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水月鏡花碎

水月鏡花碎

“去!”

格溫想也不想堅毅道。

他喜歡跟小希一起做這些事, 就像叢林探險,充滿了尋覓真相的興奮感,最重要的是, 他喜歡跟着小希做他想做的事情。

宵禁前一個時辰,客棧裏各處的燭火已然熄了大半,白日裏客來客往的一樓大堂此刻更是伸手不見五指, 靜若空谷。

沈流昔和格溫從樓上下來, 慢步淌過周身一片黑寂,悄然走向面前那扇緊閉的客棧大門。

格溫拉開門闩的一瞬間,兩人身後猝然傳來一道熟悉的聲音:

“二位公子這是要去哪?”

沈流昔轉頭, 看見老板娘不知為何仍舊站在櫃臺後面,半個身子都被模糊進了濃稠的黑暗裏,一雙漆黑發亮的眼睛緊密地注視着他們。

“出去轉轉罷了,”沈流昔迎着她密實的視線,緩慢出聲道,“會趕在宵禁前回來的。”

“那便好。”

隐匿在黑暗裏的人音調平直, 聽不出什麽情緒。

沈流昔沒再說話, 拉開門叫格溫跟着一起出去了。

邁出客棧門檻的那一刻,格溫望着前方漫無邊際的茫茫夜色,仿佛才想起這事, 弱聲道:“小希,我們好像不知道地牢在哪……”

這叫出師未捷身先死。

沈流昔聞言微微一笑,挑眉道:“我記得路, 去的時候仔細留意過了。”

這叫未雨綢缪防患未然。

想起當時正在對杜知行橫眉豎眼的自己, 格溫不由得有些臉熱:“啊……”

公主真厲害。

學到了。

格溫兀自反思的空檔裏, 沈流昔擡手化出一片巨大的靈力,手腕一轉直直壓向地面, 兩人腳下頓時顯出一個方形法陣,藍色亮光直沖天際。

格溫被身下拔地而起的亮光刺到眼睛,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嘴裏模糊問道:“這是什麽……”

“縮地千裏的陣法,我們現在走過去會耽誤許多時間。”

沈流昔将他擡到半空的胳膊拉下來,輕聲道:“別用手揉,閉着眼睛很快就好了。”

話音落下的一瞬間,地上的藍色法陣驟然消散,連帶着陣中的兩個人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眼前一道藍光閃過,等視野再清晰起來,兩人已經站在那塊眼熟的黑色無字碑面前了。

沈流昔辦正事的時候絕不拖泥帶水,而且一看就是有備而來。

只見他将食指和中指并攏放到唇邊,低聲念出兩句法決,指尖倏然閃出一點藍光。沈流昔即刻将手上那道靈決打向石碑,靈力鋪開的瞬間,空間法陣被輕易破解,隐藏在地下的樓梯漸漸從黑石碑中顯露了出來。

“走吧。”

深秋的月自天邊泛出片片銀霧,霧裏一紅一白兩道朦胧的身影緩慢沒入地面,仿佛被空氣裏環伺的黑暗一點點推入地獄。

燭燈亮,石門開,兩道黑影沿着地面水流靜止的狹窄引渠,再次爬上光影錯漏的鐵欄杆。

格溫停在地牢門前,溫和的目光靜靜地注視着小床上那道潔白的身影。

她已經醒了。

可接下來的一幕,讓格溫望向她的視線變得恐怖了起來。

吊着尖銳尾針的黑蠍,渾身包裹着草綠色絨毛的青蟻,八條腿的紅蜱,不斷聳動着軀體向前攀爬的蜈蚣,大片毒蟲在光禿的黃土地面上湧動着,争先恐後堆疊在床邊,五顏六色,密密麻麻,宛若一堵正在高速生長的低矮圍牆。

從天而降的月光裏,女孩烏黑柔軟的長發随意披散在後肩。她抱膝坐在床邊,側身對着他們,一只手和着衣裙放在自己腿前,像是擁抱,另一只手撫摸着好不容易爬上床沿的高腳蜘蛛,指腹低低地擡起對方一條細長的蛛腿,像是在牽手。

安靜而詭異。

可目睹了這一切的格溫卻是下意識擡腳往前走了一步,像是想救她,雙手覆上面前兩根鐵杆,微微抓緊。

靜默了許久的沈流昔忽然出聲問他:“要進去看看她嗎?”

