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廚房

廚房

車從地下室駛出, 混入車水馬龍的街頭。

池北望盡量挑了一輛保守的車,但車窗锃亮透明。謝子督自覺地架上墨鏡, 腰背筆直地靠坐在副駕駛位閉目養神。

陽光一晃一晃地往人臉上閃過去,沒一會兒謝子督就閉不下去,睜眼百無聊賴地看着雁城街景。

這城市曾經不長成這樣,它路段崎岖,經歷百年以後才變成這樣立交環繞,路道平坦的模樣。每當天幕拉下來時,鬼道與人道會交錯岔過, 生時執念未得到釋然的妖物總會在那一剎那試圖沖破無形的屏障沖向人間。千百年來, 他們日日嘗試,從未間斷。

駕駛員難得專心開車,一句撩閑的話也沒有。橘貓自己窩在兩個座位中間的儲物箱上,一切都安靜得很刻意。

謝子督望着窗外, 眉頭微凝。

池北望冷不丁開口:“你們被葉嘉羽發現了?”

謝子督答非所問:“楚蓉的追蹤技術很好。”

池北望笑了聲:“那他為什麽會突然跑?”

這正是謝子督在想的,他頗為糟心地瞥了眼池北望, 這兔崽子肯定是發現了故意來埋汰他。倏地,謝子督面色一變:“調個頭,去雁城第一醫院。”

池北望眸光一閃, 但沒問,他調轉反向盤來了個漂亮的甩尾:“好。”

車一路疾駛向醫院, 等待安保确認是否放行的間隙裏, 池北望忽然看了眼醫院外的灌木叢。

“怎麽?”謝子督注意到他瞥過來的視線。

彼時安保将車攔升起,池北望發動車子駛入地下室,邊轉向謝子督:“這外面狗仔很多。”

謝子督回贈一個‘有屁快放’的慈愛目光。

“沒什麽, ”池北望似有若無地牽了下嘴角,“剛想起來你上次黑熱搜就是在這裏。”

地下停車場裏有幾道探頭探腦的視線投出來, 謝子督大概确認了一下他們的方位,對池北望并不隐晦的撩閑不以為意,要嘲不嘲地說:“不要緊,他們不會造謠你懷孕。”

随即開門下車關門一氣呵成,剛剛好擋住池北望踹過來的一腳。

池北望一腳踹到車門上,“咚”一聲悶響。

謝子督擰了下眉,說不上是更擔心池北望這輛鑲了金一樣死貴的車被踹出刮痕到,還是更擔心池北望的脆皮腳把自己踹出關節毛病。

好在池總依然活蹦亂跳,他熄火下車,唇角抿出條刻薄的弧線,裹挾着報複性質的視線直奔謝子督腰腹往下的位置:“謝影帝可能不了解現在娛媒的癖好,就剛才那種情況,他們只會奇怪......”

“老大!”楚蓉在不遠處的電梯間探出頭揮手示意,“老大,我們在這邊!”

“...奇怪你是不是被我包養了。”池北望快速說完,帶着池小橘邁腿走向電梯。

謝子督:“......”幼稚。

電梯間等了數來個人,除了楚蓉以外,其他幾個都是陌生面孔,這些人乍然一瞧都平平無奇。

見池北望跟着進來,這幫人齊刷刷給謝子督投了一個詢問的視線。

謝子督輕描淡寫一點頭,算是默許了池北望的存在:“繼續說。”

“哦。”楚蓉看了眼池北望,“于霜霜這邊今天是白面負責盯梢,今天早晨于霜霜和經紀人下樓吃早餐的時候,天花板上挂着的大吊燈突然松了,差點砸到于霜霜,不過工作人員反應快拉開了于霜霜,所以她只蹭了一塊皮。”

“中午于霜霜做完體檢沒有選擇回家,稱身體虛弱所以現在在病房裏休息。”說到這時楚蓉的語氣有些古怪:“除了這個之外今天沒有異常。”

謝子督:“蘇白面和老仇呢?”

