兩位公子可算是回來了!”

“方才你們一走城主大人就來了!點明要見你們呢!”

格溫聞言卻是迷惑了一下:“可是我們不認識他呀,他怎麽知道我們住在這裏?”

“哎喲這位公子就別管什麽認識不認識了,從前不認識,今天見到也就認識了呀!兩位快随我去雅間吧,城主大人已經在裏面等候多時了!”

格溫還想再說,卻被沈流昔一個眼神制住了。

“那便有勞雪姨帶路了。”沈流昔從善如流道。

兩人跟着老板娘往三樓走,格溫則在背後偷偷壓低聲音同沈流昔說城主的壞話:“這個城主不好,我不喜歡他。”

沈流昔挑眉:“為何?”

“就是不喜歡他。”格溫蠻橫道。

沈流昔輕笑,低聲道:“不許在背後說人閑話。”

“小心隔牆有耳。”

格溫聞言倏然毛骨悚然了起來,又想到雪姨口中的城主明明從沒見過他們,卻知道他和小希住在這家客棧,那不就是隔牆有耳嗎?

城主肯定是一個黑巫師!

格溫吸吸鼻子,先入為主地腦補着對方可惡的嘴臉。

沈流昔一句話唬住了笨龍,嘴上雖是這麽說,可心中卻有些期待與這位城主的見面。

畢竟對方是難得一見的好官,治政有方聲名在外,又是治疫病又是鎮惡鬼的,想來此番來找他必定有許多話想說。

結果不出所料,格溫和沈流昔剛跟着雪姨推門進入雅間,那位“黑巫師”城主大人便未見其人先聞其聲地冒了出來。

“可是鄙人要找的那二位從街上回來了?!”

随着最後一個字的話音落下,一個灰袍男子急匆匆從正前方擺着的竹屏風後面跑了出來。

“正是!城主大人等了二位公子許久,相必是有要事相商,那我就不杵在這兒聽了,先下樓去待客了!”雪姨見了城主并沒有民見官慣常的拘謹,仍舊是一副笑開花的熱絡模樣。

不過這也說得通,因為任誰見了面前這位胡須飄雜衣襟散亂手揮破扇面目潦草的城主大人都不會覺得緊張,更遑論官威。

“好好好,你先去吧你先去吧!”城主大人飛快朝她揮了揮手,手上又寬又長的灰色衣袖一下從他手腕掉到了手肘,末端直接跟地板來了個若即若離欲擒故縱。

一旁的格溫看得目瞪口呆。

他盯着對方另一只手裏那把木柄斑駁,紙面褶皺的折扇看了許久,最後默然道:

對不起,我錯了。

瞬間的愧疚感擊潰了他,格溫立馬在心裏對自己剛才說出口的閑話滑跪道歉,并自覺進行了道義上的譴責。

待到老板娘走出房間合上了門,目送她離開的城主大人才撈起自己垂到地上的一只衣袖跑到了沈流昔面前,字字懇切道:“此番冒昧前來叨擾二位公子,實屬鄙人無禮,可事關重大,鄙人就不跟二位多講這些虛言繞圈子了。相必方才雪姨已然告知二位,鄙人便是這漓城新任的城主,名喚杜知行,乃取‘知行合一’之意。”

賠禮道歉加上自我介紹一口氣說完,這位城主大人又不等沈流昔回話,刻不容緩地續接上了自己的話:“鄙人要說的這整件事吧,它就頗為複雜,三言兩語也說不清楚,不如這樣吧,二位先随鄙人坐下來喝杯茶,鄙人也好一句一句快些講完不是?”

一段話才說一半,杜知行就自顧自已經坐到了茶桌前,熱茶一倒胡須一薅,愣是把兩人看懵了才把“坐下來喝杯茶”這幾個字說出口。

聽完一整段的格溫:“……”

有種喉嚨裏堵着話但就是說不出來的感覺,有誰知道該怎麽形容?

沈流昔倒是對他的不修邊幅不甚在意,随方就圓地坐到杜知行對面,也給自己倒了一杯熱茶。

“無妨,我們有的是時間,可以和杜城主慢慢聊。”沈流昔春風一笑,擡手給他敬了一杯茶,“沈流昔,取‘江流有聲,昔聽無涯’之意。”

“哈哈哈!”杜知行聽了他最後一句詩,卻是仰天長笑一聲,拍案而起,以茶代酒同沈流昔碰了一杯,豪爽道,“昔聽無涯且去矣,而今江流暗擊,斷岸千尺,只待水落石出罷!蘇先生的賦自帶俠氣,沈兄喜愛他的詞,如此表裏如一,真乃同好君子!該與鄙人共赴杜康村,一醉方休!”

餘光瞥見站在沈流昔身後宛若守護神似的的格溫,杜知行話鋒一轉,又揮揮袖子湊過來問他:“不知這位金發碧眼的小公子姓甚名誰?”

見他問,格溫便也挺起胸脯有模有樣學道:“格溫,取自謝爾曼 ·伊麗莎白·路法西·戴安娜 ·格溫。”

他父親·他奶奶·他曾祖父·他曾曾外祖母·他母親幼時曾用小名,也就是偉大的撒旦魔龍 ·賽亞國歷史上第一任女王 ·第一只定居亡靈山的開山黑龍 ·父親母親的愛情結晶。

聽了一耳朵迷之詞組的杜知行:“……???”

幸而跟着愣住的沈流昔在三秒鐘後及時反應了過來,出言挽救不矜不伐道:“叫他格溫就好。杜城主風流倜傥,豪邁無雙,晚輩不勝杯杓,豈敢自比。只是不知城主口中的要事具體為何?”

“噫!一時激動,差點忘了正事!多虧了沈兄提醒!”

沈流昔一說,杜知行才驟然反應過來,忙敲了敲自己的腦門,放下茶杯道:“鄙人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

格溫聽了這話覺得頗為奇怪,既然知道不該講為何還要問別人該不該講呢?

随即又不等格溫出言回答他,杜知行嘴裏的話已經飛快冒出了頭:“是這樣,鄙人冒昧知曉沈兄是修士大能,于我等凡人而言是為仙人,既如此,仙人不如就留在城中,做一位漓仙如何?”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