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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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能信嗎？”

雁城東區特辦處總局的屋檐邊緣是尖勾狀，破碎的做舊瓦片被風卷起三尺高，片刻後卻被卷回原處，啪地搭上屋頂。總局內四處竄陰風，走廊見不到影子，但能聽見交流的聲音。

“今天要加班嗎？”

“不知道，我本來想回去看電影。”

楚蓉盤坐在辦公椅上，用圍巾蓋住了腰以下。她一改笑容可掬的模樣，埋在陰影內的臉有些詭異：“老大，你相信小郎君送來的證據？”

“他不是神貓主人嗎？”有人應道，“下官去查過，此人名字上過卷冊。”

“什麽時候？”楚蓉一愣，“我沒登記過他這個年歲的郎君啊？”

那人正要回答，謝子督忽然打斷了對話：“能信。”

楚蓉沒有再問。

會議室的沉木門悄無聲息打開，悄無聲息關上。

“葉嘉羽淨身高一米七八，演員身份曝光度大，事發期間在人民巷有一處住宅，但自己不經常住。”蘇白面将監控投影到會議室的大白屏上，“跟送過來的裙子的尺碼對比過後發現，葉嘉羽的胸圍，腰圍，臀圍跟裙子是接近的，唯一奇怪的點，只有他的性別。”

一屋子的人人鬼鬼看一眼監控裏把自己從頭包裹到腳的葉嘉羽，又看一眼旁邊葉嘉羽敞着半個胸口的宣傳海報。

趙仇：“池二少爺本來就沒說他一定是個女的。”

事實上，池北望提到裙子原來有另一個主人時，大家就把葉嘉羽對號入座上了。

除去蘇白面這類生人之外，剩餘的物種最年幼的都存在了五百年，他們對‘男人穿裙子’這件事的接受程度極高，感慨一句‘哦，難怪’，就結束了。

葉嘉羽本來就走進了他們的視野內，池北望的線索一送，幾乎把嫌疑鎖定在XT門店的客戶和葉嘉羽身上。

只等外勤部親自去找證據确認哪位是飼主了。

怨靈作祟在特辦處所有的卷宗裏不屬于重大案件，即使這次嬰魂記憶完全散失很奇怪，他們也只需找到嬰魂的主人，就能把怨靈論罪處理，這場會議只是個關鍵但不需要緊張的流程，因此會議氛圍很放松。

楚蓉按照慣例安排人手去确認XT門店客戶的信息，便轉向謝子督，等他做結語。

謝子督似乎在走神，一黑金色鎏金方塊被他捏在兩根手指間快速旋轉。

蘇白面距離近，一眼認出那玩意兒是在池北望手裏把玩過，後來被謝子督要回去的閻王令。

他腦袋裏嗡嗡的，心提了起來。

下一秒，閻王令‘突’地敲到桌面，吓得人人鬼鬼們紛紛一顫。

“先這樣。”謝子督将閻王令收入袖中，擡頭，“蘇白面你們抓緊時間下班，天要黑了。”

蘇白面忙點頭：“好。”

生人到點按時下班。随着最後一個人踏出特辦處總局，總局外鋪天蓋地的沉色再也壓不住，頃刻籠罩整個建築。

往生通道再次打開，謝子督親自去靜殿把楊嫣接出來。

他手裏提着盞燈，燈火躁亂地搖曳，倏地沖出燈罩。

黑水靜靜流淌，喧鬧的聲音仿佛隔着一層膜，怎麽也穿不透這片通道。

楚蓉在他身後，随口道：“道士村內有哪一門算法高人嗎？為什麽小郎君跟親眼見過嫌疑人一樣，算得這麽準确。”

她比那幫人和鬼注意的地方多，在調查葉嘉羽的訪談和宣傳照時就想起池北望說的‘讓人看一眼特別有保護欲’那種氣質。

葉嘉羽在圈內塑造的就是這個方向的人設。

可是這個描述太過于細節，她幾乎要以為池北望一開始就知道葉嘉羽這個人。

謝子督：“他記得衣服的尺碼，推斷出身高體重有什麽奇怪的？”

“不是這個，小郎君說嫌疑人有曝光度高的身份，是暗示葉嘉羽的藝人身份。”楚蓉挺起胸脯，用力凹處一個S型，然後矯揉造作地抵住太陽穴，道，“...還有葉嘉羽的這種氣質。他是怎麽知道的——”

謝子督：“......”