楚蓉:“病房外頭盯着呢。”

謝子督:“我們上去。”

池北望揚了下眉。

謝子督說去醫院時沒有解釋任何原因,所以開車過來的路上池北望自己琢磨了下,現在非常自然地把人物對上了號。于霜霜是星辰娛樂裏一個小花旦,也是那本花名冊最後幾頁的重點人物。

于霜霜是唐越銘最近交往的新情人,這事上過八卦網,不是什麽隐蔽的秘密。不過按照特辦處總局的思路推下去,于霜霜有可能是那位神秘怨靈飼主的下一個目标。

電梯一層層上升,電梯內有些擁擠,衆人之間的間隙很近,但因為每個人身上都涼涼的,所以倒不會讓人覺得悶熱。

池北望稍微動一下就能碰到謝子督的手背:“謝老師。”

這個稱呼讓謝子督的眉尾輕輕抽動了下,目光睨向池北望。

池北望:“你覺得葉嘉羽會傷害于霜霜嗎?”

他話音剛落,角落裏一個人笑一聲:“池少爺誤會了,我們是擔心現在二尾狐跑走,那位飼主失去二尾狐這個目标,會對下一個人動手而已。不是擔心二尾狐對于霜霜動手。”

池北望笑了笑,還是堅持問:“會嗎?”

那人皺了下眉看向謝子督,正要再開口,就聽謝子督道:“不知道。”

回答完池北望,謝子督忽然問其他人:“早上吊燈掉下來的監控保存下來了嗎?”

“存下來了。”楚蓉快速答。

電梯正好到達樓層,衆人悄無聲息地走出電梯。在後方的謝子督面無表情地擡手往池北望的手臂拍了一記,低聲道:“我們那的律法裏,義工騷擾地府執法長官也是犯罪,你是不是想試一下在生死簿上有案底是什麽滋味?”

“人多——”池北望聲音戛然而止,他和謝子督沉默地對視兩秒,聳了下肩,“好吧。”

雁城市第一醫院氛圍一如既往地沉靜,于霜霜的病房內,護士剛剛換過點滴,才離開不久,牆邊有個倒鈎,挂着的排班表上簽了一個娟秀的名字,筆跡還未剛,如果有誰不小心蹭到那兒,身上可能會沾到黑色的墨水。

病床旁,倒挂的藥瓶裏液體一點點地減少,它們順着細白透明的管子緩緩注入病床上女人的血液裏。

她睡得很沉,薄薄的被子随着她胸膛的起伏而起伏。

衆人站在病房外,一眼望去各個神情風雨晦暝。

蘇白面是典型那類社恐又有點畏領導的人,謝子督一行人上來以後他就抱着平板電腦貼着牆站,恨不得把自己塞進牆縫裏。

然而他明顯感覺到謝子督涼飕飕的視線往自己身上飄了好幾遍。

橘貓抓着池北望的肩膀,似乎察覺到什麽,小聲嘀咕:“裏面是不是換人了?”

直愣着的蘇白面倏地瞪大眼睛,他猛地咽了口唾沫,抓起平板電腦戳弄了幾下,于霜霜病房內的監控視頻呈現在屏幕上。

監控視頻以人類肉眼捕捉不了的倍速播放,不過幾分鐘時間,蘇白面就面色猶疑地看完了。

平板上的監控視頻回到病房內現在場景,一個護士在給于霜霜換點滴,收拾完東西後正好走出來。

她開門看見一群人,吓了一跳,不過這家醫院的護士對醫院的治安非常放心,又堅持非禮勿視非禮勿聽的服務行規,所以她回過神就若無其事地帶着醫護用品從走廊另一個方向離開。

一人撞了下蘇白面的胳膊肘:“你自己進去看看。”

蘇白面抓緊平板,略顯緊張地看了眼謝子督。

謝子督假裝沒看見蘇白面突然跟踩着縫紉機一樣抖個沒完的腿,他任職歷史中碰到蘇白面這樣膽小的人的次數屈指可數,時常不知道怎麽跟這類人溝通,因此沒吭聲,不過側身給蘇白面讓了一條路。

“用這個。”池北望往他手裏遞了一張清醒符。

蘇白面:“謝謝!”

眼看着在自己跟前縮成鹌鹑的下屬到池北望面前重新撿回了人樣,謝子督眼皮子一跳,他掃了一眼走廊上标着禁止大聲喧嘩的提示牌,忽然扣住池北望的手腕:“你過來一下。”

池小橘大驚:“喵!”

特辦處衆人:“......”

樓梯道的門被打開又關上,池北望抽出自己的衣袖,沒好氣道:“幹什麽?別動不動就拽,人類進化多少年了你怎麽還那麽野蠻。”

謝子督有一瞬間似乎是要反擊的模樣,下一秒卻道:“你回來之後遇到什麽了?”

