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長發绾君心

長發绾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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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流昔是被什麽東西給拽醒的。

清晨, 他站在床邊,看着床上那只睡得正香的迷你小黑龍用手指粗的尾巴卷着自己的右手手腕死活不肯松開。

化形符咒的時效只有兩天,于是天還沒亮格溫就又變成了原形, 然後在睡夢中不忘本能地伸出尾巴打算卷沈流昔的腰,卻不想自己的體型還保持在最後一次化形的大小,只能纏住沈流昔的手腕, 卻也自以為是, 心滿意足地翻了個身,将沈流昔扯醒了。

只不過這回仙尊大人可沒想縱着他。

笨龍不肯松尾巴,沈流昔只需稍稍一擡手, 小黑龍便被提到了半空中,驟然襲來的失重感頓時把格溫給吓醒了。

倒立着的沈流昔在眼前晃動,剛睡醒的小黑龍懵了半晌,下意識松開了尾巴,掉在軟被上發出一聲悶響。

沈流昔見狀眼疾手快地拉起旁邊的被子将床上暈頭轉向的小小龍蓋住,然後快如閃電般畫出一道新的符咒渡進被子裏。

“你先在被子裏待着。”在極其誇張的煙霧特效消失後, 沈流昔十分有先見之明地出言警告了某個被子裏光溜溜的人。

格溫掙紮兩下從被中探出一顆金燦燦的腦袋, 目光四散尋找着沈流昔,最後終于在床尾對上了他的視線。

“那我一整天都要待在被子裏嗎?”格溫被迫将自己裹在一片暖融裏,看着沈流昔問。

他一下問到了點子上, 沈流昔沉默片刻,想起昨晚回來得急,格溫原來那身黑衣服落在青樓忘了拿。

于是乎, 他只能繼續沉默一會兒, 然後一揮手不知道從哪裏變出來一件月白色衣裳放到床上, 聲音有些模糊道:“你穿這件……随我出去一趟。”

“嗷嗷。”

格溫從被子裏伸出一只手臂來拿衣服,沈流昔不自在地轉過身盯着斜對面薄薄的一層窗戶紙。

“我好啦。”

很快, 格溫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沈流昔卻沒有立刻轉頭去看他,而是猶猶豫豫磨磨蹭蹭了十幾秒,才認命似的把自己略顯空洞的目光從木窗戶上移開。

不知道的還以為那層透着光的白紙格外好看。

格溫從床上下來站到桌邊,雙手拉了拉身上的衣裙,擡眼看見慢吞吞回過身來的沈流昔,覺得有些驚喜,頓時口無遮攔道:“小希,我們倆的衣服一模一樣哇!”

知道了就閉嘴吧。

沈流昔在心裏極其別扭地默答了一句,旋即故意忽視他似的徑直走向房門。

格溫立即快步跟上,卻不想正到門後,前面人忽然又轉過了身,一言不發,只飛快伸手将他錯亂的衣襟給拉正了。

笨手笨腳的。

沈流昔冷着臉,在心裏訓誡了對方一句。

兩人一前一後下了樓,幸而老板娘此刻不在客棧,否則撞見了又要費時解釋一番。

沈流昔帶格溫來到街上,直奔最近的一家成衣店去了。

那店名叫“織雲閣”,內裏古色古香的蘇繡屏風和梨木支架披挂着一件件錦羅玉衣,整座店面清麗秀致,四面各式青瓷擺件顯得端素又文雅,頗具格調。

裏面待客的小姑娘剛迎出來,沈流昔就後退一步将格溫擺在了前頭,淡然道:“麻煩給他選幾件合适的。”

那小姑娘顯然十分上道,只上下仔細瞧了格溫幾眼,便跑去裏間給他拿了好幾件成衣出來,無一不是偏橘的紅系,顏色明快大方,樣式雅致簡潔。

“這件朱柿,是由織錦緞裁制而成,與另一件由花軟緞制成的黃丹一同出自蘇州織造名家;右邊兩件分別是鶴頂,岱赭,俱是挑了成色最好的古香緞交由湘州繡女縫制而成——如今已然入了秋,選綢緞做衣比絹紗更能禦寒。”

