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把衣服穿好

把衣服穿好

既是芸娘贈與格溫的東西, 沈流昔便沒有非要過目的意思,只盯着前面黑漆漆的街道出神。

他今日在煙雨樓中失了方寸,大鬧一場, 甚至怕帶着格溫再從樊三娘面前離開落人口舌,還要特地跑來後門。

究竟為何會一時沖動到如此地步。

掌心仿佛還殘留着緊握靈劍的生硬觸感,沈流昔不得不在此刻重新省視自己, 仿佛才發覺自己的心性與從前已大不相同。

他似乎變得沖動了許多, 也遲鈍了許多。

面對水河村的命運,他一時沖動救下了孟長河;面對漓城的困境,他一時沖動承下了因果;面對失蹤半日的格溫, 他一時沖動持劍闖入青樓,以靈力自恃逼問無辜凡人。

尤其後者,沈流昔每每面對格溫的言行出格都顯得格外笨拙遲鈍,不知如何反應,總是方寸大亂。

分明他只要像從前一般,正言厲色與格溫劃清界限, 或是直接将人趕走, 丹藥陣法,符咒仙術,有的是辦法。

所以為什麽呢?

“小希我們走吧!”

格溫将布袋重新拉好, 開開心心地放進自己随身背着的小白布包裏,也沒打算和沈流昔說銅板的事。

他心裏只想着芸娘可真好,現在錢有了, 希望公主收到他的禮物會開心。

沈流昔見他收拾好從門下走過來, 微微斂了斂自己心頭雜亂的思緒, 忽而記起了方才一件小事,并從裏面覺出了一點奇妙的味道。

于是他一邊領着待在青樓半日不歸的笨龍往回走, 一邊淡聲問他:“她為何叫你溫溫?”

問話的人心平氣和不以為意,被問的人卻一下子心驚肉跳了起來。

只見格溫在黑暗裏緊張得瘋狂眨着眼睛,用盡畢生挖掘出的腦回路慢吞吞回道:“不知道呀,她們好像都喜歡這樣叫我。”

想來她們也只是順口叫一聲罷了。沈流昔沒再深究,腦中回憶一閃,繼而又疑心起另一件事來——既然格溫只是來送東西的,那青樓老鸨為何要再三替他隐瞞?

“今日那位媽媽同你說了什麽話?”沈流昔想起紫衣女子當時的話,出言問道。

第二次被逮着問,格溫心頭的紙鼓頃刻間咚咚哐哐打得震天響,好像馬上就要被敲破了一般,強裝鎮定道:“沒什麽,就告訴我芸娘住在哪個房間……”

沈流昔聽了格溫的回答,倒沒覺得有什麽不對,兀自想了想,覺得應是自己當時架勢太大,像是來青樓捉拿無良夫婿的,那老鸨便下意識想幫客人瞞着,免得鬧出醜聞。

格溫不知道沈流昔在心裏已經替自己把事情給圓上了,還在敲鑼打鼓地緊張着,想着要怎麽樣才能不叫對方再揪着他問。

心裏有事,注意力不集中,穿在身上的紗衣又軟又長,格溫一個不留神被自己的裙擺絆了一腳,差點摔倒,還好沈流昔及時抓住了他的手臂。

對方掌心的溫熱輕易透過兩層薄紗覆在他的手臂上,将秋夜的寒涼微微驅散了些許。

沒了龍鱗的阻隔,格溫十分敏銳地察覺到了這一點細微的變化,頓時心生一計,幹脆起身反依着沈流昔的手靠進他臂彎裏,凄凄慘慘軟軟糯糯道:“小希你有沒有覺得今天的風特別大,我好冷啊,感覺要提前冬眠了……”

沈流昔被他柔弱無骨這一靠,整個人都死死怔住了,條件反射剛想退開,就聽見了笨龍這句可憐兮兮的話。

格溫身上薄如蟬翼的橘色輕紗随着他靠進來的動作一點點蹭着沈流昔的手背,他甚至能察覺到懷中人微微發顫的身體。

涼秋夜寒,格溫穿得這麽少,怕是真的冷到了。

——事實上,成功把他思緒打了個岔的某人正舒舒服服地靠在自個心心念念的公主懷裏,幸福得就差憑空冒出來一條龍尾巴左晃右晃了,更何況他一條會噴火的龍,身體裏的血液無時無刻都熱騰騰的,哪裏會覺得冷?

