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如花隔雲端
如花隔雲端
“小希!你跑什麽呀?”
“我說錯話了嗎?”
“小希你開開門……”
一牆之隔,格溫在外面絮絮叨叨地蹲人,一副裏面人不回話他便要在這裏安營紮寨的模樣,笨拙固執且真誠。
屋內的窗戶仍舊支着,沈流昔坐在桌邊,望着窗外漫來的明媚光線鍍進屋內,又停在自己面前止步不前,仿佛陰陽相隔的界限,再往前一步就要将他帶入一片無盡的繁鬧。
沒來由的,他忽然覺得門外那條蠢笨的龍就好像面前這道熱烈的陽光。
對他毫無理由的追随與信任,與他息息相關的悲戚和喜樂,純粹幹淨,溫和柔軟。
很多時候,沈流昔都覺得格溫似乎有什麽任務要完成,或者說使命,因為他總帶着一份超乎尋常的堅持,烈灼如陽,又清澈如水。
可矛盾的是,格溫堅持的盡頭似乎只有沈流昔一人。
這世上真的會有人将萍水相逢當作亘古永恒奮不顧身去追逐嗎?
許是第一次被人如此大膽地調戲,沈流昔腦子裏不知道在想些什麽,沒頭沒尾的思緒紛亂,竟未注意眼前的暖陽界限正在一分一秒向後逝去。
約莫過了小半個時辰,沈流昔突然看見桌上燃油已空的燈盞,想起正事忘了辦,忙起身朝門口走去。
末了,他才恍然間發覺門外已經許久沒有響動了。
格溫離開了?
沈流昔猶疑兩秒,輕輕打開了房門。
外面空無一人。
果然,是自己想多了。
沈流昔正準備邁腿出門,背後卻忽然傳來一股劇烈的空氣波動。
他停住腳步,驀地轉頭向身後甩出一道靈力,不想來人格外皮糙肉厚,被他的靈力擊中也只是從半空掉了下來,“嗷嗚嗷嗚”地癟着嘴巴,收起背後巨大的黑色龍翼又從地上爬了起來,然後噠噠噠地朝他跑了過來。
沈流昔:“……”
這條笨龍喜歡翻窗的破毛病到底什麽時候能改。
格溫好不容易跑去後街從窗戶口飛進來,被沈流昔隔空打了一下也不生氣,仍舊興沖沖地張開手臂要過來抱他,嘴裏喊着:“小希別生氣了,我是過來找你道歉的!”
沈流昔心中警鈴大作,立刻伸出一只手擋在自己身前:“好了停!我接受你的道歉了。”
“哦好的。”格溫即刻收回了自己張開的手臂,穩穩剎在沈流昔面前。
憑着從前的經驗教訓,沈流昔飛快搶在他前面開了口:“你先前找到的珠串呢?”
“啊?哦,它在我的小布包裏待着呢。”格溫拍了拍自己腰側背着的樸實小白包,果然忘了自己要說什麽。
“好,現在你跟我下樓去問問雪姨。”沈流昔趁熱打鐵,主動叫他跟自己一起下樓。
“哦哦,好的好的,”格溫被安排得有些招架不住,一邊點頭一邊說,“我剛才看見雪姨就在下面埋頭撥珠子呢。”
“那是算盤,”沈流昔說,“雪姨在記賬。”
“哦哦,那記賬是什麽?”
“……記錄客棧銀錢的流動。”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并肩從房間裏出來下了樓梯,一個只當從前種種亂七八糟先放到一邊,一個只當對方跟他和好又恢複了往常的相處還要帶他一起去抓鬼——簡直跟故事書裏講的歷險記一模一樣!
格溫率先跑下樓梯,十分積極地跑到老板娘面前,将布包裏的珠串拿出來給她看:“雪姨,你看看這個,是不是和你之前頭發上戴的那個一樣?”
