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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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城從高處俯看像個太極圖,陰陽兩極有時界限分明,有時模糊交融,所以時不時就有人把雁城的航拍圖放到網上,四處宣稱這就是雁城盤龍卧虎的原因。
夕陽落下,華燈初上。
高鐵轟隆而過,倚窗小憩的中年男人忽然醒來,他睡眼朦胧望向窗外,恍惚間看見了恢弘城門,而大路兩旁出沒皆鬼魅妖怪。
寫着陰都地府的牌坊從他眼前一晃而過。他迷糊地一揉眼睛,看見小攤前站着三只豎眼的老虎,虎口大張,正跟生了九個美人頭的蛇妖吵架,他吓得狠眨了下眼,再睜開眼時什麽也沒了,窗外是雁城燈紅酒綠的夜市街頭。
今天正好七月十五鬼節,商場挂燈籠,路上有人搖着扇子帶鬼怪面具逛街。
這人搖搖頭清醒了些,只當是做夢。他是財經報社的記者,眼看高鐵已經進了雁城,立馬撥通他手下記者的電話:“喂?醫院還是進不去嗎?繼續守着不要走!我馬上到了!”
池家掌權人池德明在前幾日發布會上突然昏迷,現在記者和狗仔把醫院圍得水榭不通。
但是池家手段雷霆,記者和狗仔只敢蹲守在醫院附近,沒有敢靠近醫院的。
池德明住院期間,池家人進出醫院多次,每次離開神情都是克制不住的複雜,外界鋪天蓋地地傳池氏産業掌權人準備換屆了。
高鐵很快到站,這記者匆匆扛起身邊的大包,又扛起半人高的三腳架沖向門口。他速度很快,跑近了才發現門口站着一個小姑娘,他躲閃不及,眼看三腳架就要撞到女孩頭上。
記者吓了一跳,急忙向旁邊躲閃,腳往旁邊邁去,卻猛地一崴,身體瞬間失重。
眼看就要摔進高鐵和站臺的縫隙裏,旁邊忽然伸出一只手,拽住他的胳膊往上拉,那手臂看起來有些清瘦,卻十分有力地把記者這個中年男人拉了回來。
記者驚魂未定:“謝謝!”
這要是摔進站臺縫隙裏,不死也要摔出半身不遂。
“不客氣。”幫忙的人聲音很客氣。
記者喘着氣道謝,擡頭看見一個年輕人。年輕人帶着口罩和耳機,只露出雙好看的眼睛,穿了短袖版型的衛衣,胸前有個大口袋,一只肥肥的橘貓坐在裏面。
這只橘貓太過顯眼,以至于記者愣了一下。
高鐵上不是不許帶寵物嗎?
“沒事吧?”池北望的手在記者面前一晃,目光掃向他的腿。
按理說應該是沒事的,他拽得很及時,但他不知道那只小鬼除了絆人以外有沒有對這個男人做別的。
記者回神,連忙搖頭:“沒事沒事,多虧了你,對了,我剛剛差點撞到一個小孩,不知道怎麽站在這個地方不動,多危險...”
他邊說邊轉頭,聲音戛然而止。只見地上只有他慌亂時掉下的三腳架,那個他差點兒撞到的小孩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走了。
怎麽說他也差點因為這個小孩出事,結果小孩一聲不吭就走了。記者有點憋氣。
“沒事就好。”救了他的年輕人說。
記者撿起三腳架,正想說什麽,年輕人卻在他肩膀上拍了拍,拉上旁邊的行李箱表示趕時間要走了。
橘貓從池北望的衛衣兜裏跳到行李箱上穩穩站好,池北望拉着行李箱,走之前好脾氣地跟男人晃了晃手道別。
記者也趕時間,抱着包和三腳架走向另一個方向。
這一次他不敢再跑了,就算再着急也只是把走路變成了快走。他又拿出手機,忍不住把這件事告訴朋友:“我剛才出站差點撞到一個小孩,幸好有個年輕人拉住了我......”
