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信件
信件
別墅的燈一直暗着,只有鐵門旁,不知換了幾次玻璃燈,夜裏依舊亮着。明樓的朋友雇了鐘點工定時打掃,盡管這麽多年明樓一直沒回來。
明誠回憶起那次分別。
抗戰勝利後,他們去香港坐游輪,目的地巴黎。游輪出發前,明樓出去見了一個人,回來就和明誠說要處理一些文件,讓他先去巴黎。他拉住明樓,問:“是不是重慶?”
他們擺脫汪精衛政府要員的身份是在幾個月前,明樓遭到抗日分子的襲擊,死了兩個警衛員,明樓被匕首紮中肩膀,送進醫院,當晚明樓所在的病房發生火災,病房內人員無一幸免。
次日報紙頭條,新政府要員明樓及其秘書明誠于醫院遇害,縱火兇手是在上海活動頻繁的抗日分子,還連帶燒死了一名日本警衛員和兩名日本護士。
明樓和明誠金蟬脫殼,更名換姓。抗戰勝利後,明樓向兩邊提交了辭職申請,買好去香港的票,再由香港轉游輪去巴黎。
現在明樓突然讓他先去,自己去處理遺留事項,他立即察覺到異常。
辭去一切職務不是這麽簡單的事,那麽……一定是哪一方出了問題,或者兩方都有問題?
“是申請沒通過,還是他們懷疑了?”明誠拖住他的手。
明樓溫聲解釋:“一些掃尾工作,文件沒有收集充分。你先去,我随後就來。”
明誠不放手,倔強地看着他:“我和你一起去。”
明樓板起臉:“我命令你,馬上回船上坐着!”
明誠大聲反駁:“我現在不是你下屬!”
兩個人眼睛對着眼睛,手拉着手,對峙着。終于,明樓嘆了口氣,雙手握住明誠的手。
“你信我嗎?”
“我信你。”
“那就等我。在巴黎等着,我過幾天一定回去。”
過幾天……明誠望着門口的燈光,眼睫毛耷拉下來,轉身往回走,看着自己的影子被拉得愈來愈長。
第四年要過去了。
你為什麽還不來。
下午兩點開課,明誠一點鐘已經在辦公室整理資料,巴西勒找上門來,倚在門邊半晌,明誠才注意到他。
“都說工作中的男人最有魅力,我是有點明白了。”巴西勒拉開椅子,坐到他對面。
明誠笑笑,等着他的下文。
“我猜貝蒂就是看到你這個樣子,才被迷得不可自拔。”
明誠寫教案:“這件事不要再提。”
巴西勒将他的教案抽走:“成,你真的不考慮一下我妹妹嗎?她可是癡心一片。雖說你們年齡差距有點大,但是我不反對……”
“你同意也沒用。”明誠看着他。
巴西勒挑挑眉,靠在椅背上,“成,恕我直言,我記得我告訴了你,上次你托我打聽的那位中國朋友,已經被你們的人民軍隊處死了,他當時也沒有親戚朋友。如果他是你妻子的哥哥或親人,那麽你妻子恐怕也已經遇難。”
明誠放下鋼筆,找到筆帽想蓋上,卻三番兩次對不上口子。
巴西勒将筆拿過來,幫他合上筆帽,放在他面前。
“成,逝去的人已經逝去,活着的人還要繼續生活啊。”
明誠默然片刻,擡起頭,對巴西勒一笑:“我知道的。”
但是他沒有死。
明樓不可能死。
他那樣相信明樓。即使明樓沒有遵守約定,讓他一直等到了現在,他依然相信明樓。
起初他在巴黎等了幾天,明樓沒有回來,他想,或許要個把月,他肯定就來了。
随後“雙十協定”簽署的消息傳來,他高興,這回明樓再沒有留下的必要了。
可他一直等到第二年六月,中國內戰全面爆發的消息傳來。
他知道明樓一年半載內不可能來了。他想回去和明樓并肩作戰,可他不能回去,他也回不去。
明樓現在的處境他一無所知,他自己明誠的身份已死,而明樓是他唯一的上線。他現在是斷線風筝,除非失主來找,否則連原地都不能動一下。
他只能等。
他結交一些朋友,不着痕跡地打聽國內的消息。巴西勒的一個記者朋友從中國回來,談到中正先生身邊的人,對王雪艇先生頗為敬仰,甚至對他的助手也大加贊賞。明誠敏銳地嗅到了一絲蹤跡,不動聲色地笑問那個助手何德何能,記者立即辯駁,拉着明誠,恨不得把那人的好處給明誠說上三天三夜。
那助手名為元葭,學識淵博,懂文學,精通經濟,對政治也有一套看法,而且氣度不凡,頗有儒士風度。
記者還在他耳邊滔滔不絕,他心中卻幾乎已經認定,那就是明樓。一條一條,全部都對的上……明誠甚至想到,“元葭”反過來不就是“家園”嗎?他畫的“家園”,明樓心心念念的家園。
明誠壓抑着自己的喜悅,回到住處,竟是歡喜的一夜沒睡。至少有他的消息了,至少現在他還好好的。
原來他在蔣中正身邊紅人的手底下工作,怪不得這麽久,連一個消息也不能帶給自己。
明誠考慮再三,對巴西勒的記者朋友說,元葭可能是他的一個親戚,下一次去中國,能不能幫忙帶封信過去。記者一口答應,對他表示理解,同意了他在末尾落款記者的名字。
他扮演了一個仰慕元葭學識風度的記者,對元葭表達了敬意,請教的問題卻是繪畫空間層次感與色彩的問題。全文用法文書寫,只在開頭稱謂上用中文寫了“元葭先生”。
明誠想,明樓認識我的字。而且這暗示夠明顯。
但是,信件送過去了。石沉大海。
他不知道哪裏出了問題。難道那個人不是明樓?