“這些成衣都是按着公子的身形選來的尺寸,公子看看是顏色略淺的朱柿,黃丹适合,還是深色的鶴頂,岱赭更合心意呢。”

小姑娘叫人幫着捧着四件衣服繞在格溫身側一一介紹,沈流昔在一旁看着,多少也能想象出這四件衣服穿在他身上的模樣。

不得不說芸娘的眼光是真的好,格溫金發碧眼,膚色白皙,最适合這樣活潑暖洋的顏色,不需要過多的裝飾花樣,只在細微處綴繡一些最簡單的紋绫就好。

格溫不會挑,轉頭向沈流昔求助。

沈流昔上前來摸了摸衣料,發現這些綢緞平滑光亮,質地柔軟,皆屬上品。

“都包了吧。”

沈流昔很快收回了手,面不改色道。

小姑娘臉上一喜,立刻将兩人引到櫃臺邊,拿起上邊擺着的銅稱道:“四件品階上好的綢緞成衣,一共是三十二兩銀子。”

格溫先前被告知過銀子與銅錢的區別,一聽吓了一大跳,剛想說這也太貴了,結果沈流昔一揮手就拿出了一錠白銀,足足五十兩。

格溫:?

待到那小姑娘将包好的衣服遞過來,沈流昔帶他離開了店門,才在回去的路上開口解釋道:“前日一共當了一百兩銀子。”

他那支玉簪本是法器,從前剛成為首徒沒多久掌門師兄送的,現在看來只是符刻品階略低了些,倒還是尚好的暖玉,于凡人而言自是不可多得的好東西。

“即便這樣,你也不許再去青樓,否則——”沈流昔話說一半,又頓住了。

“否則什麽?”格溫下意識追問。

“……否則你再丢衣裳也別來找我了……”沈流昔卡了半晌,最後冒出來一句不痛不癢的警告,連聲音都不自覺低了三分。

否則他還能怎樣?罰跪?罰抄書?還是再度提劍闖青樓将人抓回來關禁閉?

格溫同他非親非故的,按理來說沈流昔管不着他。

可他就是想管。

沈流昔幹脆将包好的衣服丢到格溫手上,目視前方看似無情無念堅若磐石,實則內心卻還在別別扭扭地專注着自己這點詭異的想法。

身旁的格溫抱着自己的一大包新衣,腦子裏卻只有三個念頭——

公主給我買新衣服了。

公主花好多錢給我買新衣服了。

公主一定是喜歡我才會花這麽多錢給我買新衣服!

好耶!

于是他幸福地轉過頭對沈流昔說:“我也喜歡你。”

沈流昔:?

沈流昔漠然瞥了他一眼,移回視線繼續當自己的磐石。

還好他已經習慣,對方這種話術現在已經傷害不到他了。

兩人很快回了客棧,同雪姨打過招呼後,格溫卻是一反常态地先他幾步上了樓,跑到沈流昔房間裏将自己放在床上的紗衣和小白包拿了出來。

“小希,我去自己房間裏待會。”

眼睜睜看着他跑向隔壁房間乖乖關好門的沈流昔還以為自己幻視幻聽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

沈流昔決定靜觀其變。

一個時辰後,格溫換上那件名為朱柿的新衣,背着自己的小白包偷偷摸摸地推開門出去了。

臨下樓梯前,他還轉頭看了一眼沈流昔緊閉的房門。

今日多雲,午時已過,天邊卻還未泛出暖陽。

那只灰撲撲的鹌鹑仍舊蹲在玉釵記前面的石墩子上,鬼鬼祟祟地一個接一個打量着街邊路過的人。

忽然,一個繡着海棠紋樣的紅色錢袋被人大大方方地遞到了他面前。

“這裏面有九百九十九個銅板,我要買朝绾。”

格溫聲音輕快道。

不是吧?這生意長了腿還能自己回來?