“我沒事,不過我覺得他有點眼熟......”
...
池北望抄着兜走出高鐵站,随着人流減少,他伸出手。一枚繡花錦囊躺在他手心,錦囊鼓鼓囊囊的,不怎麽安分地動來動去。
“奇怪,”池北望勾着錦囊的繩子,笑着回頭看了一眼地鐵站,“這死了快兩百年的小鬼怎麽會跑到這裏來?”
橘貓擡頭看他,面無表情:“喵。”我哪知道。
池北望:“......”
一人一貓對望時,一陣少年音念的大悲咒倏然響起,是池北望的手機響了。池北望掏出手機,随手将錦囊扔給橘貓。
在池北望手裏還躁動不安的錦囊到了橘貓爪子裏居然安靜了下來,靜悄悄的仿佛一只普通的錦囊。
橘貓有些嫌棄,爪子一攏,錦囊憑空消失。
打電話來的是池老三家的魏管家。
池氏如今的掌權人是池德明,池德明一生共有五個孩子,其中一個女兒死在了豆蔻年華,剩下四個兒子。
池北望是池老三的兒子,在池德明的孫輩中排行第二。
雖然是池老三的兒子,池北望卻不在雁城長大。他三歲那年發起高燒,池老三找來了算命先生,算命先生說池北望和雁城水土不服,所以多災多病。于是池老三把池北望送出了雁城。
直到前陣子池德明重病倒下,醒來後忽然決定在孫輩中選出池氏的繼承人,這才把池北望喊回雁城。
池北望沒什麽波動地接通魏管家的電話。
魏管家已經到了高鐵站,他問清楚池北望在的方位,司機很快把車開過來。
高鐵站站口倏然出現一輛豪車,引來了不少人的注意力。
魏管家一眼就找到了池北望:“二少爺,我負責接你回去。”
他自以為隐蔽地打量着池北望。
乍一眼看去,池北望的氣質出衆。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魏管家在靠近他時感覺格外舒服清爽。
這和魏管家想象中的池北望有很大的出入。
這位二少爺占着一個二少爺的名頭,人卻沒有在雁城生活過多久。而且當時聯系池北望的時候,那邊給過來的地址是一個不知名的小城裏,叫做五福村的小村落。
作為一個在鄉下裏生活了二十年的人,二少爺表現出來的模樣卻不像小家子氣的。
魏管家面上不顯,心裏卻詫異。
他把池北望帶上車,想跟池北望說一下池家現在的情況,一回頭,卻看見池北望抱着那只不知道怎麽偷渡過來的橘貓專注地看着窗外的大馬路。
魏管家倏然想起來池北望沒有在大都市生活過,或許現在看什麽都好奇,于是止住了話頭,心想就讓他現在熟悉一下好了。
入了夜的雁城燈紅酒綠,華燈璀璨,是挺好看的。
魏管家卻不知道,現在池北望眼裏的雁城大街跟他看到的不一樣。
比如立在路邊裝飾用的紅色電話亭。
這種電話亭被雁城淘汰很久了,裏面的電話機根本沒有通話的功能。現在卻有一個穿旗袍的女人站在那裏一遍一遍地試圖插卡。
車子飛速駛過,那穿旗袍的女人若有所感地擡起頭,烏黑的發髻下沒有皮肉,只剩下森森的白骨骷髅。
橘貓:“......”
池北望:“......”
看來雁城裏死了上百年的鬼居然不少?
正想着,車子忽然一陣颠簸,副駕駛的魏管家莫名地問司機:“怎麽了小陳?”
司機沒有接話。
池北望微微側過身子看向司機。
車子明顯偏移了方向,也虧這條道路上沒什麽車輛,不然他們現在可能會撞上什麽東西。
魏管家顯然也後知後覺地注意到不對勁了:“你怎麽開歪了?你開慢點,你開這麽快幹什麽?”
