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山區
山區
雨水下藏着錯步撞死的兔子, 它的屍體漫入泥土和枯枝爛葉中,難聞的黴味還未完全發酵出, 就被一股古槐的味道重重掩蓋。
趙仇抓着樹枝,将身影藏在茂密的樹葉中,躬身去看雨幕下陰森森的南嶺山區。
楊嫣一事過去還不到兩個月,葉嘉羽如今被關押在罰惡處,但意識昏迷,特辦處還沒有從他口中撬出有用的東西。
田沁下葬以後,她被撕碎的靈魂由陰帥帶去沉進黑水。
謝子督把案卷打包起來通通翻篇, 特辦處總局便集體忘記這件把七月份攪合得雞飛狗跳的事件。
趙仇本來以為好歹能再清淨幾個月, 沒想到才走進這個山區,就嗅到了熟悉的黑水的氣息。他差點兒以為誰打開兩界門,把黑水偷引到南嶺的人工湖了。
大半夜的,還不得不跟賊似的跑出來巡山。
樹底下, 胡苼一腳踢起一片泥土,躬身去瞧死兔子, 随口問:“頭兒,池總真的睡了?”
他後方,一只靴子踩到地面, 泥土微微陷下去,但沒有沾到鞋面上。
身後的人停頓了一會, 才說:“睡了。”
胡苼聽出絲不确定的意味, 嘴角一抽,忍不住回頭。
謝子督一身黑衣,稍不注意就區分不了他和周圍的樹木。大雨雖然來勢洶洶, 但是每到靠近他時都會以一種不合常理的走向避開他,因此沒有一滴沾到他身上。
就這樣, 謝子督還舉着一把巨大的黑傘。
他伫立在樹林裏,像顆巨大的黑色蘑菇。
胡苼記得這把大傘是越野俱樂部中心的,足足能遮擋三個成年人。他瞥了兩眼,委婉地問:“頭兒,你這算不算多此一舉?”
謝子督連個眼神都沒給他。
胡苼撇撇嘴,心知自己最近不受待見。他嘆一口氣,心說自己不過一百年沒有到特辦處工作,居然已經跟老大産生隔閡了。
明明一百年前他倆還一起喝酒的。
樹葉沙沙作響,趙仇抓着樹幹從天而降。他後背貼着樹幹就地蹲下,一手捂着額頭:“上山的入口都被封鎖了,只留下一條緊急通道,現在有消防員守在那裏。山上除了俱樂部中心之外沒有其他人。”
胡笙:“沒讓你看人。”
趙仇:“也沒看到鬼。”
謝子督舉着黑傘蹲下,忽然伸手把死兔子從坑裏撿出來。吓得胡苼向後蹦開半米:“哎。”
趙仇莫名地瞪了眼咋咋咋呼呼的胡笙,也湊前打量死兔子。
趙仇:“老大,這兔子有什麽不對嗎?”
謝子督:“嗯。”
趙仇頓時亢奮了:“我就說它不是跟黑水有親戚關系就是跟古槐有親戚關系,要不然怎麽腐得一股特別味兒呢,剛才我還不小心踩了它一腳......”
“沒有。”謝子督掃了他一眼,看上去有些無語。
他把兔子重新放回坑裏,抓了一抔土漫不經心地撒在兔子身上,将兔子屍體蓋起來,慢吞吞地解釋:“不是,剛想起來有個小孩小時候怕死兔子,每次拿死兔子吓唬吓唬就肯睡覺了。”
趙仇:“......”
胡苼:“......”
趙仇沒聽懂謝子督在說什麽,聽起來像某種□□。他想問謝子督,胡苼卻拽了他一把。胡苼若有所思地往周圍看去,他們地府生物肉眼視力堪比紅外線,但他還是什麽都沒看見。
倏地,他耳朵輕輕一動,隐隐約約聽到四周有人發出聲充滿嘲諷的輕啧。
胡苼肩背頃刻繃直,目光轉向謝子督:“不是,頭兒,你不是說他睡了嗎?”