“什麽?”池北望平靜地把衣袖折回原本的形狀,眼尾狡猾地一彎,“遇見你了——”

“......”謝子督隐蔽地翻了個白眼。

他手撐着池北望身側的牆面,撐出一個略顯逼迫性的氛圍,緊迫道,“你不是會多管閑事的性格,為什麽會突然關注楊嫣?”

“我不是說了公司......”

“別扯瞎話。”謝子督打斷道,“糊弄誰呢你?”

池北望一噎:“......”

他有一瞬間默然無語地盯着謝子督。

“我以為你喜歡被糊弄呢。”

池北望輕輕扯出一個飽含戲谑的笑,忽然逼近謝子督:“你不是知道嗎,楚姑娘盯梢我這麽久,總不會什麽收獲都沒有。你明知故問我都沒跟你計較,怎麽你還不準我糊弄了?你這是怎麽了,以前沒這麽不講理的......”

“我想想,我去特辦處的時候你沒問我,二尾狐暴露的時候你沒問我,怎麽現在于霜霜不見了,你就突然想起這茬了,你聯想到什麽了?你是覺得危險,所以在擔心我嗎?知道之後呢,你要幹什麽?謝子督,人類從幼兒長成人只需要十幾年,你已經沒有監護權......”

他話還沒說完,謝子督忽然揚手拎走趴在他肩上跟着一起裝模做樣的橘貓,然後拉着池北望的胳膊往下一拽,照着他腦門屈指一敲。

一連貫動作快得貓都沒反應過來,池北望已經疼得眼皮子一抽。

“愛說不說,哪那麽多屁話。”謝子督強行打斷池北望翻往事的過程,他舌尖一抵口腔,十分不爽地啧一聲,漫不經心往池北望的往事裏頭補了一把誅心的刀:“你就是長翅膀飛了,你尿床那年也是我洗的床單。”

池北望回過神來,被憤怒燒得臉上發臊,他舌尖一抵牙關,憋住了一口氣:“貓還我!”

走道門悄無聲息地推開,兩耳不聞窗外事的蘇白面握着一把冒着白煙的灰燼闖進來,又驚恐又彷徨:“老大!于霜霜跑了!”

緊跟其後的楚蓉和趙仇一進門就對上那倆人劍拔弩張的氛圍,齊刷刷地抖了個激靈。

-

蘇白面的手半攏着,手心躺着符紙焚燒過的灰燼,那些灰燼滞留的時間并不長,兩息的時間裏,便在衆人的注視下随風泯滅在空氣中。

風卷着窗簾吹進屋裏,帶來夏日陽光的溫度,拂過床上那人細碎的劉海,露出他只有一個指節這麽窄的額頭。

額頭窄,眼距窄,鼻梁較挺,方形的下巴。

這是張很普通的男人的臉,丢入人群中很快就能找不到,面上的皺紋跟石子砸進湖裏泛起的漣漪一樣密集,跟于霜霜那個娛樂圈小花旦無論是樣貌還是性別都差了十萬八千裏。

蘇白面驚慌失措地瞪着這張臉,仿佛這麽瞪着瞪着這張臉就會變回他印象中的樣子。

謝子督一行人一股湧進病房以後,病房的窗戶就蒙上了一層白霧。衆人在病房內地毯式搜索,翻翻床又翻翻窗戶,只有楚蓉顧得上随口安慰蘇白面一句:“不怪你。”

蘇白面依然神思恍惚。

“別緊張老白......”趙仇對上蘇白面委屈的眼神,噎了下,改了口,“別緊張白面,我們早就把于霜霜那盞魂燈監控起來了,魂燈現在好好的,說明于霜霜還好好的,不然我們早就發現了。回頭順着生死簿指引去找她就是了。”

橘貓還落在謝子督手裏,謝子督沒有要還的意思,似乎把橘貓當成了人質。他随手把池小橘放到肩上,池小橘拘謹地縮起自己略占空間的身軀,要掉不敢掉的模樣,期期艾艾地望向池北望。