池北望目光下移,落在了司機腳上。左邊是剎車,右邊是油門。司機的右腳落在油門邊上,并沒有去踩它,油門卻一直輕微晃動着,似乎有什麽東西趴在上面試圖把油門往下壓。
“叔?”池北望忽然出聲。
魏管家看向池北望,接着就發現池北望不是喊他,喊的是小陳。
小陳似乎晃了一下神,頃刻間就流了滿頭大汗,他牙關緊咬,慢半拍地“啊?”一聲。
随着這一聲,他猛地意識到自己開歪了,急忙把方向盤轉回正道,又降了一檔速度。
“沒事,看您好像累了。”池北望收回目光,若無其事道,“叔,回去以後記得好好休息。”
“啊?”小陳一陣後怕,“好好好!回去一定休息!”
魏管家正想質問小陳是怎麽回事呢,被池北望這麽一說,也覺得小陳沒準是疲勞駕駛了。
魏管家臉色難看,也是一副後怕的模樣,當即讓小陳停車,換了自己親自過去開車。
池北望對他們這個一停一換的舉動沒做反應。
橘貓仰起頭,看了眼池北望。
池北望舌頭抵着口腔,看着窗外,有些孩子氣的模樣。半響後,他笑了聲,唇角扯出意味不明的弧度。
如果不是池德明競選繼承人,要求孫輩全部到齊,或許池家人這輩子都不會想起來還有一個二少爺。
但池北望對這個繼承權沒有想法。
二十年前,他發着高燒被送到池家一個遠房親戚的家裏。那個遠方親戚收了池家的錢以後,發現池家确實沒有人來管他,一次在回鄉下掃墓的時候把他扔給了村裏一個沒有孩子的老寡婦。
池北望剛長到四歲,老寡婦就死了,死前把池北望送到了五福村,讓他拜村裏的村民為師。
五福村是個道士村,供奉着上古神貓。池小橘正好在池北望進村那一年成型,于是池北望成了這代唯一一個飼養員。
池北望剛開始養池小橘的時候,池小橘年紀還小,控制不住自己,成天嘔金拉銀,動不動就吐出一座元寶山。
導致池北望當年未到學齡,卻有了好幾張數不清額度的卡。逼得池北望小小年紀看破紅塵,犯了恐金症,直到池小橘長大了些,不再動不動吐金。
所以即使如今池氏産業廣大,富埒陶白,家藏金穴,對他來說卻不足為提。
池北望興然擡手算了算。
池氏發展多年,新興業務很少,本來就走進了衰退期。而掌權人池德明雖然多子多孫,四個兒子卻平庸不成氣候,導致他早年沒有放權,到孫輩時想要親自培養,卻被事務纏身,諸多疏忽。
現在池德明倒下,兒孫忙于勾心鬥角,其他企業趁機作亂,內憂外患,如果照着這樣繼續發展下去,池氏雖然不至于就此倒下,但被內部瓜分以後,資産不集中,運勢倒轉,很難再回到原來的輝煌。
但這暫時跟池北望關系不大,他只是正好碰上池德明生病而已。
就算沒有這一出,這個時間點,他也差不多該過來了。
想着他掃了眼小陳司機,小陳司機被換下來以後,靠在副駕座位上沒一會兒就睡了過去,唇色蒼白,額頭發汗,仿佛真的很久沒有休息過了。
池北望推了下池小橘。
橘貓不情不願地起來,悄無聲息地竄到小陳旁邊,從小陳的工裝褲的口袋裏扒拉出一張疊成三角形的平安符,那平安符被貓爪觸碰,轉瞬間化作了一縷黑煙,黑煙中夾雜着一聲慘叫。
而魏管家專注開車,居然什麽都沒注意到。
和池北望想的一樣。
有人不想讓他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