這位上司看上去不想回答，表情微妙：“衣服尺碼拟出來的身材像男性。一個男性被贈送一件女款吊帶睡裙，就跟你們交尾的時候喜歡帶貓耳朵一樣，是某種情趣。所以他猜XT門店買下那條裙子的客戶跟收到衣服的人有不止步于摸小手的關系。”

“他發的門店客戶單內所有客戶的經濟實力都在雁城中上層水平以上。可是這客戶讓葉嘉羽住在遠離市區，跟繁榮一點關系都沾不上而且交通還麻煩的人民巷，說明什麽？”

楚蓉下意識接上：“他害怕葉嘉羽暴露？”

“嗯。”謝子督從鼻腔哼出聲，“所以他猜到葉嘉羽本身還有一個曝光度很高的身份，比如藝人。”

他說着有點走神，莫名睨了一眼流淌的黑水，蹙緊眉。

楚蓉神經敏感道：“怎麽了，老大？”

謝子督：“池家最近什麽情況？”

這題趙仇熟悉，他福至心靈：“說是公平競争繼承權，池二少爺現在名下的無上傳媒就是從這個項目裏繼承的。不過無上傳媒在池氏那批項目裏的情況最糟糕，而且跟無上傳媒同類型的星辰娛樂還被池三少爺拿走了。”

楚蓉：“池三少爺？”

趙仇點頭：“據說是池二少爺的親弟弟，叫池睿。這個池睿可是好端端在父母身邊長大的，但是池二少爺打小就因為身體原因被養在城外，最近才接回來。所以網上都傳池二少爺眼皮淺，蠢笨無腦，鬥不過池睿這只金鳳凰，要靠池睿拉拽，可能還會拖池睿的後腿......網上傳的倒也罷了，只是從池家人的口中聽聞到池少爺那形象也如網上那樣。”

周圍一幹陰帥的表情瞬間古怪起來。

那他們可能見了個假的池北望。

“他有生金獸。”一位陰帥忍不住吐槽道，“我們想攀都攀不緊，他們不要可以給我們啊。”

楚蓉心裏一咯噔，瞅了眼謝子督。謝子督不知在琢磨什麽，她看不出他的想法。随即大概是注意到話題聊遠了，謝子督思緒一收，擡眼看向前方：“車來了。”

楚蓉撇撇嘴。

他們上了一輛車，車開進雁城大街以後，風聲蟲鳴聲鳴笛聲如摁下播放鍵，這才鋪天蓋地湧來。

楊嫣的身體被安全帶緊緊桎梏住，懵懵懂懂地垂着腦袋。手铐的響動似乎驚到了她，她雙眼睜開一條縫，正對着手铐的方向。

她一愣，倏地擡起頭，迷茫地往周圍張望。

大夥兒一動不動地看着她。

楊嫣完全無視了他們，猛地一哆嗦，身子一歪，昏睡了過去。

只是睡夢中她不得安生，竭盡全力地讓自己縮成一團，身體無意識地顫抖，開始低聲啜泣。

楚蓉嘆息一聲，伸手擡起楊嫣的臉，抽出手帕仔細地幫她擦掉淚痕。

“她家人都已故，命都間接斷在她手上，所以她會崩潰，陽壽只剩五年。”趙仇嘟嘟囔囔地說，“但她進地府之後能在地界內領兩百年補貼，陽壽縮短對她現狀來說算壞事嗎？”

楚蓉莫名道：“你在嘀咕什麽？”

接頭的人是個‘內行人’，他等在後巷，搭了個小型竈臺，恭恭敬敬地上了三柱香。

謝子督打開車窗，從懷裏拿出一盒茶葉遞出去。

那人受寵若驚：“這可使不得。”

“拿着吧。”謝子督朝楊嫣的方向一擡下巴，“你們要照顧他們，辛苦了。”

那人心領神會，不再推脫：“這是我們該做的。”

