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砰”地一聲，雕琢精美的陶瓷茶杯在空中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掉落在地，碎成了渣。
一粒小碎片在陸雪霁雪白的腳踝上擦過，滲出幾絲鮮紅色的血珠，陸雪霁眼神冷漠，面上沒有分毫變化，就像被擦傷的人不是自己。
阮民衡氣急敗壞，手指顫抖地指着陸雪霁，“你今天出了這個門，我就當沒你這個女兒！”
陸雪霁淡淡掃了一眼立在一旁，面露不屑的黃珠玉，以及在被抱在懷裏，斜睨着自己，滿眼挑釁的阮舒玥，只覺得心靜如水，毫無波瀾。
“原本還有點期待，現在見到了……”陸雪霁頓了頓，淡淡一笑，“失望談不上，各位的醜陋嘴臉倒是讓我挺開眼的。”
她拉開行李箱的拉杆，在這一屋子各懷心事瞪着自己的目光中若無其事地說道，“不要緊張，你們讨厭我，正巧我也惡心你們，就此別過，沒什麽意見吧？”
她說着拉着行李箱轉身就走，從別墅的大門跨出來的時候只覺得松了口氣，這房子看着富麗堂皇，住在裏面的人卻狼心狗肺。
走在回村的小路，她再沒了來時要和素未謀面的父母相見的雀躍，突然，一個黑影像顆炮彈一樣，撲進她的懷裏，“阿雪姐姐，你回村子了啊。”
陸雪霁下意識摟住懷裏的小人兒——是陳叔叔家的孩子，她往這孩子身後瞅了瞅，沒見着什麽別的人。
“小蘋果，你不是跟陳叔去市裏了嗎，怎麽一個人回來了？”
“爸爸媽媽工作太忙了，沒時間照顧我，我就回奶奶這兒啦。”小蘋果聲音軟糯，面上帶着失落。
“蘋果，快點！”一個小孩兒隔着老遠對小蘋果打手。
“阿雪姐姐，以後找你玩！”
陸雪霁笑着同她道別，孩子們叽叽喳喳的聲音漸行漸遠，空氣中混雜着泥土的氣息，陸雪霁深吸一口氣，這才是家的感覺。
她原本生活在榕市原興縣竹苗村，自小被人收養，養父和養母都在她三歲那年因病離世，家裏窮得很，也沒留下什麽家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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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中人丁稀少，到了她這一代，只剩陸家奶奶一個人了，陸奶奶年紀大了，身體不好，生活自理都成問題，本無力撫養陸雪霁，但看着瘦弱矮小、怯生生的小姑娘，陸奶奶還是心軟了，想着罷了罷了，不過是個孩子，有自己一口吃的，怎麽也不會餓着孩子。
村裏都是自建房，養父母生前住的房子被陸奶奶租了出去，村子雖然古樸，卻也落後，租房的都是在周邊打工的農民工，房租廉價，僅夠祖孫倆勉強度日。
懂事的陸雪霁雖然年幼，卻也和陸奶奶一起扛起了這個家，陸奶奶常常對雪霁說，“孩子，要好好讀書，會好起來的。”
其實她覺得眼下的生活并沒有什麽不好，窮是窮了一點，但是能穿暖，也餓不着，奶奶對自己很好，不過她還是要好好讀書，以後要讓奶奶過上好日子。
只是沒想到還沒達成所願，就遇上了小說裏才會上演的狗血劇情——自己竟成了多年前流落在外的富家千金。
腦子裏快速閃過那個聽說霸占了自己千金小姐身份的女孩，穿着高定禮服，雪白肌膚吹彈可破，一看就是被嬌養長大的。
