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小倌兒溫溫

小倌兒溫溫

“哎呀公子呀!這冬燕原來可是我們鳳釵記賣得最好的流蘇簪子樣式!您瞧瞧可是這個?我這還餘了最後一根呢!”那人一低頭便從自己懷裏一堆閃瞎人眼的珠釵裏無比精準地挑出了一根遞到格溫面前。

格溫粗略一看,發覺他手中的珠釵正和玉釵記裏的冬燕長得一模一樣,于是他驚喜地繼續問道:“那你們家有沒有黑色的冬燕?或者,你是鳳釵記的老板,有沒有見過別人仿的黑色冬燕?”

那人皺眉噘嘴,眼珠往側邊滑了滑,作深思狀片刻,随即答道:“不曾見過。公子這話問得好生奇怪,冬燕便是雪中燕,哪裏有黑色的?我行走在這首飾街上好幾月也沒見過。”

話罷,那人又眨了眨眼睛,上前兩步将手擋到嘴邊,對格溫悄悄說:“一般人戴簪子不僅講究個好看,還要顧及樣式的寓意,這冬燕便是‘春來雙飛穿冬去,念起複纏追情落’之意,以燕喻人,講的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若是換做墨燕,哪有這春去秋來,夏盡冬至裏長長久久相伴的情意在呢。公子可是有了心上人?若是有,那買一支冬燕相贈便再合适不過了,我這可比玉釵記裏頭照抄的好看多了,是實實在在的物美價廉!”

耳邊聽着這些話,格溫不可避免地想起沈流昔墨發白裳,回眸望着自己翩然淺笑的模樣。

春來雙飛穿冬去,念起複纏追情落。

當真是美極了。

格溫兀自品念了一下,垂眸盯着那支白雪一樣的冬燕,嘴上卻道:“可這些珠釵都是女孩子才會戴的,我要是買回去送給他,他肯定會生我氣。”

那人聽了這話連愣都沒愣一下,立馬從善如流地從襖子裏薅出了另外一根素白的發簪,铿锵道:“‘宵同夢,曉同妝,鏡中華容并蒂芳。朝绾發,暮绾衣,從今世世相依傍。也是夫妻樣。’公子不如再看看這支‘朝绾’,通體以岫山冰玉雕琢而成,簪頭刻以簡潔的鳳凰紋樣,玉質清透浸白,氣質高雅出塵,最适合贈與同心之人。”

格溫聽他極其誇贊,禁不住上手取過來仔細瞧了瞧,覺得這支朝绾也好看,觸手冰涼,晶瑩剔透,樣式簡單,跟沈流昔之前戴的那支發簪很像。

見格溫翻來覆去把這支簪子看了又看,那人以為他還在猶豫,便趁火扔柴添油加醋道:“這支朝绾今日得見公子,說明它與您有緣吶!更況且玉人鬓上簪,寸寸相思意,情意所在,公子還在猶豫什麽?趕緊下定決心買去送人罷,否則被人搶先可就白白錯過了!”

“那我該怎麽買?”

格溫心裏還念着沈流昔口中別人送的玉佩,一下被他說動,忙問道。

“哈哈哈好說好說,這朝绾原價十兩白銀,而後折價賣五兩,今時遇見公子,白銀換銅板,不要九百九十八,只要九百九十九!即看即買,滿一兩返一錢!”

那人一大段話順口就溜出來了,唯餘格溫自個理解了半分鐘,最後終于明白了它的價格:“我要給你九百九十九個銅板?”

“公子明智!”那人咻的一下給他豎起一根大拇指。

“那好吧,”格溫說,“可是我現在沒有銅板,你等我一會,我去找來。”

說完,他也不等對方回話,認認真真把簪子遞還了回去,然後轉身跑走了。

賣簪子的鹌鹑兼蝙蝠:“……”

“忒!沒錢去玉釵記幹什麽!浪費老子這麽多口水!真是氣煞人也!氣煞人也!”

