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看粥
看粥
闊別經年的稱呼穿透歲月, 把謝子督牢牢釘在了地板上。
許多年前小城潮濕溫熱的空氣和這人灼熱的體溫都跟今天差不多,只是鄉野的天空更碧藍, 那裏沒有被龍脈浸養,人煙稀少,也不像雁城高樓緊挨,那個地方從一個村走到另一個村都要走很久。
池北望被他送去五福村的時候就是這麽揪着他的衣角。
謝子督兀自愣了許久,随後偏頭睨了池北望一眼,想扯開池北望的手放回被子裏。
但也不知道池北望是不是人之‘瀕死’而‘回光返照’,臉上病氣有多重, 揪他衣服的力氣就有多大。
謝子督什麽都沒揪下來, 反而握了一把熾熱的溫度,随即池北望好像找到更有支撐點的東西,松開了衣角,修長的手指纏纏繞繞抓住了謝子督的手。
謝子督一拽, 就把池北望的身子從被窩裏拖出來了半截。
謝子督眼角輕輕抽動。
池北望見好就收,迅速撒手, 自己爬回被窩裏,眼錯不眨地看着謝子督,大有你不回答我就不睡的意思, 顯出幾分孩子氣來。
他眼尾弧度向上,燒紅了一片, 貼着退燒貼, 面上幾分倔強的憔悴,病了也是個極俊的郎君。謝子督這個角度看過去,便覺得他招人疼又招人煩。
明知道這是池北望故意做出來的模樣, 謝子督還是沒離開,他關了房間裏的大燈, 然後在床邊的地毯上盤腿坐下,就着床頭燈昏黃的光打量池北望。
有那麽一瞬間,面前這人的模樣與很多年前他從那戶人家手裏撈出來重病的模樣合為一體。
只是當時的小孩不如現在精養,還沒有學會寶貝自己,一身水泡過的汗,不愛說話但很乖,天生漂亮的眉目安安靜靜,仿佛做好了随時赴死的準備。
謝子督想到那可憐模樣心坎便微微發疼,怎麽也想不通為什麽長成了這又粘人又欠抽的模樣。
“你想要聽什麽樣的回答?嗯?”謝子督磨了磨牙,一字一句從牙縫裏推出來,“寶貝兒,正常小孩一歲以後就戒奶了,你已經二十三了。”
池北望似有若無地笑了聲,就跟是被誇了似的。
藥勁便趁着他精神放松的這一口氣迅速攻城占地,他繞轉的思緒被團吧團吧擰入錯亂的胡同裏,眼皮一沉,只來得及習慣性地嘲諷一句“你又不是我媽,什麽時候喂我奶了”就睡着了。
謝子督一動不動,提防着池北望在裝睡。不過等了許久後只聽見池北望睡着後因為生病而不怎麽安穩的呼吸聲:“……”
也不知道這貨剛才在強撐什麽勁,白費他一點恻隐之心。
謝子督大馬金刀架着腿坐了半響,屈指在池北望額頭上的退燒貼輕輕一彈:“麻煩。”
他重新給池北望撚好被子,末了總覺得這個程度還不夠悶汗,便掏出手機上網搜索,翻到成年人發燒那一欄。
腳邊傳來貓咪低低的叫聲。
謝子督低頭看去,見池小橘輕拱了拱他的褲腳,這只貓無辜又無奈地說:“再捂下去會悶死的。”
謝子督這才作罷。
他抱起貓帶上門離開房間,把橘貓留在了廚房。
廚房的電器有自動煲粥的功能,謝子督卻覺得不如手動看着煲的粥有營養。他帶着自己歷經朝代更替的古板,碰都不碰那個號稱把東西扔進去就能自動變成食物的電器,認為只有池北望那種手腳長了就是個擺設的美麗廢物用得着這東西,然後煮了一鍋需要随時盯着火候的粥。
但他今天醒來就直接去接池北望了,還沒有去過特辦處,現在必須回去一趟,只好把看粥重任鄭重地交給池小橘這只幼年招財貓。
“看着這個。”謝子督指着鍋蓋,“冒泡了別急,讓它再滾一會兒。”
池小橘:“......”
好在它是一只被老大爺養大的貓,雖然習慣了池北望的省事,但對謝子督這種行為同樣抱着高度理解的心,所以心中哀悼自己懶貓生涯短暫泯滅的同時,矜持地點點腦袋。
最後謝子督強行教會了一只貓怎麽用貓爪關掉爐火,才回特辦處總局。
橘貓困恹恹地盯着那鍋粥,沒忍住打了個哈欠。一陣穿堂風吹過,它冷不丁清醒過來,狐疑地看向客廳的方向。
客廳安安靜靜。
天未黑,特辦處裏生人比較多。
水間就站着一個精神抖擻的老人,老人穿了身運動服,汗液在運動服背後畫了一片地圖,他手裏牽着兩條牽引繩,大金毛和黑背擠在水間角落。
這副打扮,生怕別人不知道他只是午間遛狗,進來讨杯水喝。
老人端了杯水咕咚咕咚咽下肚子,看見謝子督出來,趕緊伸手攔住:“先生留步。”
謝子督停下腳步看向他,手指輕點了下老人,想起來了:“錢老,你怎麽跑過來了?”
