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43章

藏青色的紋路在阿拉奇的身上未曾出現。

路卿起身燒水, 餘光卻留意到那幾只陌生雌蟲與阿拉奇之間刻意的一些肢體動作,眼神交流默默流轉着特別的意味。

有關系,而且是有從屬關系。

路卿撈起額前的發擱置在耳廓後, 陌生雌蟲對阿拉奇保持着适當又小心翼翼的态度,遇到問題時眼神下意識地聚焦在阿拉奇的身上。

誰是上級誰是下級, 通過這些就能判斷。

這個村莊是他爺爺和雌父的故鄉,外來者需要注意。

皮皮哥對阿拉奇下意識的尊敬和信任,還有上次在村莊發生雄蟲破壞時阿拉奇的幫助,讓他對這個村莊中突然到來的外客還是保持幾分客氣和禮貌。

亦不會過于疏遠。

但是其他多出來的那些雌蟲,不得不引起路卿的警惕,不論他們與阿拉奇是什麽關系。

尤利爾切肉的同時,偷偷觀察老大口中的這位漂亮的雄蟲閣下。

這位閣下與他們之前在其他星球掠奪來的雄蟲擁有一樣出色的外貌, 從上往下看纖細的長頸銀黑色的鎖鏈顯得皮膚尤其白, 有種說不出來的氣質。

漆黑如夜的發很少在雄蟲身上出現,所以尤利爾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他想起了曾在黑市裏販賣的瘦弱雄蟲。

被關在籠子裏的雄蟲只會穿着一件破陋的、袒露大片皮膚的髒衣服,白嫩的脖頸被粗長的鎖鏈扣住一直延伸至調教師的手中, 時不時地拽動、拉扯, 讓雄蟲眼冒淚花, 呼吸不暢, 臉色漲紅, 甚至像狗一樣趴在地上求饒。

無數觀測器對準臺上的雄蟲,只為讓臺下的買家能看得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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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常見的,瘦弱的雄蟲,即便是相貌好,在黑市裏也賣不出多高的價, 因為長相不錯的雄蟲黑市裏雖不常見,但也并不少見。

往往是那些擁有特異之處的雄蟲, 會被狂熱的雌蟲炒熱至極高的價格,只為的是能将所謂的珍品肆意地淩虐,玩弄于掌心。

黑發雄蟲,應該算很少見的吧?

尤利爾出神地想,視線長久地落在路卿曲起的手指,骨節分明的手細長漂亮,指節透出淡淡的粉。

他正想說什麽與老大感興趣的雄蟲套套近乎,突然被胳膊處的刺痛戳出一聲痛呼。

“嘶——你!”

他憤憤地扭過頭來一看,卻看見半蹲在地上的阿拉奇拿着砍豬肉的刀面無表情地擡頭看他,眼神好像要殺蟲,吓得眼睛瞪直腿猛地一軟,将自己呼之欲出的那些髒話全吞進自己的狗肚子裏,化作一聲磕磕絆絆的:“老……老大。”

阿拉奇壓抑着咬牙切齒的聲音:“我看你眼睛不想要了。”

尤利爾:“!”

尤利爾:“沒有沒有。”

阿拉奇收回視線,目視着鮮血淋漓的肉塊,一刀跺下雪松豬的腿骨,刀砍斷骨頭一連砍穿砧板:“想要那就聲音小點繼續幹自己的活,大家都在做事,就你眼珠子亂轉。”