那人驟然站起身,咧着嘴一手接過錢袋一手飛快從懷裏掏出那支發簪遞給了格溫:“公子高義!小人在此祝公子有情人終成眷屬!”

“謝謝。”格溫學着沈流昔一貫的模樣,朝他微微鞠了一躬,随即迫不及待地轉身跑回了客棧。

玉釵記門前,那人颠了颠手中分量十足的錢袋子,聽着裏頭銅錢相撞的清脆響聲,頓時忍不住猛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喜氣洋洋地裹着自己的大灰襖子跑路了。

客棧裏,格溫大步流星上樓,想快些去敲沈流昔的房門,卻看見他正從樓上下來,兩人一個擡頭一個低頭,視線相觸,在樓梯上打了個推脫不得的照面。

沈流昔率先移開了視線。

“小希,你快跟我過來。”

格溫卻不管不顧地一個跨步邁上三層樓梯,拉起沈流昔的手就要帶他上樓。

對方溫潤的掌心忽地貼上來,指尖虛虛實實地觸着他的手背,像月光隔着一圍紗帳朦朦胧胧的親吻,如煙似霧。

千百年來,這大概是他第一次被人牽住。

心跳泛上指尖,沈流昔垂下的睫羽輕輕顫着,妄圖将眸中那一幕灼人的親昵遮掩幹淨。

格溫牽着他的公主跑上樓梯,底下一片朱紅織錦與月白綢緞相互纏着,翩然交舞,步入面前被格溫一手推開的門扉。

滿屋空明,光影錯漏。格溫轉過身來教他站定,歡欣的視線逆着光,寸寸落在沈流昔眼底。

“我想送你一個禮物。”

格溫牽起他的手,緩緩撥開他緊握的指尖,将那根攥了許久的發簪放進沈流昔掌心,純摯而鄭重。

被人遞到手心的玉簪晶盈順滑,溫潤清透,簪頭連筆雕琢的鳳凰細致素雅,仿佛正從一方冰湖之中浴水而出,與沈流昔周身清冷的氣質最是相宜。

這簪子好看是好看,尤其用料,像極了岫山冰玉。

可惜不是。

因為它實在太輕了。

倒像是伴冰玉而生的水沫玉,往往雕琢時純淨若水,柔潤細膩,可出山一但超過百日,便會于一朝一夕之間寸寸崩裂,碎如塵煙。

這種伴生玉一貫易碎難養,且寓意不好,為人不喜,是采玉場常用來填坑的廢料,若是制成發簪,也就這上頭的雕工能賣些價,卻也不足百錢。

指腹輕輕撫了撫簪頭的鳳凰,沈流昔嘴唇動了動,卻只低聲道:“它叫什麽名字。”

“朝绾,”格溫望着他,慢聲回道,

“長發绾君心,你喜歡嗎?”

長發绾君心,青絲繞指柔,唯願君心似我心,幸複勿相忘。

沈流昔幾乎是瞬間就能接上下一句。

可他卻不敢答了。

新婚燕爾之際才會同對方耳語的情話,卻在此時被格溫明目張膽地交到了他手上。

話不對,時間不對,人也不對。

沈流昔猝然握緊了手中的發簪,閉上眼睛慌亂地想着。

可究竟哪裏錯了呢。

心頭一池煙雲被迫蒸騰着揚上夜幕,在滿天星河裏逸散着,彌漫。

沈流昔分明清楚得很。

誰也沒錯。

格溫站在身前看着他,沒有出聲,眼睛裏映着沈流昔此刻全部的神色。

他是如此期待,在沈流昔回答裏聽見那兩個字。

以至于不願意将自己的心急如焚透露半分。

“咚咚咚——”

“沈兄在否?”

“格溫小兄弟在否?”

“鄙人帶着賠禮如約而至啦!”

門外猝然傳來一陣熟悉的喊叫聲,将屋裏勞什子月光煙雲對錯期待一齊打包從窗戶口扔了出去。

格溫一雙好看的碧色眼睛在三秒鐘內收縮成一條極其平直的綠線——他現在氣得想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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