趙仇:“啊?”
“我走的時候他睡着了。”謝子督唇角似乎輕輕抽搐了下,轉瞬即逝,下一秒若無其事地站起來:“山底消防通道沒封,是不是還有人值夜班?走吧,去值班室看一眼。”
趙仇不知道他倆在對什麽啞謎,左看看右看看,但這兩人都沒有給他解答的意思。他只能皺眉跟上他們倆。
不過他立馬就得到答案了。
南嶺山區到處建有涼亭,穿出樹林走進山路,輕而易舉能看見距離最近的涼亭裏一人一貓兩道影影綽綽的身影。
池北望撐着石桌,拿着手機不間斷地打字,直到池小橘伸爪拍他:“來了。”
他這才擡頭。
趙仇膛目結舌:“池二少爺,你不睡覺嗎?”
“睡不着,出來逛逛。”池北望笑眯眯的。來回踱步的肥貓倒是飽含無語地瞥了眼趙仇:“你傻嗎,擺明了出來跟蹤你們啊。”
趙仇第一次見出來跟蹤還這麽理直氣壯的,無言以對地沖謝子督指了指他倆。胡苼雙手環胸,幸災樂禍地問:“老仇,這就是你說的,周圍沒有人?”
趙仇:“......”
還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被歸到‘非人類’範疇的池北望揚手抛出一小塊東西,謝子督下意識接住——正是那塊倒黴催的催眠香薰。
池北望拎着自己帶出來的小傘,老神在在地踏入謝子督的大傘下。
“有個誤會我先解釋一下。”池北望慢條斯理地說,“我不怕死兔子,只不過那年頭聽您老人家講故事比聽拉鋸子還難受,所以裝樣子騙你的。”
謝子督瞥他:“不是您非要聽睡前故事?”
池北望回望:“你管鬼故事叫睡前故事?”
圍觀的胡笙:“噗!”
再聊下去又是延綿不斷翻舊賬的時候,謝子督及時把話題轉移到池小橘身上,目光涼涼的:“池小橘在我走之後過來的?”
“......”池小橘覺得這個話題有點危險,讪讪地将自己裹成一坨,裝聾作啞。
池北望也沒應,他嘆了口氣,細長的手指搭在謝子督冰涼的手上,輕輕一觸,便向上抓住傘柄,抽走了雨傘,非常自覺:“我自己回去。”
可惜此人前科累累,可信值為負數,謝子督顯然不信他會乖乖就這樣回去,将他從上到下睨了一眼:“回哪去?”
池北望眨眼:“回床上,乖乖等你。”
謝子督從這句真假參半的話裏嗅到了毫不掩飾的調戲,他習以為常地将這歸到青春期小孩的有毛病範疇,然而還沒等他回應,池北望居然真拿着傘,掉頭走了,還分外乖巧地留下一句:“注意安全,早點回來。”
謝子督摁了摁太陽穴,目光往周圍一轉,搭着胡笙的肩膀拍了拍:“胡苼,辛苦一下,陪他回去。”
胡笙:“......是。”
所以池北望沒走多遠就聽見胡苼在身後邊追邊喊:“池總,等等我!”
池北望等了他一會兒,又好笑又好氣地說:“還能不能有點信任了?”
“你說呢?”胡苼跑到他身側,“彼岸花做的香料,燭九陰龍須做的燭芯,這都讓你跑出來了。”
他感慨地說:“虧您不是站在我們對立面,不然有夠頭兒頭疼的。”
池北望皺了下眉,沒吭聲。
老實說他和池小橘今晚真不是有意跟蹤謝子督,他想避開謝子督他們走另一個方向,但暴雨沖毀了一條路,天黑又看不清楚,他一個沒注意,就走到了他們附近。
涼亭距離俱樂部中心不遠,沒多久他們就看見了俱樂部中心的路牌。
突如其來的大雨讓俱樂部中心種的觀賞花通通垂頭喪氣,蔫不拉幾地沖門口行禮。小動物都不願意在大雨天出來,紛紛躲在巢穴中。
俱樂部中心所有房間燈光都熄了,牆面的賽車裝橫在此刻黑漆漆的,看起來有些許詭異。只有客廳和門口樓梯的路燈發出微微光亮,讓房子在雨夜中溫暖了幾分。
胡苼松了一口氣。
池北望聽見他的聲音,被逗樂了:“你這麽緊張嗎?”