而自己……她自嘲地笑了笑，眼前又閃過先前在豪華別墅裏的一幕。
就自己這身寒酸樣，也難怪被嫌棄，好在她在對方動手趕人之前潇潇灑灑地退了出來。
“房東你回來了！”一道爽朗的聲音将陸雪霁拉回現實。
她迎面對上一個朝氣滿滿的大男孩，他叫陳天，大學剛畢業，也不知怎麽就看上了竹苗村這塊地方，租住陸家的房子有些日子了。
“怎麽了？”
天已經黑透了，如果不是有話要說，陳天絕是不會在這個時候來找她的。
“我……”陳天欲言又止，頓了頓，下定決心開口，“我想提前退租。“
陸雪霁雖沒有直說，但面色卻有些為難，離租房合同上的租期還早着呢，這個時候退租……算是違約，但是她也知道陳天的處境，又不忍心不退。
陳天咬咬牙，硬着頭皮說道，“我就直說了吧！現在不是流行在青山綠水邊開民宿嗎，我原本看中這裏沒被開發，租金便宜，想着租你家的房開個民宿一定穩賺，沒想到民宿是開起來了，可這幾個月，來的客人一只手都能數過來。”
“我是賠得血本無歸。”陳天揉了揉自己本就有些淩亂的短發，“第一次創業就這樣，我爸媽非揍死我不可。”
陸雪霁皺了皺眉，陳天這話她是信的，縣裏統共就那麽幾個景點，還沒啥人氣，這個地兒，網上搜都搜不出來，當然沒幾個人會專程跑來住民宿。
當初陳天要租房的時候，陸雪霁就提醒過他，但一心想着創業的陳天哪裏聽得進去，一點也不把陸雪霁的話當回事，他自認為眼光獨特，陸雪霁回憶起當時，他看着那房子的眼神裏都帶着光。
“你放心，我一定會讓它成為網紅民宿，到時候就會不斷有人慕名而來！”
陳天沒想到，自己精心打造的民宿在網上還沒挂滿半年，就要宣布倒閉了。
陸雪霁的性子算不得柔和，但一向是個講道理的姑娘，細細咂摸了一番，陳天說得在理，她在陳天滿是期待的目光中點了點頭。
“回頭我就把合同找出來，我們再談退租的事。”
“給你添麻煩了，我也實在是沒轍了……”
說到底是自己看走了眼，陳天到底有些不好意思，陸雪霁卻彎唇笑了笑，露出兩個小梨渦，“我明白，你先收拾收拾，明天下午我們在店裏聊。”
陳天感激地點點頭，一溜煙兒地跑了。
陸雪霁剛邁開腳步，耳邊就響起一道雀躍的電子音。
“叮咚，歡迎綁定民宿建設系統，我能幫助您開一家網紅民宿哦！”
？？綁定系統？還是民宿建設系統？這種小說裏才會出現的事也能發生在自己身上？
陸雪霁将信将疑地瞄了一眼眼前那幢被陳天倒騰得自己都快認不出來的房子，有些懷疑自己聽錯了。
陳天都血本無歸了，她要是能把這玩意搞成網紅民宿，真是見鬼了！
陸雪霁又等了一會兒，就聽系統的電子音又響了起來，這回音色竟然柔和了些，恍然一聽，居然能聽出點誘惑的味道。
“別猶豫啦！綁定我，我不但幫你開民宿，還能讓你們村成為知名景點！”
聒噪，啰嗦，是陸雪霁對系統的第一印象。
“相信我，只要我們合作，做大做強，做全村首富，都不是夢……”
大餅畫的實在大，有點咽不下。
陸雪霁權當見了鬼，搖搖頭拖着行李箱徑直回家，系統像只聒噪的跟屁蟲，一直在陸雪霁耳邊碎碎念。
陸雪霁把行李箱狠狠一推，箱子撞在牆角發出“嘭”地一聲，系統一句話說了一半，生生給憋了回去。
陸雪霁忍無可忍地對着空氣漫無目标地瞪了一眼，又深深吸了一口氣，勉強壓下那絲不耐，“你知道自己現在跟詐騙份子說話的口氣一模一樣嗎？”
系統發出一聲刺啦刺啦的噪聲，宛如卡住脖子的雞，片刻後，一道委屈的電子音慢吞吞地響起，“我是真的能幫你，你難道不想賺錢嗎？”