那人原地跳了兩下腳,眼瞅着就要變成一只灰撲撲的火鳥了。

話說跑去找銅板的格溫,他雖知道人類世界用來換物的錢要以勞動獲得,但不知道要去什麽地方才能有這個機會,于是格溫在大街上徘徊半晌,決定找個人問問。

只是街上人大多行色匆匆,他尋尋覓覓一刻鐘,最後把目光放在了路邊一個支幡擺攤的短胡子男人身上。

“你好,我想問問去什麽地方才能有銅板拿。”他走到短胡子的爛攤子面前,禮貌問道。

短胡子青天白日聽得一人在自己攤前口出狂言,忙不疊擡頭看來,卻見此人面白唇紅,衣着正常,眉目清秀可愛,倒也跟乞丐瘋子沾不上邊。

他習慣性往後一靠,坐着太師椅上一下一下薅着自己的黑胡子,看着面前神色認真的格溫,腦子裏冒出來的故事早已經轉了山路十八個彎。

莫非這是一位流落街頭不谙世事的貴公子哥?

兩人互相盯看了半晌,最後短胡子摸了摸自己的胡子頗為惋惜道:“我看你細胳膊細腿白白嫩嫩的,定是幹不了什麽辛苦的體力活,這樣,你走到街口左轉,再往前走五裏路,看見一家張燈結彩花紅柳綠的高樓就進去,然後找裏面一位管事的媽媽,問她樓裏還缺不缺人——你要是進去了,拿的可就不是銅板,是白花花的銀子!”

格溫想了想,又道:“可是我不需要銀子,只要銅板。”

“啧,你怎麽榆木腦袋油鹽不進呢!拿到銀子自然可以換成銅板啊!”

格溫信以為真,心中一喜,朝他鞠躬道:“謝謝你,我這就去。”

于是他走到街口左轉,又往前走了五裏路,不多時就看見了一家張燈結彩花紅柳綠的高樓。

那高樓碧瓦朱檐,雕梁畫棟,足足建了三四層,依在一顆落英缤紛的垂絲海棠樹旁,樓閣半空鋪彩綢結燈,以金墨書字的丹紅祈福帶挂滿海棠枝頭,正飄在格溫眼前。

金碧熒煌的大門對街敞開,男男女女自門口迎着,挽着,互相簇擁着走進樓內,歡聲笑語混着絲竹管弦從裏面傾瀉而出,叫格溫好奇得緊。

這是什麽地方?看起來很好玩。

他跑過身側的海棠樹,跟在那些男人身後跨過地面朱紅的門檻,踏進樓內的一瞬間又被裏面的流金溢彩晃花了眼。

樓上樓下鋪着一張張紅綢綠帶,人前人後揚着一目目粉裙青衣,四周皆是一片錦繡天地。樓中人席地而坐,左擁右抱,聽歌賞舞,飲酒作樂,玉階彤庭紛華靡麗,洋溢着無數格溫看不懂的紙醉金迷。

倚在木扶手上的妃紅衣裳悠悠地搖着手上鑲金嵌銀的圓繡扇,目光落在樓下尋歡作樂的人堆裏,忽地瞥見了一位站在門口呆愣愣的公子哥,還以為來了什麽新的冤大頭,忙不疊從樓梯上跑了下來。

“這位公子怎麽不進來玩呀!第一次來也不打緊的,看看我們樓裏都有哪些姑娘合您心意,您随意挑就是了。”妃紅衣裳飄飄然從樓那邊飄到了樓這邊,極其客氣又熱絡地試圖将格溫引進歌舞升平的內庭。

誰知格溫卻搖了搖頭,對她說:“我是來找一位管事媽媽的。”

“管事媽媽?我就是呀!”妃紅衣裳撲扇了兩下繡扇,眨眨眼道。

格溫回想了一下好心人教過的話,繼續問道:“那樓裏還缺不缺人?”

幾個字一出,對面妃紅衣裳的繡扇硬生生卡在了半空,仿佛空氣都凝滞了一秒。

下一刻,一只塗脂抹膏的手毫不客氣地撚着格溫的下巴将他的頭往左晃了一下,又往右晃了一下,如此反複兩遍,最後松開手,淡淡道:“金發碧眼,清秀可愛,膚質細膩,瞧着乖乖軟軟的,倒也是個天生的美人胚子。”

“琴棋書畫歌酒舞樂,會哪一樣?”