雪姨聞言從櫃臺裏擡起頭,伸手将他掌心的珠串拎起來仔細看了看,點頭道:“是一樣的……不過我那支是白色的,平時也很少戴,小公子在哪裏找到的這串黑色細珠?”
“方才我與杜城主在交談時客房裏進了賊,這便是我們在地上發現的珠串。”沈流昔上前替格溫答道。
“呀!怎麽會有賊呢?公子可是丢了什麽貴重物件?”雪姨驚訝道。
沈流昔臉不紅心不跳地繼續開口:“貴重物件倒是沒有什麽,只是她将我重要之人送的一塊玉佩拿走了。”
“哎,這可真糟心,怎麽會有賊來我們客棧偷東西呢!”雪姨眉頭皺了起來,“公子若是要找人,可以順着這條街去城東頭一家名為‘玉釵記’的鋪子問問,我那流蘇簪子便是自他家買的。”
“得虧那賊不留心,這玉釵記的簪子可都是重工所制,漓城裏獨一份的樣式,若要買的話定會留下賬記——就我那根,還是今年生辰圖個高興才花費這許多銀子給自己買的呢!”
沈流昔微微點頭:“那便有勞雪姨告知了,我們這便去問問。”
等出了客棧,格溫立馬湊上來問他:“小希,你剛才講的話是不是騙雪姨的呀?因為不想告訴她有關惡鬼的事嗎?”
“嗯。”沈流昔沒否認。
“那也就是說,你沒有重要的人送你的玉佩對吧?”格溫舉一反三暴露了自己問話的目的。
沈流昔轉頭看他,眼底忽然泛起一點笑意,反道:“有啊。”
“是誰呀?”格溫一聽這話反應極大,等不及馬上就要追問,大街上光天化日之下整個人直往沈流昔身邊湊。
沈流昔這回沒上手推他,只抿唇笑道:“好好走路,乖乖聽話,回去告訴你。”
“好的!”
格溫迅速站直了身體,乖乖點頭,可沒過多久又忍不住問:“為什麽要回去告訴我,現在不可以說嗎?”
沈流昔停住腳步,擡頭看了一眼正前方玉釵記寬大精美的店鋪牌匾,回過身伸出一根手指放在自己唇瓣前,朝格溫示意。
格溫無師自通看懂了,立刻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沈流昔彎眉一笑,轉身踏進了玉釵記。
格溫跟在後頭,安靜地想着剛才那一幕。
玉指丹唇,笑染眉梢,轉身時輕衣白裳,缥缥翩翩,如花隔雲端,雨落心湖。
在天邊的霧河裏點出一圈圈細膩的春水漣漪。
方才的小希好像和平時有些不一樣,似乎很開心。
格溫靜靜地想着,圓圓的臉蛋上也漸漸冒出來一個溫淺的笑。
“這裏是玉釵記,請問兩位公子需要些什麽?”待客的小姑娘見他們踏進店門,即刻便迎了上來。
“敢問店中可有這種樣式的流蘇簪子?”沈流昔叫格溫将珠串遞給人家,末了又習慣性補充了一句,“有勞了。”
那小姑娘看着溫溫柔柔,細瞧起東西來卻顯得幹練了許多,眼神精明而銳利。
“二位請随我來。”她看罷,将東西遞還給格溫,又将兩人帶到了店內一處靠窗的展臺。
“二位公子請看,這流蘇珠釵名為冬燕,因釵頭以銀絲絞作一對飛燕而得名,燕尾合墜流蘇兩寸,用的皆是上好的和田玉料沖磨而成的圓珠。”
說完,小姑娘又示意了一下格溫手上的珠串,道:“公子帶來的這條珠串大小尺寸皆與我們玉釵記的一模一樣,只不過略有磨損,但絕非是從我們玉釵記賣出的,多半是其他釵鋪賣的高等仿品。”