尤利爾僵持的血液緩緩流動起來,他知道這是老大不予追究的表現,瘋狂點頭:“好的,好的老大,我絕對不會亂轉了。”這小雄蟲他是一點也不敢看了。

村莊的石磚房,一個廚房就是一間房。

大竈臺,圓木桌,深水缸,圍在一起熱熱鬧鬧做飯的蟲,彌漫着濃郁的煙火氣。

路裕年拿着一個小板凳坐在路卿的旁邊。他的面前有一個巨大的木桶,有點像過去給蟲崽崽洗澡用的那種老舊的洗浴缸。

雪松豬大部分身體就仰躺在木桶裏,鮮紅色的血流了一桶。

他撈起袖子,如枯木般的小臂穩穩地接過路卿遞給他的熱水壺,滾燙的開水倒在生豬肉上升騰出熱氣,滋啦滋啦燙下一層黏連皮毛的肉筋。

路裕年動作老練,不知做了多少回這樣的事,一手按壓下層的肉,一手拽住豬肉的皮強硬地撕開它與機理的連接。

血腥氣被滾燙的熱水澆散,淌下一桶淺淡的血水。

路卿彎下腰,幫着老蟲一齊将熱水中的豬皮拿出來。

雪白的皮毛濕噠噠的,混合着污穢和血紅打結成團,互相勾搭結成一個一個的小毛球。

血液有粘性,需要清洗。

路卿将皮毛放進水兜裏的鐵盆子用肥皂一遍遍地揉搓出許許多多的泡沫,然後過濾掉血水,再次沖洗抹上肥皂液。

泡沫大概沖洗個四次就幹幹淨淨的了,但還需要放在外面曬。

雪松豬的皮毛不似它的外表柔順軟滑,僵硬粗糙似細細的鋼針。

不過市場上常拿雪松豬的皮毛作為冬日衣服的材料,貼着肌肉的內側皮囊是柔軟溫熱的,很适合取暖。秋高氣爽緊接着要轉為凜冽的冬風,村裏前往小城市的距離不少,再加上荒山野嶺很難在本地叫到飛行器,也就難于在冬日前買好過冬的衣服和資源。

這種情況下,村民們會把腌好的菜放進土壇裏,然後将狩獵來的肉類洗幹淨,直到沒有任何血水,再将其曬幹。衣服就靠附近打獵到的東西,縫縫補補做出一件大棉襖,度過這一年的冬天。

他們現在所進行的就是這一步,分工合作,一部分村民處理肉類,一部分處理毛皮,拆骨切肉交給其他蟲,還有的起鍋燒油做晚飯。

路卿拿着豬毛皮平鋪在大石的平整面上曬。近幾日天氣轉涼,風很大,在毛皮四角壓上石頭不容易被風刮走。

泥路上村民來來回回地走動,搬石頭的,舉木材的,還有的在架柴火堆,擺高架,準備今日的晚宴。

每當捕捉到一只巨大的獵物,村子就會開啓篝火晚會,每只蟲搬來一張矮凳圍坐在篝火前,小火堆上煮着濃香的肉湯,架上大塊的豬肉。

月明星稀,擡頭仰望就是一片無雜質的深邃天空。

正如蟲族信仰的蟲神,村子對圓月有着莫名的崇敬。

銀白的月光鋪灑在無邊的土地,為每個蟲披上雪霜似的外袍。

迎着月色的面容是柔和的,是快樂的,是發自內心喜悅的。

雌蟲鋪上一層草皮直接席地而坐,仰望着明月唱起歌。

剛開口,雄厚而綿長的歌聲穿破蟲民們的嬉笑打鬧,似金戈鐵馬,鐵骨铮铮,烈如翻湧海浪一路傳播到悠長的遠方。

火焰是炙熱的,歌聲是嘹亮的,特有的當地方言為這首陌生的歌謠繞出千回百轉的情感。

一曲畢,雌蟲滿腔的愛意引起村民們的歡呼與掌聲。

這是一首向雄蟲求愛的歌,大意是“我的愛蟲啊,可否在月神的見證下,實現你我的誓言。”

路卿喜歡被晚風吹拂的感覺。

他坐在小板凳上,靜靜地看着那唱歌的雌蟲翻身從草席上起來,左右搖晃着扭起身體熱情地跳舞。

村民此起彼伏地鼓掌、歡呼。

雌蟲迎着歡呼聲從篝火的這一邊,一路跳到另一個沉默瘦小的雄蟲身旁。

他扭動那一小節露出的腰腹,慢慢俯身直逼雄蟲閃躲的雙眼,扯開自己獸皮露出脖頸間的清晰紋路。

“閣下。”雌蟲有一頭烏黑濃密的短發,緊實的肌肉包裹在一張單薄的獸皮下,能看見隐隐透出的深色皮膚。

他的雙目似虎一般圓睜,從中透出熱烈的光,炯炯有神:“我喜歡您,請問可否給予我一個共度月夜的機會呢?”

“答應他,答應他!”