“......”池北望深吸一口氣,他看了眼池小橘的慫貓樣,眼不見心不煩地別開臉,轉眼的時間裏,他就将氣性重新裝回了名叫斯文的殼子裏。

風度翩翩的池總走到病床邊,緘默地看着床上的男人。他伸手在男人搭在被子上的手上輕輕一搭,感受到穩健的脈搏聲。

這只是個被哄騙到這裏,又施展了障眼法後作為代替者的普通男人。

他被人換上了病號服,周圍沒有證明自己身份的任何東西。在于霜霜不在的時間裏,他就把自己當作于霜霜,會替代于霜霜在醫院躺到出院。

“應該是于霜霜身邊的工作人員,可以直接從星辰娛樂的員工表去查他的身份。”池北望收回手,客觀地說,不過末了忍不住補了一句帶有針對性的話,“雖然查到了也沒什麽用,到了該出院的時間,這人自己會回家,而于霜霜已經被人帶走了,葉嘉羽也讨回老巢了,不如想一下他是什麽時候被掉包的。”

謝子督心平氣和:“小鬼只針對于霜霜,所以吊燈砸地人的時候砸得還是于霜霜,她只能在那個時候被掉包,有什麽好想的。”

蘇白面還沒從前一陣的打擊裏走出來,冷不丁聽到這句話,搖頭說:“不可能,我一直在監控裏看着他們,不對......”

說着蘇白面面色一變,他忽然想起吊燈從天花板砸下來的時候,他當時的注意力都在那只小鬼上,沒有顧得上被所有人包圍起來的于霜霜。

暖風一陣一陣,吹得蘇白面拔涼拔涼。

楚蓉瞪着那雙大眼瞅了謝子督一眼,心思活絡地從門口的水果籃裏順了個蘋果,移到蘇白面身側拍拍他的肩膀,默默塞進他手裏,說:“沒事,大家都是這樣子過來的。”

衆人反應各異。

楚蓉抓了抓頭發,問謝子督:“老大,要不然把唐越銘給逮了?最近唐越銘好像每隔一天的中午就會來看望于霜霜,明天中午剛好再來一次,我們要不要等到明天中午啊?”

“唐越銘?”池北望閑閑地開口,“他可能沒有時間過來。田氏夫婦明天過生日,唐越銘定了游輪三日行,今天早上就出發了。”

“你怎麽知道?”謝子督看了他一眼。

“看見的。”池北望拎出兜裏的手機,解開屏保點進微信,然後找到唐越銘的頭像,點進他的朋友圈。

唐越銘最新的一條朋友圈動态正是他和田沁以及田沁的父母在游輪上的合照。

楚蓉目瞪口呆,随即不知想起了什麽,看看池北望又看看他手機,一言難盡道:“他居然加你了?”

池北望:“都是朋友。”

楚蓉胳膊一抖,雖然她知道池北望這意思只是單純地指他們有錢人那個圈子怎麽樣都會混到一起去,但見過那天池北望給田沁送花的畫面後,她總覺得池北望的語氣裏摻雜了那麽點兒不太正經的暧昧。

謝子督目光掃過欲言又止的楚蓉,最後定定地落在池北望臉上。但他沒揪着這個,揚手往病床上那人臉上輕輕一拂。

男人的臉上線條逐漸扭曲,不斷抽長,縮小,變得柔軟,最終變成了于霜霜的模樣。

謝子督收回手:“白面,你把醫院監控處理一下,先回辦事處。其他人回去聯系黑白無常去找于霜霜,外勤部重點關注于霜霜和田沁,楚蓉找陰差監視田氏夫婦的住宅。”

謝子督好像才想起來還有個“義工”,他朝池北望那一掀眼皮,可能想起池北望不久前剛炸過毛,他把話咽回去,撕下肩上僵立的池小橘塞到池北望懷中:“您就自便。”

池北望兜住池小橘,沒說什麽,對着其他人輕輕一點頭,帶着貓擡腿離開于霜霜病房。

“田氏?”楚蓉咂摸着自己的任務,又想起慈善晚會上田沁那副風一刮就能倒的脆皮模樣,說:“老大,那個田沁看起來不像養小鬼的人。”

謝子督:“你看起來也不像一條九個腦袋的蛇。”

衆人桀桀笑起來。

趙仇不太放心地開口提醒:“老大,過幾天劇組開機……”

“我記得。”謝子督不耐煩地打斷他,“你們還要墨跡多久?”

“走走走,現在就走!”趙仇喊,然而剛擡起腿又讓謝子督給喊住了,“等會。”

趙仇:“怎麽了老大?”