格溫只不過是靈感大爆發,借機拐偏沈流昔的關注點罷了。

“你……”

沈流昔思緒一時卡殼,也不知道該拿格溫怎麽辦了,空出來的一只手要抱不敢抱的樣子,呼吸錯亂,神情緊張,一下竟分不出這兩人到底誰更可憐。

“你要不要化成原形,變小一些,我……抱你回去……”

沈流昔看路上漆黑,四下無人,忽而想到了這個解決辦法,說到中間卻又結巴了一下,仿佛某四個字燒鐵一樣的燙嘴。

格溫一聽,當即便樂颠颠地在沈流昔懷裏化成了一只小小龍,腦袋上頂着一件又寬又大的紗衣,為了保持高度不讓自己掉下去還在止不住地撲騰着一對迷你龍翼。

沈流昔瞧他拼命撲扇翅膀忽高忽低的模樣,連忙伸手捧住了他,和着大片橘紗将格溫抱進懷裏。

“別亂動,”沈流昔低聲警告他,“還有一個半時辰就宵禁了,我們得早些回去。”

抓着沈流昔兩片衣襟試圖坐起身的格溫聞言只得悻悻地松開了爪子,被卷了兩三層的薄紗輕輕籠着,乖巧地趴在沈流昔手臂上不動了。

懷裏的龍終于安靜下來,沈流昔加快腳步往客棧趕,街道兩旁墨黑的屋影自眼前寂然劃過。

若非此刻他懷裏還抱着一只笨龍,沈流昔高低得在外邊守着那疫鬼出來,将它鎮壓活捉回去。

月黑風高,沈流昔抱着格溫一進門就遭到了熱心老板娘的堵截。

“那位小公子可找到了?”雪姨見他回來,忙上前關上了客棧大門,急迫問道。

為防格溫聽見聲音下意識探頭,沈流昔第一反應将他壓在紗衣裏抱緊了,然後才語速飛快地回道:“找到了,他今夜在別家睡,我便先回來了。”

“找到了就好,找到了就好。”雪姨吊起的一顆心終于放回了肚中,一時也沒注意到沈流昔懷中抱着的鼓鼓囊囊的玩意兒。

“有勞雪姨今日幫忙,我先上去休息了。”沈流昔等她說完,立刻便接上了話。

“好好,公子早些歇息罷。”雪姨點點頭,沒再追問些什麽。

沈流昔上樓的動作極快,幾息時間便回到自己房中關上了門。

靈力點燃房間裏沉寂的火燭,沈流昔将格溫放到床上,彎腰替他将身上裹着的輕紗打開,露出腦袋頂上兩只圓溜溜的龍角。

粗圓的兩條龍腿陷在被子裏,格溫扭動着身體從一片薄紗中掙脫出來,仰着小小的腦袋看向沈流昔。

視線相觸的一剎那,格溫忽然向沈流昔伸來一條爪子,兩只小翅膀垂在身後忘了扇,只踮起腳奮力地蹦跶着,似乎想要夠到他的腦袋。

沈流昔不明所以,微微低下頭,湊近了小黑龍。

格溫在他墨黑的發絲裏取下一朵粉白相間的海棠花,眨着一雙綠瑩瑩的眼睛遞給沈流昔看:“小希,你頭發裏長出一朵花了。”

沈流昔聞言,在半屋暖融的燭光裏抿唇一笑,指尖撚起那朵無意間遺落在自己身上的海棠花,輕聲道:“笨,許是我離開煙雨樓時不小心将它帶回來了。”

“那小希知道它叫什麽名字嗎?”

“垂絲海棠。“

沈流昔将手裏的花朝前遞了半分,随口笑道,“苗先生曾有詩稱:‘雲剪彩絲袅袅垂,不負胭棠不負卿。’”

“好漂亮……”

格溫長久地仰着頭,目光穿過面前白裏透粉的海棠花瓣,落在沈流昔眉眼間,輕聲呢喃着。

被燭光映在地上的小小龍影忽然閃爍了一下,繼而飛快生長成一副巨大的陰影籠罩了下來。

夾在指尖的海棠花倏然飄落,沈流昔閉上眼睛,猛地轉過身。

落在半空中的海棠花悠悠揚揚,再次旋舞起來,最終帶着滿身燭火,停留在格溫挺立的鼻尖。

“把衣服穿好!”