陸雪霁目光閃了閃，沒有立馬接話，只是默默從行李箱裏取出衣服，一件一件地挂進衣櫃裏。
她并沒有打算回到那個一看就很有錢的家，箱子裏其實只裝了幾件換洗衣物，她想着，這麽多年沒見着，爸媽得多想她。
但她也聽說了，家裏現在有一個女孩兒替代了她的位置，她為自己盡了這麽多年孝，要是一回來就趕她走，太不厚道，這事她會跟爸媽說，慢慢來，要是他們再三留她，她就留下住幾天……
想到這裏，陸雪霁苦笑一聲，這才發現，周遭也安靜了下來，系統不知道什麽時候也停下了唠叨。
她在昏暗中打量着眼前冷冷清清的房間，陸奶奶有兩棟小樓，其中一棟因為有個小院，租給了陳天，被改造成了民宿，另一棟小樓是她和陸奶奶住的地方。
打從奶奶去世後，她已經很長時間沒回來過，屋子裏稀稀落落地鋪滿灰塵，想到奶奶，陸雪霁頓了頓，失落片刻後一言不發地拿起掃帚掃起了屋子。
如今這屋子裏，再沒有同她說話的人了。
日頭一點一點偏移，落日西斜時分，陸雪霁才放下掃帚，捶了捶腰，掃了一眼屋子，只覺得這一天過得委屈又憋火，終于能睡個好睡了。
她洗完澡，擦着濕漉漉的頭發盤腿坐在椅子上，才感覺自己饑腸辘辘，聽着腹中傳來的抗議聲，她咬了咬牙，憤憤地想，一定是被那家人惡心過了頭，這才連飯點都過了還沒想起來要吃飯。
這屋子閑置了好些日子，壓根兒沒什麽能裹腹的東西，就這樣去睡覺，恐怕得睜着眼睛熬到天亮，與其這樣不如去村子裏晃蕩一圈，找找有沒有什麽吃的。
紅日被緩緩扯進地平線，紅霞灑滿大地，構成一幅绮麗絢爛的景象，陸雪霁出了門，沒走兩步就看見隔壁坐在馬紮上的李奶奶。
李奶奶沖她揮了揮手，一面笑着，一面慢慢開口，“阿雪，你回來了。”
在陸雪霁的記憶中，村子裏除了奶奶，就數李奶奶對她最好，如今奶奶不在了，對她來說，李奶奶就是最親切的人。
陸雪霁揉了揉眼睛，快步走向李奶奶，乖巧地回應，“李奶奶，這麽晚了，你怎麽不進屋裏。”
李奶奶拉過陸雪霁的手，輕輕拍了拍，“你回來的時候我就看見你了，你奶奶不在了，這房子都多久沒人住了。”
她在黑暗中擡眼望向那棟黑漆漆的小樓，目光柔和，仿佛透過那棟小樓看見了昔日好友，“你還沒吃晚飯吧？你奶奶在的時候最疼你了，要是知道她不在了你飯都吃不上得多心疼呀……”
陸雪霁眼眶和心裏都是一熱，小聲說道，“奶奶，我不是小孩子了，就是忙忘了……”
李奶奶把目光轉回陸雪霁身上，笑着拉她進屋，“在奶奶眼裏，你永遠都是小姑娘，快進來，飯都做好了……”
陸雪霁一怔，就被李奶奶拉進了屋。
飯菜都在竈臺上溫着，李奶奶揭開鍋蓋的時候有些吃力，陸雪霁忙幫着她把飯菜拿了出來，李奶奶又回身從木桶裏盛了一碗飯。
一葷一素，搭配一碗白米飯，在陸雪霁眼前冒着熱氣。
木桌的顏色暗沉，上面還有深深淺淺的刻痕，一只桌腳缺了一塊，用廢紙屑抵在下面，稍稍用力桌面就微微晃蕩，一看這桌子就有好些年頭了。
六月末的夜晚還有些微熱的暑氣，老人家家裏沒舍得裝空調，只有一把破舊的老式電風扇嘎吱嘎吱搖頭晃腦地賣力工作，陸雪霁晃了這片刻神的功夫，碗裏就堆滿了一座小山——都是李奶奶替她夾的菜。
陸雪霁緊了緊捏着筷子的手，心裏暖暖的，白天遇到的那點腌臜事似乎也扔到了九霄雲外，夾起碗裏的菜一邊往嘴裏塞，一邊看着李奶奶囫囵道。
“謝謝奶奶！”
李奶奶滿眼慈愛，語氣嗔怪，“慢點吃，小心別噎着，不夠奶奶再給你做。”