錢老是個老道士,早年跟特辦處接觸過,因此能找到這裏來。
不過他自己的家裏沒人把他算命的事當真,只是後來發現他找丢失的東西時确實很靈驗,所以碰見東西丢失的時候會喊他算一算。
“可不是嘛,我一般不跑步的。”錢老重點奇偏,絮絮叨叨講了一遍自己是怎麽瞞過家人,以遛狗的名義偷偷跑出來的。
火車跑了好幾圈都沒說到正事,謝子督探頭往辦公室裏面看了好幾次。
楚蓉正趴在蘇白面桌上的顯示屏前。
唐越銘給田氏夫婦訂購的游輪套餐在今天結束,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唐越銘和田沁會在今天把田氏夫婦送回山莊,夫妻倆也許會選擇在山莊留宿,也許會回別墅。
然而這年頭地府的油紙價格飙升,特供的通訊紙也經不起長期監控帶來的消耗,楚蓉只能改用蘇白面的監控器實時監控。
“哦!差點忘了正事!”錢老一拍手掌,扔了牽引繩,開始掏挎在腰上的運動背包。
謝子督給他喊得眼皮一跳,伸手從飲水機裏摸了一個杯子,想給自己也倒一杯水等着。
錢老掏出手機,示意謝子督看。謝子督看着他打開微博,然後戳進一個很隐蔽的功能窗口,一個超話界面就彈了出來。
#怪力亂學
錢老:“七月份那幾天總有人散播謠言說鬼門關沒關,我一看,這不是故意搞事嗎,就喊了幾個老道友,一起開小號把那些謠言給掩蓋過去了。”
謝子督:“錢老機警,我等十分感激。”
“但是,我無意看到一些東西,覺得古怪。午夜間百鬼橫行,引魂鈴徹夜作響,鐘馗攜九頭蛇和三只豎眼虎掃道勾魂,我不知道是我睡懵了出現了錯覺還是......”錢老話鋒一轉,語氣變得猶豫了很多,“先生,你那兒最近有沒有丢失什麽東西?”
“......”
謝子督擡眼,深色的眸有片刻凝滞。
“我不是別的意思。”錢老說,“只是突然想起來我小時候聽我祖父跟我說過一個故事,傳說兩界相連,古槐就是兩界的精神樞紐。第三代先生在任時曾經弄丢過一件心愛的墨寶,他為這事心情特別不好。其實墨寶是被叛逃的陰帥帶到了人間,這個時候,人間就有一位道長夜夜夢到鬼都的景況,他覺得奇怪,就聯合其他道長一起,最後找到了第三代先生的心愛之物。”
謝子督頃刻露出一個足以以假亂真的慈和微笑:“錢老是最近又重抄舊業了?”
“沒有沒有。”錢老連忙擺手,“我一把年紀了,這輩子過得平凡無奇,死後也不想就糊裏糊塗往奈何橋上一走什麽都不記得。就想說,如果有我幫得上忙的,一定要記得喊我,別跟我客氣。”
“那是一定。”謝子督笑了笑,“不過我那兒近來沒見過丢什麽東西,下次有丢了東西一定找你。”
錢老點點頭:“我......”
“汪!”
“汪汪!”
大金毛和黑背忽然打鬧起來,拖着牽引繩從走廊沖了出去。
“別打架!幹什麽!”錢老連忙把話頭打住,追着兩條狗沖出去:“喂!大金,大黑!”
他人跑出特辦處以後,楚蓉扒着門框探出頭,血色紅唇上下一點,看着頗為瘆人:“那個超話裏的消息明明是我壓下去的,這老頭怎麽還搶我功勞呢!”