“……都不會。”

他只會飛和噴火。

“那就買身不賣藝吧。”

她見怪不怪道。

“想來我這兒賺銀子也不是不行,說說你有什麽苦衷吧,我兩只耳朵都聽着呢,不許撒謊,尤其有什麽殺父仇人生死之敵一類的,必須明明白白給我講清楚,否則就算你躲入了我這兒,将來東窗事發我也不會保你。”妃紅衣裳一邊說話一邊重新晃起了扇子,簪滿珠釵的腦袋高高一擡,眼神矜貴又傲慢。

格溫點頭,乖巧道:“我叫格溫,想要九百九十九個銅板。”

話音落下十幾秒沒有再繼續。

片刻,妃紅衣裳終于低下了她高貴的腦袋,詫異地看向他:“沒了?”

“沒了。”格溫回答。

“……”

原來是個傻的。

“行吧,”

她揚了揚眉,用繡扇點了一下格溫的額頭,高貴道:“從今天開始你就叫溫溫,南風館第十位小倌兒。”

“看見那個樓梯沒?去三樓第一間寫着‘流雲箋’的屋裏找芸娘,就說是我叫你去的,她自然知道該如何做。”

“好的,那我什麽時候才能拿到九百九十九個銅板?”格溫又問。

小希還在客棧裏等他呢,他要早點回去。

妃紅衣裳以扇掩面,抿唇一笑,低聲道:“今晚就可以。”

“謝謝你。”

臨走前,格溫朝她道謝,語氣誠懇。

妃紅衣裳握着手心裏那把觸手生溫的昂貴繡扇,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如同這樓裏無數的燭火一般明明滅滅。

格溫經過木梯側旁摟抱在一起的人們,彎彎折折到了三樓,望見無數門前挂着無數塊木牌牌。

他雖然不識字,但他會數數。

格溫推開第一間紅門走進屋內,用朱砂畫着‘流雲箋’的木牌被挂在門框上微微晃動。

房門輕響一聲,面前重重輕紗垂簾随風揚起,背後一位女子聞聲從軟塌上支起身,一雙清潤墨眸望向來人。

“誰?”

她的聲音輕柔好聽。

格溫立在門後,答道:“管事媽媽叫我來的。”

她的影子落在紗簾上,靜默半晌。

“過來吧。”

格溫穿過層層薄紗,慢慢走到軟榻前,看清了影子的模樣。

窗棂半支,她倚在塌上,黛眉清眸,冰肌玉骨,一身水白煙紗如霧,半握濃墨青絲拂肩,皓白指尖撚着桌案上翠綠的香勺,正往側旁的镂花香爐裏一點點添着香粉。

“叫什麽名字?”

“格溫。”

“不是這個。”

格溫反應過來,別扭道:“溫溫。”

“要記得。”她說。

“叫我芸娘就好。”

格溫點頭。

芸娘擱下香勺,将手旁的銀蓋合到香爐上,兀自攏了攏輕滑的衣綢,起身下了塌。

“坐到鏡前來,我給你畫妝。”

她懶懶拂開面前的紗簾,纖細腰間系着的一條紅繩隔着雪白衣紗若隐若現,似雪中紅梅,朱砂一點。

“绛蘭,去拿一件橘紅新衣來。”待格溫在妝臺前坐下,芸娘便朝內間喊了一句。

正在卧房裏打盹的小丫頭聽見芸娘喊她,忙從裏面跑了出來,看見她身旁陌生的格溫,心下了然,朝芸娘福了福身,轉頭跑出去拿新衣了。

“為何要入南風館?”

她在鏡前一手按着格溫的肩膀,一手撥了撥他頭上卷卷的金發。

“因為想要九百九十九個銅板。”

格溫不知道畫妝是什麽意思,但他覺得芸娘人好,所以乖乖呆在軟椅上任她擺弄。

“九百九十九個太少,不值當。”

芸娘拿起妝匣裏的石黛,替格溫畫深了眉梢。

“原本是要十兩銀子加九百九十九個銅板的,”格溫盯着鏡子裏芸娘的動作,慢吞吞道,“但現在只要九百九十九個銅板了。”

“為何?”

“因為我拿自己的東西抵了那十兩銀子。”

“剩下的銅板呢,你要拿它去做什麽?”

“我想買一根簪子,叫朝绾,很漂亮。“

芸娘略微頓了一下,溫吞道:“送人麽。”

“嗯。”

她沒再問為何要送,只道:“長發绾君心,到時要記得說。”

“為什麽?”格溫轉頭問她。

“你說了,她自會明白。”

芸娘莞爾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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