謝子督手指在手機上點了兩下,發了一套資料給趙仇。

“騰手查一下池德明。”

-

雁城市第一人民醫院是雁城隐私性最高的醫院,內部卻也分三六九等。

從于霜霜的病房出去,乘坐VIP電梯可以到VIP層,VIP層的病房普遍很大,衛生間就有普通病房那麽大。

池北望離開于霜霜的病房以後沒有直接去停車場,他手機裏躺着一條來自池元勳的已讀信息。

[聽門衛說你來了,我在爺爺這裏怎麽沒有看見你?]

池小橘吐槽:“他屬狗的吧。”

池北望走進專乘電梯,聞言上網搜了搜池元勳的資料,啼笑皆非地發現池元勳就是屬狗的。

池小橘對這個結果表示感嘆。

池德明病房與池北望來的那一天看到的模樣不同,那天會議桌和椅子塞滿病房,人來人往,嚴肅而熱鬧。

現在會議桌和椅子通通撤去,偌大的病房裏擺滿了各種儀器。床的正前方,十七寸的智能顯示屏高高挂在牆上,兩側分別擺放了酒架和書架。

酒架是镂空雕花設計,它的另一端布置了很大的魚缸。

魚缸裏有一條十三厘米左右的長絲鲈游來游去,魚缸底部,被咬死的孔雀魚翻着肚皮,死得不能再死了。

一個助理拿了個小網把孔雀魚撈出來,又端了一個新的魚缸過來,重新倒進去兩條活的孔雀魚。

池德明沒什麽精神地倚靠在床上,他比開會的那天還要病态很多,雙眼的眼皮仿佛被膠水塗過,睜眼只能看見渾濁的眼珠,讓人找不到他的落焦點。

池元勳坐在床側削蘋果,他把蘋果切成了非常小塊的模樣,然後拿旁邊的小碗和勺子把果肉壓成泥,再将勺子邊緣的一點兒蘋果泥喂給池德明。

池北望倚在門口站了一會兒。

助理換完魚以後,拎着垃圾袋走向門口,池北望才動了一下。他往旁邊讓開一個位置給助理出去,垂目掃了眼助理手上的垃圾袋。

長絲鲈因為招財魚的別稱,在雁城上層圈子裏十分流行。這類魚長大以後會吃小魚。像孔雀魚這樣體型小的魚和長絲鲈放在一個魚缸裏,往往活不過半天。

看周圍人習以為常的模樣,這只長絲鲈應該養了很長一段時間了。

池德明的秘書辦完事情回來,冷不丁看見杵在門口的池北望,愣了一下。池北望似乎有所察覺,偏頭對秘書溫和地笑了笑,随即邁開腿走向病床。

池元勳聞聲擡頭,見是池北望,他輕點了下頭:“來了?”

池北望應了聲。

池元勳便沒有再問,他給池德明喂完這一口蘋果泥,見池德明閉上眼睛,才把碗和勺子一起放到一邊。

“今天來的時候聽林叔說你來了,上來卻沒看到你。我還納悶林叔這把年紀的人怎麽也學會開玩笑了。”池元勳招來護工幫池德明躺平睡覺,一邊偏頭沖池北望友好地笑了笑,“我一直也沒什麽時間去看你,這段時間過得怎麽樣,還習慣嗎?”

池北望牽了牽唇角,對他話裏的試探視若無睹:“習慣。”

不知情的人看到這一幕或許會以為池北望和池元勳私交不錯。池北望心裏笑了一聲,這麽便看出池元勳和池睿不是一類人,明明池元勳給他發過的郵件都石沉大海了,池元勳還能将事情攬到自己身上。

池老三家裏的情況其實不難查到。所以池北望現在只是個被家裏遺棄二十年,回來以後親爹不管親娘不愛,被親生手足嫌棄,被家族排擠的一個孤立無援的人。

這樣的情況之下,池元勳這樣溫柔知性的大哥存在就顯得彌足珍貴。但凡站在這兒的人是其他随便一個心眼少一點兒的年輕人,都有極大的可能對池元勳投以全身心的信任。

池德明躺在床上,睜眼看了眼他們倆。他似乎被沉重的砝碼拽着,有心想說話,意識卻很快陷入昏沉。

護工見他閉眼睡着,急忙從床底下摸出軟繩,細細地将池德明的手綁了起來。池德明的秘書在這時站起身,客客氣氣地請池北望和池元勳出去,說是池德明不喜歡睡覺的時候旁邊有人。