他說着面上露出些許無奈和悵然。

楊嫣被帶進另一輛車，隐蔽地送進門內。

謝子督一行人目送楊嫣的車遠去，才離開。

-

*

葉嘉羽，男，官方年齡二十六歲。

他長相偏陰柔，眉目間有股媚氣，出道以後為了迎合時下流行的小鮮肉審美拼命減肥，現在似乎用力過猛瘦脫了相，行走的時候像一根會彎腰的晾衣棍，寬大的衣服在風中抖擻。

他沿着大街的邊緣走，始終與人群保持一個進可攻退可守的距離，渾身散着一股強烈的厭世感。

五米之外，奶茶店門口立着他的等高人形立牌。一些年齡不大的學生圍着他的立牌三百六十五度拍照，其中一個創造力豐富的女孩趁着店家不注意，把立牌抱起來，讓朋友趕緊給她拍照。

葉嘉羽冷冷盯了一眼，擡手将口罩提到山根位置，又把寬大的帽子扯下來，确保遠處的人看不見他的眉眼。

他步入獨棟的高奢品牌商區，步伐逐漸變得猶豫起來，走走停停正好停在唐氏XT門店樓下。

他伸長脖頸，似乎在往門店內張望，卻沒有要進去的意思。

正當此時，他兜裏傳來陣鈴聲，葉嘉羽的身體随着這個鈴聲變得十分僵硬，近乎急切地抓出手機，摁下通話鍵。

“你們到底在哪？”他迫不及待地低吼，“我最近總是感覺有什麽東西跟着我！我快瘋了！那個白癡呢？你們看看她幹的蠢事！她差點害死我！”

“我們還不能見面，你冷靜一點。”手機那邊的聲音有些朦胧，“經紀人不是讓你這段時間別出門嗎，你現在跑出去幹什麽？他怎麽樣？”

葉嘉羽下意識往周圍觀望，什麽也沒看見，但他還是漸漸躬起身，将自己埋藏在石柱的陰影背後。他仰頭看向身側建築的招牌，帽檐下露出一雙飽含怨怼的狐貍眼，口中冒出一段含糊着咒罵的話：“不知道，那匹種馬說我不穿‘禮物’，鬧脾氣不肯來，我有什麽辦法？”

“什麽禮物？”

葉嘉羽越發暴躁：“不知道！我明明已經讓助理幫我借了一件一模一樣的！”

“......”

不遠處服裝店二樓的男裝區，楚蓉随手從架上拿下一件衣服，頭卻轉向透明的建築牆面，緊緊盯着樓下，眼裏圓形的瞳仁慢慢拉長，看起來十分詭異：“瘦成這樣，他就算不遮成這個樣子，那些粉絲也認不出他吧？”

站在她旁邊的是臨時套了人殼的罰惡司，罰惡司人形身高超過一米九，體型非常龐大。由于他長着張兇臉，楚蓉怕他吓到路人，也給他整了個口罩墨鏡整個套裝。

罰惡司沒回應這句過于‘閑聊’的話，一板一眼地問：“老大什麽時候過來？”

楚蓉頭也不回：“老大去見一個超難搞的制片人，今天可能都來不了。”

罰惡司不解：“超難搞是什麽意思？”

“就是很難對付的意思。老大有一個劇本缺投資，所以制片人想延拍，但是老大的檔期在圈內一直重金難求，制片人不想放走老大，老仇又不想讓老大的檔期為了這個制片人掉價，所以他們要重新談合同......”楚蓉一口氣說到這，紅唇一抿，‘哎’一聲，“昏了頭了，我跟你說這些個幹什麽。”