胡苼一咧嘴:“話別說那麽直白——”
一陣風吹過,吹得胡苼的頭發迎風飄揚。池北望搖搖頭,目光落在二樓的窗口邊,不知看見什麽,神色忽地一凝。
黑夜中,暗紅的牆面上貼着一道漆黑的痕跡,不仔細看的話會以為那是俱樂部中心的裝飾。
池北望剛才便看到過這道痕跡,但是它不可名狀,所以池北望一直沒辨別出是什麽東西。
此刻,黑痕跡旁邊的房間窗戶敞開了一條縫,不知什麽東西被風卷出來,它一分為二,一份無聲墜落到地面,另一份被風卷着往上揚了半米才晃悠悠地往外飄,像是個塑料袋。
“它在動!”池小橘猝不及防一嗓子,尾音未落,池北望應聲以沖向俱樂部中心大門。
“什麽?”胡苼純粹是下意識跟着沖刺,他憑直覺猛地擡頭,倏然看見一個塑料袋在半空中狂舞,塑料袋長得還特別像他出門前拆開來沒吃完的面包袋子
牆面黑色的痕跡正巧動了,它鼓囊出一個有手有腳的形狀,貼着牆壁迅速爬上屋檐。
胡苼反應極快,頃刻蹬上門欄,高高躍出數步,疾步爬上房檐。然而那黑影反應也快,胡苼爬上房檐時,它正好抓住避雷針借力,幾息間便彈射進黑沉沉的夜幕。
胡苼毫不猶豫地追上去。
池北望擡頭看了眼,但他暫時顧不上胡苼,他一路沖上二樓,順着記憶的方向沖進對應的房間裏,看見床上的人才猛地想起來這間正好是胡苼和歸祺瀚的房間。
雨水順着窗戶的縫隙進屋,打濕窗沿下一片地毯。
歸祺瀚把自己裹成了蠶繭,蜷縮在床的右側。
“是本人。”橘貓頭一遭冒出句有辱斯文的話,“喵!吓死老子了!”
池北望摁着歸祺瀚的臉翻來覆去看了幾遍,一顆急喘的心“咚”地重歸平靜。
睡夢中的人并未受幹擾,他對自己的臉被人反複揉捏一事毫無察覺,半聳着肩膀堅持不懈地打鼾。池北望松手後,歸祺瀚卷着被子自動翻到床的右側,變回原本睡覺的姿勢。
池北望沉沉地看着他兩秒,低頭給謝子督發信息。發完信息,池北望起身在屋內走了一圈,目光落在窗戶上。
他推開窗戶,凝神去看黑影待過的地方。只是今天的暴雨不斷沖刷牆面,就算真有什麽痕跡也很難留下。
半響,他重新關上窗戶,垂眸看了眼地毯上沾了水的面包碎屑。
這點兒功夫,面包碎屑已經吸引來圍觀的蟲蟻。
“我來。”池小橘甩着貓尾走過來,肉墊中豎起一根銳利的爪,插進地毯中,圍繞着面包屑劃出一個圈。
蟲蟻頓時調轉方向,不再光顧這片地。
不久後,胡苼推開窗戶:“它跳下去以後就不見了,我把這片翻遍了都沒有看到它。該死的,老子連他樣子都沒看清!”
正說着,他一腳踩到池小橘畫下的保護圈,氣得橘貓一爪子拍在他腿上。胡苼連忙單腳蹦着跳到旁邊:“......抱歉。”
池北望托着腮:“你對祺瀚做了什麽,他這樣都沒醒?”