但關心過池德明病情的人都心知肚明,池德明現在每次入睡都會陷入夢魇,會不斷掙動甚至傷到自己。

為了防止他睡夢中亂動的時候傷到自己或者蹭掉營養針,醫院不得不把他綁着,還把他的護工換成了四個小時輪流值。

兩人被請到病房外,視線都停在房門的透明窗口上。

“別怕,爺爺不會有事的。”池元勳率先開口。

池北望莫名覺得這樣跟默哀似的,有幾分喜感,他舔了舔牙忍住嗤笑,偏頭再對上池元勳時滿臉挂着足夠以假亂真的擔憂和無助。

他沒吱聲,只抿緊唇。

池元勳無聲打量他兩秒,從西服的口袋中摸出自己的名片,塞進池北望的口袋裏,随後輕輕拍了拍池北望的肩膀。

池北望:“......”

他倆結伴坐電梯下到地下停車場。電梯門剛剛打開,池北望就眼尖地自己的車內副駕駛座上有個人影,他一愣。

池元勳問:“北望開了車過來嗎,要不要送你一程?”

池北望走了神,下巴往自己停車位的方向輕輕一點:“開了,車裏有人等着,不麻煩大哥了。”

池元勳聞言眉心微微一蹙,順着池北望的方向看過去,入眼便見一輛跟自己今天開過來的那輛車的型號一模一樣的車。

他倏地一頓。

自己是因為來看爺爺,不好顯得太張揚又不能過分寒碜,才挑了這輛相對中規中矩的車。但這個中規中矩是對于他而言,他沒想到池北望剛剛對公司那麽大手筆裝修以後還能騰出閑錢買車。

在這點上想了一會兒,導致池元勳過了一會兒才想起來池北望話裏的重點。他剛發現那車副駕駛有個男人,男人的臉用墨鏡擋住了,看不清楚。

池元勳隐隐覺得眼熟。

這期間裏,池北望已經跟他告別,開門坐進車裏。車子起火,迫不及待地沖出第一醫院。

橘貓受不了這颠簸的車速,一搖一晃地從池北望身上滾下去,細聲細語地譴責:“先生,你慢一點。”

副駕駛座,謝子督老神自在地坐着,看見池小橘的貓爪子扒在座椅邊緣要摔不摔的模樣,他直接把貓拎過來放在腿上。

池小橘:“......”

它也不知道是不是這一天裏被謝子督拎來拎去拎習慣了,雖然還是不敢造次,但是至少不會再僵硬得不敢動了,自己找了個相對舒服的位置趴下來。

池北望從餘光處看見池小橘一整個既來之則安之的貓,嗤笑一聲,壓着這道路限速的最高速度一路疾馳。

街景急速向後倒,路人偶爾投來疑惑的視線。

謝子督把池小橘亂揮的貓尾巴固定了個方向擺着,池小橘那尾巴居然真就不動了。

他對比着貓和池北望,忽然想起好笑的事。只不過想到池北望因為一個尿床就能陰陽怪氣到現在,謝子督搖搖頭,沒笑出來。

他縱容着池北望一路猛開車的後果,就是車沒有停在東區辦事處總局,也沒有停在無上傳媒樓下。

入眼是一個陌生的高檔小區,路上的人不是很多。池北望打着方向盤,将車卡進停車位,随即打開車門下車,他轉到副駕駛座,撐着車門,手指在車門上輕點了點:“謝先生上我車後一聲不吭,我只好把你送到我家了。”

謝子督沒動。

不知道是不是他坐得太穩,在池北望把車開成那樣的情況下,池小橘居然還是趴在他的腿上睡着了。

池北望等了半秒,和謝子督一起低頭看着呼嚕大睡的橘貓。

這只貓關鍵時刻賣隊友,把飼養員的氣勢撓出了一地雞毛。池北望表情一滞,看上去很想把這只掉鏈子的貓扔了。他繃着一身無語,可能後知後覺地品出自己的幼稚,搖搖頭轉身走了。