他不願意承認自己判斷失誤,可又沒有其他理由解釋得通。
後來,內戰結束,蔣中正逃往臺灣,遺留在大陸的許多國民黨軍官要員被逮捕。記者朋友帶來的消息,元葭也在被逮捕的人員當中,一個月後,那一行人被全部處決。
明誠冒了一身冷汗。沒收到回信真是好,元葭肯定不是明樓。
巴西勒側頭看他,發現他已經沉在一個人的世界中,不由拿手指敲敲桌面,“你們中國人喜歡說什麽來着,多思無用。”
明誠閉了閉眼,低聲說,“好了巴西勒,我還要寫教案。”
巴西勒站起來,“再問一次,聖誕去不去我家?”
“他回來要找不到人的。”明誠拒絕道。
巴西勒搖搖頭。無可救藥。他轉身出門,又回頭看一眼,明誠還是安安靜靜低着頭寫東西,巴西勒默然,無聲的離開。
他只好預備找貝蒂好好談一談。明誠這個樣子,他也就只好放棄做貝蒂的牽線人,或許是該讓貝蒂知難而退。
他想起明誠在他面前的第一次失态,那是兩個多月前,明誠邀請他一起去的一次中國留學生聚會。
中國學生特別關注國內政治,他們聚在一起,說的最多的便是他們的祖國,然後才是他們的家人,他們自己。那次聚會很愉快,每個人都是歡欣雀躍的,他們守着收音機一直等到22點多,聽電臺播放“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了”宣言,明誠和他們歡呼着抱在一起,又哭又笑,有的人當場嚎啕大哭。他們一直慶祝到零點才散,巴西勒開車送明誠回住處,明誠喝了不少酒,在後座一直用中文說話,說着說着又掉了眼淚。
“成,你還好嗎?”他配合明誠也說着中文,遞了手帕過去。
明誠搖搖頭,笑着說:“我很好。我太高興了。我的祖國終于獲得了新生,她會越來越好,我們也會越來越好……”
“是啊,戰争已經結束,我們的國家都會越來越好。”
明誠看着車窗外,輕聲說:“可是他不在我身邊。”
巴西勒開着車,“什麽?”
“他一個人,在戰亂的國家生活。我不能替他分擔痛苦,我的喜悅也無法與他分享……”
巴西勒嘆氣。前段時間他已經告訴他那個人被處決的消息,并且給他分析過他妻子很有可能早已遇害,請他節哀。他記得當時明誠臉色很差,跟系主任請了假回家休息了兩天,後來就很平靜地回來上課。原來他一直記挂着他的愛人,現在還在自責沒能同甘共苦。
“成,你的妻子在天之靈,會感到欣慰的。”
“他有頭疼病,我不在,誰給他拿藥端水呢……”
巴西勒不說話了。果然,明誠接下來說了許多他伴侶生活上的細碎的事情,一件件說着,倒讓巴西勒産生羨豔之感,回想自己與妻子好像從來沒有這樣的默契與和諧,他重重嘆了口氣,這次是為自己。
他嘀咕一句,“成,你太寵着你妻子了。”
車子開到門前,明誠還沒有說完,巴西勒不得不打斷他:“成,到你家了。”
明誠将頭靠在駕駛座的椅背上,閉着眼。
“家……我現在沒有家。他為什麽還不回來?”
“……成,你喝醉了。”
“我很清醒。”
巴西勒下車給他開門,他屈身出來,身體都沒有晃一晃,眼睛看着自己住處的燈光,很疲憊的眨了眨。
巴西勒提議:“下禮拜四城西有個活動,很熱鬧,要不要和我們一起去?”
“不用了。那天是我們中國的中秋節,團圓的日子。我不出門,我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