“既然一樣,那為什麽不是你們家的?”格溫問。
“所謂冬燕,以銀絲畫燕,玉珠照雪,銀雪喻冬,斷然不會再賣出其他顏色的樣式。”沈流昔素白的手指輕輕撫過架子上冬燕燕尾的雪白流蘇,垂眸輕聲道。
“正是。”小姑娘點頭,“我們店裏的冬燕皆為白色。”
格溫擡眸看向沈流昔,翠色的瞳孔裏映着他和冬燕一樣的雪白。
他忽然覺得,這根珠釵遇到了最适合它的人。
“既然這珠串不是玉釵記的,那便是我們打擾了。”沈流昔收回落在冬燕上的視線,朝小姑娘微微鞠了一躬。
“公子客氣了,若有需要歡迎下次再來。”小姑娘不卑不亢道。
沈流昔點頭,轉身朝格溫道:“走吧。”
“等一下,”格溫一反常态拒絕了沈流昔的話,站在原地道,“小希你先回客棧吧,我想再去附近的店裏找找有沒有賣這個黑色珠串的。”
沈流昔剛想開口說些什麽,沒想到格溫又拍拍胸脯表示自己一個人絕對沒問題:“若是我不去問,那‘小偷’就沒機會抓到了。小希你放心吧,我可以做好這件事的!”
沈流昔知道格溫對這事一向積極,卻沒想到如此亢奮,聞言只得道:“別走丢了,早些回客棧。”
笨龍總是一副什麽都不大懂的樣子,叫他自己去走走也好,想來也不會出什麽大事。
格溫雄赳赳氣昂昂地朝沈流昔點了兩下頭。
沈流昔最後看了他一眼,回身走出了店門。
一人蹲在玉釵記外面的石墩子上,裹着一身瞧着十分厚實的粗布大襖,除了一顆潦草的腦袋整個人都縮了進去,好似一只看門守路的鹌鹑。
他面相刻薄,尖嘴猴腮,兩只小眼睛滴溜溜地四處轉着,仿佛閃着某種精光,從路過的沈流昔身上一掃而過,半刻鐘後又落在剛從玉釵記出來的格溫身上,然後一秒鎖定。
于是這只蹲了許久的鹌鹑終于從石墩子上起來了,并且三步并作兩步飛快跑到格溫面前變成了一只蝙蝠——只見他唰的一聲張大手臂打開了自己厚實的大襖子,對面前的格溫道:“這位公子請留步!玉釵記有的這裏都有,玉釵記沒有的這裏還有,加珠加花不加價,減錢減重不減工,公子可要來瞧個仔細?”
格溫被一只驟然撲上來的灰蝙蝠吓了一跳,正想往後退開,就看見那勞什子蝙蝠的懷裏花裏胡哨亮光閃閃叮叮哐哐一大片。
定睛一看,原來面前的大蝙蝠只是一個披着一張大灰襖子的人。
格溫眼前一下被他襖子上挂的那些金銀首飾塞了個滿滿當當,一邊沒忍住使勁眨眼睛一邊問他:“你為什麽要在衣服裏放這麽多簪子呀?”
那人一聽這話就來勁兒了,腦子一轉嘴一張,壓低了聲音凄慘道:“哎,公子有所不知,我本是這對面鳳釵記的老板,原來安安分分做點小生意罷了,只是沒想到這玉釵記一來就抄了我許多珠釵的樣式,逼得我生意慘淡店鋪關門不說,還散了全部的家財,不得不蹲街賣貨,這些珠釵原來可都是店裏剩下的極品,現下為了維持生計也只能低價全出了。”
怕格溫以為他是騙子,那人還特地舉起三根手指高聲發了個誓:“青天大老爺在上!若鳳釵記的貨品有假,便叫我明天餓死在這街上!”
格溫聽得眉頭直皺,覺得他可憐,卻又想起自己的任務來,忙問他:“那你知不知道玉釵記的冬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