謝子督有些無奈,他兜着貓,随即撐着座椅笑了。

池北望買的房子很大,随便挑一個房間都可以睡,生活用品擺在一眼能看見的地方,跟随時準備開轟趴似的。

池北望進屋之後就沒有管謝子督,他翻找出一套衣服去洗澡,洗完澡後頂着毛巾窩進房間裏,盤腿坐在地毯上看公司部門今天轉發到他郵箱裏的策劃書。

看着看着升起絲困意,他倚着床睡了過去。再醒來時,頭頂的毛巾不知道掉到了什麽地方,頭發幹了,冒着股暖烘烘的味道。

池北望愣了一會兒,見電腦因為待機太久已經黑屏了。他沒顧得上管,把電腦放到床上,擡頭看了眼開了條縫的房門。

“......”他好像剛想起家裏可能多了另外一個大型生命體。

池北望本來應該出去看看那個生命體的活動跡象,只是不知出于什麽心思,他剛站起來又盤腿坐了回去,漫無目的地打開電腦。

早九晚五的公司已經到了下班點,夏淳卡在五點以後沒有再給他發過信息,上面存留的待處理文件是曾明敬的劇本和演員表格。

夏淳:[曾老師預約明天的午飯時間]

池北望戳點開演員表,頂頭第一個就是男主演,謝子督。女主演是新晉小花于霜霜。

唐越銘是個出手大方的金主,當初眼也不眨地給星辰娛樂送錢,就為了給葉嘉羽買個鬼影迷蹤3的真人秀資源,現在面對于霜霜時他仍然出手大方,提出給曾明敬投資買女主角的想法。

不過這個于霜霜本身确實有演技,是曾明敬自己親自選的,跟唐越銘無關。

池北望拍了拍睡得發懵的腦袋,生出幾分埃莫大于生死的感慨。劇本已定,角色也定了,可沒人知道女主角不見了。

池北望看完,習慣性地伸手往旁邊一摸,終于想起來他一直覺得別扭的地方在哪裏了——他那只随時可摸的貓兒子不見了。

他一臉官司地站起來,然而打開房門,先給油炒香料的味道撲了滿臉。他腳步一頓,随即喊了一聲:“池小橘?”

客廳的方向傳來一聲貓叫。

池北望略一遲疑,順着香味的方向走向客廳。他一眼看見池小橘捧着個剝好的橙子坐在沙發門口,看見池北望,它的爪子拍拍旁邊的味道,喊了聲:“先生。”

客廳緊鄰餐桌,餐桌旁邊就是廚房,橘貓張口咬下一塊橙子肉,看看池北望又看看廚房。

那裏面鍋鏟相碰,香味陣陣。

池北望擡手指了指有叛變觑向的貓,腳步方向一調轉,擺架廚房去圍觀‘敵人’的戰況。

謝子督背對着他,剛從櫃子裏拿出一瓶醬油。油煙機旁,一紙牛皮卷浮在空氣中,黑氣與人間油煙的煙霧缭繞混為一體,楚蓉的模樣浮現在牛皮卷上,她領着一幫看不見臉的盔甲兵伫立在雁城的矮山上,指着山下醒目的山莊:“田氏夫婦前年生了一個男孩,風水師跟他們說那個男孩缺木,他們就搬到這個山莊久住了......老大,我好像聞到了蔥爆老虎肉的味道,你回地府做飯了?”

“沒有,蔥爆速凍餃子而已。”謝子督言簡意赅地表達了對某人冰箱裏不太健康食品的嫌棄,一邊抄起菜刀切出新的蔥段,起了另一口鍋的火,又忍不住啧一聲——他的速度本來可以更快一點,但是池北望這裏凡事都刻着高科技的精貴玩意讓他琢磨了一小段時間怎麽打火。

牛皮紙邊緣立馬出現一只森白的爪子,楚蓉探出半個頭,下一秒又被謝子督用鍋鏟吓了回去。

楚蓉幽怨地嚷嚷:“老大,你過分,你不要臉,你丢下我們自己去小郎君家吃香喝辣!”

謝子督被她煩得腦仁疼,他就納了悶了,這廚房裏的東西上面難不成還刻了池北望的名字還是怎麽地,楚蓉探頭看這一眼就知道這是哪?

他蓋上另一口翻騰的鍋,忽然意識到什麽,驀然回頭——池北望不知道什麽時候醒了,正站在門口看着他。

下午的澡仿佛洗掉了池北望一身的脾氣,他手抄在身上死貴死貴的浴袍口袋裏,倏地被發現,尴尬地後退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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