沈流昔低聲咬出這五個字,幾乎稱得上是惱羞成怒。

“嗷。”格溫盯着落在自己鼻尖上的垂絲海棠看了一會兒,聞言晃了晃腦袋,将花甩掉,坐在床上慢吞吞地将衣服撿起來穿好了。

他倒不覺得有什麽,只是衣服穿久了突然不穿有點不習慣罷了。

“我穿好啦。”

格溫雙手向後撐着被子,坐在床上晃着自己的兩只光腳丫子。

沈流昔轉過頭來一看,發現他身上還是那件單薄的橘紅紗衣,勁瘦白皙的腰腹在燭光下若隐若現,仿佛山裏一只成了精的紅狐貍,天真無邪,卻又清純嬌俏,勾人神往。

不愧是煙雨樓裏給小倌兒穿的新衣。

沈流昔當即移開了視線,飛快道:“你睡覺吧。”

言下之意便是你可以拿被子遮着了。

眼不見為淨。

可惜格溫沒覺出他的意思,一聽自己又要像昨天一樣孤枕難眠,當即便故技重施撒起嬌來。

“被子裏特別冷,小希跟我一起睡吧……”

又來了。

沈流昔禁不住閉了閉眼,盡量變得兇巴巴道:“不要再鬧了。”

格溫立刻閉上嘴巴,做了一個抿唇不發聲的動作,然後趴到床上伸出一只手拉住沈流昔寬大的衣袖,倔強地無聲抗議着。

沈流昔被無理取鬧的笨龍弄得有些煩了,幹脆轉身走到床邊盤腿坐下,冷着一張臉不說話。

格溫見公主終于願意陪自己在一張床上睡覺,頓時不折騰了,松開拉着他袖子的手,自己掀開床上的被子蛄蛹了進去。

沈流昔背對着他,格溫将自己一張小臉露在外面,忍不住盯着面前人的背影瞧。

餘光瞥見方才那朵海棠花就掉在沈流昔身旁,格溫便偷摸着伸出一只手将花拿了過來,放在手心裏玩弄了一會兒。

有格溫在身後,沈流昔已經不打算徹夜打坐了。

因為基本沒可能。

于是乎他閉着眼睛,卻下意識關注起格溫在自己身後的動靜來。

玩了一會兒花,笨龍又将魔爪伸向了沈流昔垂在背後的頭發。

他想起自己化成人形的父親從前幫母親編過的辮子,覺得好看,便抓着沈流昔的頭發編了起來。

格溫以前還問過他那便宜老爹自己到底要怎麽樣才能化形,可對方只說一切等我跟你母親周游列國回來再說,然後,格溫就再沒等到他父母回來,可他卻等到了自己的公主。

循着記憶裏的模樣,他将沈流昔的頭發分成三股,放在指間互相纏繞起來,每編成一段便輕輕梳一梳手中剩下的頭發,動作輕緩溫柔,仿佛正取春水煎茶,圍冬爐煮雪。

唯一叫人別扭的是,格溫挪動的每一寸黑發都能牽動沈流昔心頭全部的心思,絲絲縷縷,輕輕淺淺,密密麻麻,惹人心癢。

可沈流昔不願再同格溫說話,便只能一字一句在心裏默數着分秒,以打發心尖上莫名泛起的道道漪瀾。

約莫過了一分多鐘,格溫終于停下了手上的動作。

又過了半刻鐘,身後安安靜靜地什麽也沒有發生。

沈流昔轉頭望去,發現格溫已然閉着眼睛睡着了。

房間裏的燭火漸漸燃盡,唯餘一點月色自夜空投進屋內,繼而被窗紙模糊成一片水霧似的光煙。

格溫給他編好的麻花辮垂在身後,末尾處簪了一朵綴滿月華的海棠花。

沈流昔看了一眼,什麽也沒做。

黑暗中,隐約一點清淺的花香飄進夢裏,一直持續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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