這次去跟制片人的社交本來是楚蓉的工作。

謝影帝的多年老粉都知道，謝子督日常由經紀人趙仇和一個神秘女助理管着。趙仇負責安排謝子督的業務，真正外交談判的事情一般是楚蓉在做。

但之前葉嘉羽變更住址，而且多日不外出，讓楚蓉一直沒辦法追蹤到他，眼下好不容易蹲到葉嘉羽外出，只好讓趙仇代替自己去談劇本，自己繼續跟着葉嘉羽。

偏偏這個時候外勤部的成員分別被派送去跟唐氏服裝客戶名單上的客戶。

出外勤有必須兩者以上出行的規矩，楚蓉的隊員全被派出，她只能臨時拉上罰惡司。

罰惡司渾然不知自己只是個不得不拉上的臨時工，他很少以這副面孔出現，非常不習慣，還總覺得周圍常有視線往他和楚蓉身上飄。

在這種極度不适應下，罰惡司找了一個不顯眼的角落，同樣看向葉嘉羽。他不知道人類裏‘摸魚等下班’這個概念，只是本能地希望今天的盯梢快點結束。

葉嘉羽站在一個建築的陰影後，看不見臉，蒼白的手指緊緊扣着手機，身子微微弓着。

他的動作在楚蓉眼裏一幀一幀放慢，放大。可是因為服裝店鋪裏外聲音太嘈雜，楚蓉沒法開放五感，因此即使她能看清葉嘉羽，卻無法聽到葉嘉羽的聲音，甚至因為葉嘉羽帶着口罩，沒法通過他的口型辨認他在說什麽。

罰惡司與她相反，他受人類軀殼的限制，還帶了墨鏡，鏡片削弱光的亮度，世界在他的眼裏就只剩下黑白灰三種顏色。

他只能看到葉嘉羽所處的那一片陰影顏色比其他地方更深更沉。

看着看着，罰惡司忽然取下阻礙視線的墨鏡，身體微微前傾。

商業中心在他眼裏重新鍍上色彩，唯獨葉嘉羽所在的那一片地方還是黑白一片——就好像死物一樣。

罰惡司：“......”

他身側，楚蓉把服裝店的衣服塞回去，美目一眨，豎瞳變回原樣，拽住罰惡司：“我們下去。”

然而一轉身，楚蓉不小心看見試衣間附近對他們投來矚目的店員和客戶，他們似乎被吓得不輕，急忙轉移視線。

楚蓉看向罰惡司，這才發現罰惡司把墨鏡取了，口罩上方那雙眼不怒自威，手臂摁在腰側的位置，一副随時準備進攻的模樣。

“大人......”

楚蓉話說到一半，罰惡司兀地醍醐灌頂，打斷她，“楚蓉大人，我們必須捉住此人。”

“什麽？”楚蓉一愣。

罰惡司：“此人不是人，是逃犯！”

這話稀奇古怪的，偏偏楚蓉聽懂了：“你說什麽？！”

罰惡司已經疾步沖下樓，那速度飄兒似的，驚得楚蓉頭皮一麻，話都沒聽清就連忙追上去。

高跟鞋蹬過地面，聲響擾人。

路人紛紛側目，見一漂亮女人拎着裙擺狂奔，他們心中奇一聲，還有人想拿手機拍照，然而那女人跑的飛快，一下子就消失在購物區，他們追出去時已經看不見人了。

陰影下，手機裏傳出朦胧的聲音：“別說了！現在是不是有人跟着你！”

“什麽？”葉嘉羽頓了下，目光匆忙往四周一掃而過，什麽也沒看見。

“蠢貨，我不是說你的粉絲！那邊的人發現你了！快走！”

葉嘉羽身體一僵，在這話字音未落下時已經拔腿飛奔，引來四周莫名其妙的目光。

無人注意到拐角一晃而過的殘影。

“咚！”一聲悶響，罰惡司衣襟猛地被一只手提起，來人将罰惡司死死摁到牆上。

楚蓉拎着高跟鞋狂奔而至：“老大！”

謝子督瞥了她一眼便掃向四周：“跟蘇白面說，廣場口有兩個攝像頭，停車場有一個對着倒車鏡的，對面二十四小時便利店和銀行門口分別有一個。”

“是。”楚蓉急匆匆記下來，聽謝子督問：“門店裏的呢？”

楚蓉：“門店沒事，我今天路線已經提前跟白面說過了。”

謝子督看都沒看葉嘉羽離開的方向，他似乎在尋找什麽東西，摁着罰惡司的力道一絲不減。

罰惡司發出一聲悶哼，他本身沒有人類痛覺，但謝子督的手似烙鐵鉗進靈魂深處，讓罰惡司動彈不得。

一輛黑色賓利悄無聲息地靠近他們，駕駛座那一側的窗降下，趙仇從裏面往外瞥向他們。

“回去再說！”謝子督猛地一拽，将罰惡司塞進車內，把門一甩。楚蓉娴熟地拉開副駕駛車門鑽進去。

從任何路人的視角來看，都只是看見一個高大的男人被推進一輛車內。

那車揚長而去，眨眼間消失在商業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