“催眠而已。”胡苼走到歸祺瀚旁邊,翻開他眼皮看了眼,有那麽點兒小愧疚,“看起來我今晚不該出去。”
沒人應他。
暮色裏雨聲越顯狂躁,山區像個潛伏的巨獸,被沖斷的樹枝四處流淌。無數道黑影悄無聲息地降落在這兒,他們不受險惡環境影響,亂中有序地翻找起來。
他們一寸土一寸葉地翻,看見山路上攔道的樹枝還會順手撿到樹林裏,咋一看還挺文明。
約莫五分鐘後,黑影們似乎無所獲,面面相觑。
“老大,沒找到。”
黑影又跟來時一般悄無聲息地走了。
市區的情況倒是沒有山上狼狽,氣象局連續發布暴雨預警後,人們在管束下早早回家,路上沒有行人,酒吧也沒有開門。
不夜城罕見地回歸成了夜城,只有監控器不眠不休地工作着,紅點不斷閃爍,極具人性地轉向各個方向。
滿城空蕩的局面裏,奉命掃街的外勤部特別嚣張。
一幫黑不溜秋的夜行衣裏,只有楚蓉踩着高跟鞋,她長腿架在摩托車上:“白面已經控制監控器了,主要注意監控死角。”
“......”
後半夜悶雷吵了一陣,一些人被雷聲吵醒,迷迷糊糊地翻了個身。世邦路一棟樓裏就有人半夢半醒地打開窗戶,正好看見天邊亮得泛紫的閃電,他吓得一哆嗦,急忙關上窗,全然沒注意到窗沿不知何時飄灑進來的一行水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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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祺瀚和莊公在棋盤上過了數千回切磋。
該主人公對自己睡覺期間房間裏的熱鬧是一無所知的,他被人拎起來又扔回去,平白無故勞累了一番,一直躺到雲開霧散,太陽照大地,賽車車蓋被曬得能攤煎餅了,才手腳發軟地爬起來。
雨後天晴,劇組所有人都在清晨坐着大巴離開俱樂部中心,連歸祺瀚的少爺朋友們都有三分之二滾回家報平安去了。
俱樂部中心的服務生已經把昨晚的狼藉收拾幹淨了。
因此歸祺瀚進客廳時一個人也沒看見,外邊鳥語花香,俱樂部中心的姜老板領着服務生在院子裏晨訓。
“醒了?”一只手拍到歸祺瀚肩上,歸祺瀚吓得“啊”一聲一蹦三尺高。回頭看才發現是胡苼:“笙哥你幹嘛呢吓我一跳!”
“笙哥的錯。”胡苼縱容地笑了笑,“阿毛他們早上被家裏人喊回去罰跪了,池爺是公司有事,不得不提前回去,不過他讓我提醒你今天早上起來記得做拉伸運動,不然容易筋骨疼。”
歸祺瀚:“我是覺得有點疼......”
“正常的,昨天又爬山又賽車還喝酒,不疼就怪了。”胡苼語氣溫和,“對了,早餐放桌上了,你記得吃,我等會兒送你回去。”
“......哦。”歸祺瀚吶吶應下來,總覺得渾身說不出來的不自在。
等他在餐桌面前坐下來,才猛地頓悟,是因為胡苼今天對他過于和善了。
歸祺瀚以前也接觸過這類突如其來的讨好,但是跟胡苼這種又不太一樣。比如,別人讨好他是為了從他這裏摳出一點好處,但是胡苼不一樣,胡苼已經有池北望這條大腿了啊。
歸祺瀚實在想不出有什麽東西是他能給胡苼,但池北望給不了胡苼的。
他猛地想起來胡苼平時有些雌雄莫辨的性取向,頓時一個激靈,趕緊打開手機前置鏡頭對着自己——面色略顯憔悴,但五官端莊漂亮,跟他影後老姐一致的挺拔優秀。
歸祺瀚:“......”
他有種不祥的預感。
胡笙該不會看上他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