格溫松開鐵杆,回過身看向沈流昔,輕輕點了點頭。

沈流昔旋即伸出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胳膊,另一只手朝前打出一道法決,格溫還來不及反應,瞬間便被他拉着穿透鐵欄進到了地牢裏。

藍色亮光一閃而過,抱膝坐在床上的女孩背影清瘦,一動不動,仍舊摸着手邊那只高腳蜘蛛背上短小的赤色絨毛,仿佛沒發覺自己身後多了兩個人。

冰冷月色彌漫在深夜翻湧的黑暗裏,沈流昔望着女孩透白的側臉,隐約覺出了幾分熟悉。

究竟在哪裏見過呢……

沈流昔凝望着她。

床邊的蟲潮不知為何忽然褪去了,格溫慢慢往前走了幾步,想向她搭話,試探着伸出一只手,指尖碰到女孩肩膀的一瞬間——驀地穿透。

“啪。”

水泡驟然破裂的輕微響聲自手下傳來,女孩清晰的背影在他眼前倏地炸開,連着地上的小床和毒蟲,瞬間化作一片迷蒙水霧飄逸在半空,落下來的時候附在他手背上,冰冰涼涼。

墨綠的瞳孔驀然放大,格溫怔在水霧裏,目光穿透面前詭異的蒼茫,落在空無一物的地牢裏。

幾乎是下一秒,他轉過頭,發現本該站在自己身後的人忽然不見了。

這是怎麽回事?!

心髒控制不住地劇烈跳動了起來——他有些慌了。

“格溫……”

“格溫!”

熟悉的聲音自身後傳來,細針一樣尖銳地紮進腦海裏。

格溫猛然間回頭,看見沈流昔就站在那裏,站在小女孩化成的那片水霧裏。

“小希!”

空懸着的心髒攸然落到了實處,格溫邁開腿,跑上前将沈流昔緊緊抱進懷裏。

“剛才吓死我了……”

雙臂擁着對方溫熱的身體,格溫慢慢松出一口氣,閉着眼睛緩緩靠進沈流昔肩窩。

一道強勁的靈力自沈流昔周身掃蕩而出,将靠在他身前的格溫往後推了個咧咀。

“不知廉恥。”沈流昔盯着他,冷冷地吐出這幾個字。

“我……”

格溫懵了一下,嘴唇動了動,卻只發出了這一個音節。

沈流昔顯然沒耐心再聽他為自己辯解,施法掀起地上的黃土在最外圍一圈三四米寬的黑水上墊了一條小路,繼而邁步走到鐵欄杆面前,将一層靈力覆在掌心,輕而易舉把上面唯一一扇牢門打開了。

許是見格溫久久沒跟上來,沈流昔抓着鐵門的手松了松,停頓幾秒,最終還是轉頭對他說了一聲:“過來。”

“小希,你剛才看見了嗎,她消失了……”

格溫沒有動,一雙明亮的眼睛看向他,緩慢地說着話。

“看見了,”沈流昔抿了抿唇,不耐煩道,“這明顯是幻境,你動動腦子不就知道了?為什麽無論看到什麽東西遇見什麽事情你都要問來問去?”

“水河村也好,漓城也罷,你何時認真思考過一件事?回回都是我在破局開路,這些天更是愈發沒規矩,以為死皮賴臉跟着我我就會喜歡你嗎?一條蠢龍而已。”

簡直一無是處,糟糕透了。

下一句話仿佛呼之欲出。

“小希是覺得我笨嗎……”

格溫垂在雙側的手緩緩攥緊,一對黑色睫羽垂下來輕輕顫着,全然遮住了他眼底的神色。

“你一直都這麽覺得嗎……”

“……”

沈流昔靜默片刻,緩聲回答了他的話:“我只是希望你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該做什麽,不該做什麽。”

“那小希告訴我什麽是該做的,什麽是不該做的。”

血液裏好像凝了數根針,順着心跳的頻率一根一根紮進五髒六腑。

“不要再鬧着一起睡,也不要再辮什麽辮子,更不要再随随便便牽手擁抱,保持距離,最好盡快離開我身邊,懂了嗎?”沈流昔毫不猶豫,一字一句道。

好疼啊。

原來全身布滿堅硬鱗片的巨龍也會脆弱嗎。

飄在空氣裏的霧不小心進了眼睛,格溫伸手擦掉眼角溢出來的淚,方才無數的心傷忽然爆發了出來,他紅着眼睛,沖沈流昔大聲質問:“那我送你的朝绾呢!小希不喜歡怎麽會戴!”

最後的挽留。

“你說這個嗎?”