剛才吓跑那兩條狗的就是她,她躬身理了理裙擺,遮住露出來的蛇尾,繼續道:“老大,我看這事瞞不住了。錢老這把年紀幾乎不碰手機的,那部智能機還是七月初他兒子兒媳才給換的,連他都發現了什麽。”
謝子督走到蘇白面的辦公桌前,臉色不太好看:“他是看見你們了。”
就算是道士,沒看天眼也不能突然看見鬼态。除非是幽都與雁城的屏障被人為破壞。楚蓉張了張口,一時不知道說什麽,低罵了一句髒話。
蘇白面忽然開口:“他們回來了。”
謝子督指了她一下,随即撐着辦公桌去看監控錄像。
田氏夫婦的山莊表面十分安寧,一輛越野車停在山莊門口。率先拉開車門下來的是唐越銘,他繞到後座位打開車門,攙扶着一對中年下車,然後再繞回副駕駛座,從裏面扶出一位穿着白裙,身材纖瘦的女士。
女士似乎有些不舒服,緊緊挽着唐越銘的手臂。
“這個是田沁。”楚蓉面色凝重。
謝子督:“放大。”
蘇白面:“好。”
畫面不斷放大,定格在田沁和唐越銘交疊的手臂。唐越銘小心翼翼地攙着田沁,田沁忽地一個踉跄,他便緊張兮兮地擁緊田沁,和她十指相握,對妻子極致呵護的模樣跟花邊新聞裏描寫的他有很大出入。
楚蓉頭皮發麻地抱緊胳膊,渾身一哆嗦:“怎麽那麽膩歪。”
趙仇湊近屏幕,道:“田沁看起來真不像會幹那種事的。”
楚蓉動了動嘴唇,面色古怪:“我一開始也是這樣想的。”
衆人靜了一瞬,凝重的目光頻頻落在那張臉上。
黑白無常破例動生死簿尋找于霜霜,雖然受各界平衡的法則限制,地府陰帥無法直接幹涉生人的情況,但他們仍然能得到于霜霜的大致位置,最終将于霜霜現在的位置劃定在唐家別墅。
唐家別墅,幫傭多,主人卻只有唐越銘和田沁兩個。
存在感極弱的田沁一下子占據了所有人的視線。
說來也奇怪,明明田沁是唐越銘的妻子,最有動機對唐越銘的暧昧對象出手,偏偏大家總是下意識忽略掉這個女人。
“可是她怎麽可能做得到。”趙仇搖搖頭,“她只是人類,還是一個體弱多病,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于霜霜就算了,那二尾狐呢?她難道能把二尾狐也帶走?二尾狐一根腳趾甲都能壓死她。”
沒人搭理他。
謝子督目光落在唐越銘和田沁十指相扣的手,擡頭道:“去會議室。”
幾人移座進會議室開會,山莊處的監控被放在大屏幕上,一個分屏實時監控,另一個分屏播回放。
楚蓉收到謝子督示意,拿出一疊表格給趙仇等一幹陰帥:“池二少爺的公司幫忙我們重新調查到唐越銘六七月的消費記錄,發現唐越銘确實下單了一件睡裙。但是唐越銘同時在另一家店下單了一套睡衣。那套睡衣半個月前被寄到于霜霜家裏,幾天後被于霜霜以尺碼不合的理由退回去修改。”
“所以存在于霜霜和葉嘉羽收到的衣服被弄混發送錯地方的可能。但是葉嘉羽收到的衣服是合身的。因此有人冒充唐越銘動了訂單,但是不小心弄錯了,把本來要給于霜霜的訂單尺碼改了。”
“正好之前不是說快遞寄到無上傳媒了嗎,葉嘉羽在無上傳媒待的時間短到連入職手續都沒有辦完,知道他去過無上傳媒的人特別少。唐越銘之前給葉嘉羽送禮物都是直接寄到葉嘉羽公寓的,所以這個地址也不是唐越銘填的,只能是田沁。”
趙仇:“......”
崔判官沉聲請示:“下官去把她捉拿歸案?”
“不急,人已經在那了。雖然估計她離反噬不遠了。”楚蓉頓了下,看向謝子督,“老大,你在想什麽?”
話音剛落,會議室四角的窗戶齊刷刷關上,墨色窗簾落下,室內黑洞洞的。倒是無人露出驚慌的表情,不過這一會兒時間氛圍變得無端肅穆。
謝子督一聲不吭地望着門口。
角落裏兩道影子漸漸伸長,成形,以迅猛之勢順着門口沖出去。兩息的時間過後,門口刮進來道風,兩道影子也回來了。
“沒有髒東西。”影子說。
長桌四處傳來松口氣的聲音。
窗戶依然緊閉,窗簾嚴絲合縫地擋住每一縷光。屋內人在昏暗環境內反而更自在。
“田沁不止養了一只怨靈。”一個陰帥甚至很放松地說,“不然她現在把于霜霜帶走沒有用。”
謝子督忽然開口:“于霜霜是田沁帶走的?”
“啊?”陰帥立馬虛了,“不是楚蓉大人剛才說的嗎?”
楚蓉:“......我沒有,少來。”
趙仇執着地說:“我還是想不通。”
“問題就奇怪在這裏。”楚蓉重重地拍了下他肩膀,“為什麽田沁這朵菟絲花能養得起兩只小鬼,為什麽田沁殺了那麽多人沒有被人察覺,為什麽田沁養的小鬼沒有記憶,為什麽二尾狐沒有對田沁動手,還表現出忍耐她縱容她的樣子?以及為什麽二尾狐會看上唐越銘......”
一幹陰帥中,有些剛剛來總局,沒有完全跟進楊嫣事件,因此迷茫地互相張望。忽然聽一道聲音說:“今天錢老來過。”
那聲音很小,沒人在意。謝子督卻擡頭往那位看了一眼。
他一聲沒吭,兩分鐘後甚至開始堂而皇之地閉目養神,就好像案件到這已經下了定論,只等結案了。
沒有人打擾他。
一片嘈雜中,謝子督手機忽然震了震,一道電話打了進來。謝子督被‘吵醒’,困恹恹地垂目看了眼。
想到自己還有一煲煮了很久的粥,謝子督接起電話。
打電話的是橘貓,這只貓的聲音此刻特別虛:“先生醒了,問你什麽時候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