打從陸奶奶不在了，陸雪霁就沒聽過這樣的話，原以為找到了親爸親媽，再往後的日子自己再也不用自己扛了，一想到那對夫妻尖酸刻薄的樣子陸雪霁就覺得心裏憋屈，她第一次知道，原來世界上真的有不愛孩子的父母。
她眨巴眨巴氤氲在熱騰騰的飯菜下微濕的雙眼，她不是個不長眼的，也明白為何爸媽會這樣對她，無非就是覺得生育之恩不如養育之恩，怕認回自己傷了另一個女兒的心，怕自己打擾了他們一家的美好生活。
李奶奶見她看着碗裏的飯菜發呆，以為她覺得飯不夠吃又不好意思說，笑着起身，“餓壞了吧，奶奶再給你做。”
陸雪霁忙一把拉住李奶奶，“夠了奶奶，你也還沒吃飯吧？”
李奶奶目光溫柔地看向她，她好不容易憋回去的眼淚又要流下來了，陸雪霁吸了吸鼻子，“回回都把好吃的塞給我，自己吃我吃剩下的，你要是不跟我一塊兒吃，我就再也不上你這兒了。”
“好好好，奶奶吃……”李奶奶坐回了她身邊，仍是一個勁地給她夾菜，直到陸雪霁死死捂住自己的碗，奶奶才無奈地搖搖頭慢慢吃起了菜。
陸雪霁這才安心吃飯，一大塊筍入了口，久違的味道溢滿味蕾，一碗飯下肚，她滿足地擦了擦嘴，李奶奶年紀大了，牙不好，仍在慢慢嚼着一塊肉。
陸雪霁的目光落到李奶奶布滿皺紋的一張臉上，心裏湧上一絲苦澀，李奶奶比陸奶奶小些，但現在也六十多歲，明明炖得那麽酥軟的爛肉，硬是要在嘴裏來回嚼許多遍才能下咽，她輕聲說道。
“奶奶，聽說大牛哥想接你去市裏養老，這是好事啊，你跟着大牛叔也能有個照應，你為什麽不去呢？”
李奶奶沒能嚼碎那塊肉，囫囵吞了下去，看了陸雪霁一眼。
李奶奶的老伴去得早，只留下她和大牛叔相依為命，小時候家裏窮，大牛叔上不起學，好在她還有一雙巧手，憑着給人縫補衣服賺取微薄的收入，拉扯着兒子長大。
大牛在學習上着實沒什麽天賦，好不容易捱到高中畢業就死活不肯再讀書了，大牛人如其名有一身蠻力，早先辛辛苦苦在城裏打拼攢了些積蓄，如今在市裏做點小生意，也算是在城裏紮了根，原本想把她接去城裏享享福，但……
李奶奶嘆了口氣，看了一眼這間空蕩古樸的屋子，“我老婆子在這裏住慣了，年紀大了也不中用了，憑白去給大牛添麻煩！”
陸雪霁還想再說點什麽，就聽李奶奶又說道，“不過大牛孝順，隔三岔五地就要回來看看我，我很知足了！”
李奶奶年輕地時候過慣了苦日子，老了也閑不住，又操起了老本行，平時愛給東家補補衣服，西家縫縫袖口，賺來的錢除去日常開銷，也想着多攢一點給大牛娶媳婦。
但畢竟年紀大了，不但牙不好，眼睛也不好使了，她也知道裁縫的活計，做不長久了……
陸雪霁搶着刷碗，李奶奶就搬個小凳在廚房坐着，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天，興許是許久不見，李奶奶拉着她又說了很久的話，眼見天已經黑透了，李奶奶的臉上也有了困意，她才跟李奶奶約好第二天再來，告辭離開。
外面一片漆黑，村子裏多是留守老人和兒童，天一黑就上床睡覺，只有零星的幾戶人家亮着燈。
陸雪霁深一腳淺一腳的走在鄉間小路上，蟬鳴陣陣，蛙聲起伏，不同于城中喧鬧，顯得寧靜而惬意。
她伸了一個懶腰，感受着夏日晚風迎面吹來，吹散連日來困擾着自己的種種思緒，她就這樣在寂靜的夜裏慵懶起來，大有一覺睡到日上三竿的架勢。
不禁覺得，村裏的夏夜，真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