沈流昔将發間的簪子拔了下來,伸手遞到格溫面前,淡淡道:“不足百錢,湊合用罷了。”

“要知道,我們不過是同路而行的陌生人,我不會喜歡你,永遠沒可能,希望你能明白。”

随着這樣冷淡的話語落下,面前那支清透漂亮的玉簪也從他手心裏滑落,像是一不小心,刨開空氣,摔在地上寸寸崩裂,碎石一般混入塵土。

“走了。”沈流昔收回手,轉身踏出牢門。

眼前的水霧似乎變得更大了,格溫低垂着頭,落了雨的雙目霧蒙蒙的,緊緊盯着地上碎裂的玉簪。

突然間,他擡起手臂一把抹掉眼淚,跑上前抓住了沈流昔的手臂,咬着牙憤恨道:“你不是他,你是誰?!”

“呵。”沈流昔回過頭,垂眸盯着他拉住自己的手,漠然道,“我再說一遍,不要再無理取鬧。”

“小希才不會這樣對我!他不會!”

格溫死死抓着他的手臂,将沈流昔從牢門口重新拉了進來,猛地一個用力把他跪壓在地上:“你到底是誰!”

巨龍的力量突然爆發,沈流昔一個不察被他制住,轉頭睨了格溫一眼,咬牙冷笑一聲,随即當着他的面仿若一顆巨大人形的水泡一般扭曲爆裂開來,像剛才小女孩一樣,頃刻間化成了一片濕漉漉的水霧,飄飄揚揚洇進泥土裏。

良久。

格溫緩緩站起身,用指腹一點點擦拭着手背上附着的水霧。

周身漫着一片死一樣的冷寂,沈流昔變幻着破裂的臉似乎還停留在他的面前。

格溫閉了閉眼,手上擦拭的力度越來越大,幾乎要将自己手背上那處薄薄的皮膚磨破。

“沈流昔”先前打開的牢門仍舊敞着,格溫站在原地盯了一會,沒打算出去,而是往後退了退,轉身面對着左面的石牆,一步步朝前走着。

臨到最外圍一圈黑水邊,他停住腳步,盯着面前寂靜無比的空曠地帶看了許久。

片刻後,格溫開始往回走。

他現在在地牢的最左邊,沿着中間的空地往右走。

一步,兩步。

氤氲的水霧洇濕了月光,綢緞一般在他眼前細細鋪開,仿佛要将格溫視野裏容納的所有景象全部模糊掉。

像湖面一樣的,泛着波光。

格溫的腳步倏然慢了下來,他盯着對面的石牆,怔怔地伸出了一只手。

忽地,他的掌心貼到了什麽東西。

一圈圈漣漪自掌根處在空氣裏泛開,格溫看着面前落雨似的波紋很快蕩到了最高最遠處,仿佛一張側立在身前的浩大湖面,将他與對面的空間悄然分隔開來。

格溫試探着再次走近,眼前由于波紋蕩漾而晃動的景象漸漸柔和了下來。

掌心接觸的水幕慢慢變得溫暖了起來,好似漸漸升了溫,要被他軀體傳遞而來的熱度蒸成一面滾燙的湖。

随着格溫一點點靠近水幕,對面空間真實的景象也逐漸清晰了起來。

一件月白色衣裙自水幕底下緩緩現了出來,然後是系在腰間垂落的絲帶,再然後是熟悉的下巴,嘴唇,眼睛,以及,最後那支戴在發間完好無損的玉簪。

對面是沈流昔。

他在看着他。

隔着水幕,視線相觸的一剎那,格溫有些慌亂的呼吸忽而奇異地平靜了下來。

無聲勝有聲。

沈流昔緩緩擡起一只手,覆上了面前半透明的水幕,與格溫掌心相貼,一觸升溫。

“啪——”

瓷器碎裂的聲音猝然響徹地牢,将兩人隔離開的水幕瞬間猶如被擊碎的鏡子一般閃出道道裂痕,随着不斷蕩遠的波紋蜘蛛網似的頃刻間蔓延開。

整張巨幕仿佛一下有了實質,沿着深長的裂紋霎時崩裂坍塌,無數尖銳的鏡子碎片在冰冷的月光裏泛着寒芒,自半空中倏然落下。

格溫沒有絲毫猶豫地扣住沈流昔的手将他猛地拉了過來。

大大小小的透明裂片在格溫張開龍翼護住沈流昔的一瞬間碎成篩粉,紛紛揚揚落在格溫冒出堅硬龍鱗的後背上,宛若驟然下了一場白雪。

美卻致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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