周圍的雌蟲看熱鬧不嫌事大,大聲地呼喊着。

可雄蟲卻在話音落下那刻驚恐地抱着腿往後挪了挪,随後抿緊唇低垂下頭,沒再說話。

吵鬧的聲音逐漸平靜。

村民從死一般的冷寂中感受到了幾分尴尬。

利薩狄無奈地聳了聳肩,将扯松的獸皮拉回原位:“抱歉,閣下,我不是有意讓您不适。”

這不過是一場小小的午夜插曲。

村民該吃吃該喝喝,繼續享受這個美好的夜晚。

路卿是一只喜靜的蟲,但他并不讨厭這種熱鬧。

他看着巨大的烤豬腿被火焰燃燒,烤出香味,白花花的肉漸漸鍍上一層焦香的紅金色,油脂從皮下烤出晶瑩的汁水,滴落進篝火,發出霹靂啪啦的響聲。

“好喽。”皮皮輕瞥路卿一眼,見那出神的視線還以為是表弟餓了,當即利落地将小刀插入大腿的位置,切下外面那片連着脆皮的肉。

雪松豬除了肚子的一塊是柔軟多肥油的五花,大腿的位置常年用力。無論是逃跑還是攻擊,肌肉時常繃緊爆發能量,所以肉質緊實,肥油少瘦肉精。

剛烤出來的脆皮豬腿還是熱乎乎的,帶着滲入肉裏油脂香。皮皮切下來兩片,用綠葉托大腿精華,一份給路裕年,一份給路卿。

路卿接過肉,對皮皮輕聲道謝。這裏沒有筷子,沒有叉子,每只蟲都是用最原始的方式徒手抓着肉撕咬,任由晶瑩透亮的肉汁流滿手心,濕油油的,但卻吃得滿足。

篝火狂歡一直持續到半夜三更。

路卿和其他蟲一起留下來收拾殘局,直到将所有的廢物都清理幹淨。

他默默将燒成灰炭的黑木撿進空袋,當擡起頭,看到斜對角的石屋牆邊站着一個躊躇不定又暗暗窺視的褐發雄蟲。

他抱着炭堆的手稍稍一頓,若他沒有看錯,褐發雄蟲正是篝火晚會上被求愛的那只。

而他的視線……路卿乜着眼輕瞥,似乎落在自己身後正在處理石塊的皮皮身上。

路卿挑起一側眉,對雄蟲焦灼的視線并不感興趣,卻在意目光所落下的對象——從皮皮,又轉移到了他身上。

路卿垂下眼,緩緩走過那道逼蟲的目光,視線如影随形緊跟着他的臉側,許久以後,直到他轉過死角邁入路裕年的房,那死死黏在他身上的目光才得以消失。

夜深蟲靜,路卿留在村子中的行李又重新回到他的手中。

路裕年長嘆一口氣,自路卿離開,幾天後他才從角落中翻出行李。

現在物歸原主,他拍拍路卿的肩膀,搖搖頭:“你這蟲崽,留下東西和紙條就走了,也不知會什麽時候來,急死我們。”

路卿:“抱歉。”

路裕年眼底洩出的暖色漸漸暈開,模糊了本就不多的責怪,與其說是責怪,更多是對路卿近況的擔憂。

“快去睡吧,都這麽晚了,床都給你鋪好了,就在挂着紅繩的那間房間。”

路裕年笑了:“還是你爺爺帶你來這兒時候的那間房,老樣子。”

*

“吱呀———”

路卿打開房門,迎面一扇占據了半邊牆面的紅漆窗戶。

床榻很高,粗略一數,鋪的軟墊層層疊疊堆上四五層。

大紅色的棉被平鋪在床面上,看起來很溫暖。

小時候不懂這顏色的奇怪之處,看着爺爺沉默許久,掀開被子将他抱上去,小聲地嘀咕:“湊合着睡吧。”現在回顧,倒覺得爺爺頗有幾分孩子氣。

書書一點也不挑,只覺得這床很好睡的樣子,一個翻身擠進被子的最裏面。

小小的火爐放出明亮的火光,只是窗戶外的風吹得太急,火光明明暗暗,好似随時能熄滅。

路卿來到窗戶前,欲要将那一條小縫合上。

月光透過窗縫,照在他的臉上,隐隐能看到窗外兩道晃蕩的倒影——

一張青澀嗔怒的臉,和背對着他的漆黑短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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