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終章

終章

紅日自東方噴薄而出,新的一天如期到來。

塔克城是綠洲上最強大的城鎮,也是面積最大的城鎮。它橫跨整片綠洲,自西方起,至東方止。一出東城門,便是廣闊的戈壁,戈壁的邊緣則是黃沙的起始之處。

昨夜同安娜達成約定之後,麗爾就被五花大綁起來,由四五個守衛監視着,防止她作亂。天蒙蒙亮的時候,麗爾被帶出城主府,乘馬車來到東城門之外,距離城鎮越一裏地的戈壁灘上。

她被推搡着帶下馬車,依舊是被綁住的姿态。

安娜帶着侍衛們走到麗爾身邊。在安娜的眼神示意下,一個侍衛将兩個鼓囊囊的水囊以及一小袋幹糧放到麗爾腳邊。

“這是給你準備的水和食物。”安娜面無表情地交代,“你記住一點,一旦走進沙漠,就千萬不要回頭,尤其不要再出現在塔克城,否則,你知道後果。”

能得到這些屬實是意外之喜,麗爾感激地但艱難地沖安娜彎腰致謝,“謝謝你的水和食物,我不會回來的。”

“那就好。”安娜點頭,帶着衆人後退到五米之外,接着給侍衛眼神暗示。

隔着遠遠的距離,侍衛抛出一個葉形暗器,正好劃過綁着麗爾的繩結。

繩索瞬間解開,麗爾重獲自由。安娜和侍衛們擺出警戒的姿勢,一有不對,立即做出反擊。

麗爾原地活動了幾下因被捆綁而僵硬的身體,蹲下拾起水囊和食物,轉身,頭也不回地朝太陽升起的東方,盡頭是海洋的沙漠堅定走去。

走了幾步,她忽然想起什麽,停了下來,回首沖安娜在的地方大喊,“我還有個請求,不知道你能否答應?”

怕安娜聽不見自己的話,麗爾趕緊放下手裏的東西,大張着雙臂,表現出無害模樣,往安娜和侍衛們在的方向靠近。

他們下意識地捏緊了武器,将原本就在人群中的安娜圍得更緊了些。

“小姐……”侍衛長詢問安娜的意見,是否需要立即将麗爾擊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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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小幅度地搖了搖頭,“你們聽我的指令,見機行事。”

麗爾還在前進,直至離安娜他們兩米左右的距離才停下來。她當然注意到了戒備的侍衛們,她也知道自己在冒險,可該說的話還是得說。

用懇切的目光請求,麗爾說:“如果你們遇到一個藍發藍眸的男人,能不能提我轉告他,我會在海邊等他。”

“可以。”安娜答應地爽快,“你現在可以走了。”

不管如何,至少安娜口頭答應了,麗爾放下心來。

“對了,還有一件事情,是跟荒漠城有關的。”麗爾頓了頓,才下定決心,“荒漠城裏的人魚們已經退化了。”

什麽意思?安娜不動聲色,用目光暗示麗爾繼續說下去。

“他們都是人魚和其他獸人的‘混種’,因而無法像真正人魚那樣蠱惑人心,最多也就只能做到讓發狂的獸人恢複理智。”麗爾深吸口氣,“甚至……甚至在最近,讓他們恢複理智也變得比過去更困難了。”

說完,不待安娜反應回答,麗爾便深深地向他們鞠躬,然後頭也不回地,毅然而然地往自己原本要前往的方向走去。

這意味着,人魚對獸人的輔助已經在減弱了?安娜沉思不語,在原地目送麗爾走遠。

“小姐,我們就這麽放她離開?”一親衛忍不住問。

安娜眼底閃過一絲冷硬,“當然不是。”

“獵鷹——”這是其中一位侍衛的名號。

“用原型跟上她,跟一天,一天之後再返回同我彙報她的行蹤。”

“是。”獵鷹出列,瞬間化作一只巨大的蒼鷹,向天空翺翔而去。

安娜繼續交代,“其餘人,五日之內,注意監視東南西北四城門的人員流動。若那麗爾回來了,直接現場擊殺,無需請示。”

至于她,則要趕回城主府,将剛才得到的信息同父親一一說明。

那麗爾,她若是真要跨越沙漠,那就讓她自求多福吧。

城主府藏書閣深處有一本古老的筆記,裏面記錄了兩百年前探險隊試圖穿越沙漠的全過程。當時的隊員們騎馬企圖穿越沙漠,走了五天,徹底迷失于黃沙之中,最終僅一人活着回到了綠洲。那之後,再無人試圖越過那片黃沙。

麗爾既執意往東,她最終的結局,應該也會同那探險隊一樣吧?

=====

穿過戈壁,便是一望無際的沙漠。

但沒有關系,有水,有食物,有方向,她就可以一直一直走下去,直至抵達那夢寐以求的終點。

那是沙的盡頭,亦是海的起始。

第一日。

不知為何,頭頂上方的天空裏,總有一只蒼鷹盤旋。

起初,麗爾還疑惑憂慮,生怕它俯沖下來,對自己進攻。走了一段路之後,她發現它似乎不想做什麽,只是剛好在她附近翺翔而已。

她放下心來,專心趕路,心底甚至有那麽一絲竊喜。雖說這鷹無法交流,但有它在,至少是一種陪伴。

第二日,第三日。

那鷹在第二日清晨就不知飛去了何方,再也沒有出現過。

麗爾有些遺憾,這回真是一個人踏上旅程了。

沙漠是如此寬廣,又是如此寂寥,目之所及都是複制粘貼般一模一樣的畫面,她幾乎都要以為自己每天都在原地踏步,從未前進過。

這念頭一冒出來,麗爾趕緊暗道危險,然後強制用理智把它趕出腦海。

洩氣的想法,絕對不能出現!

即使暫時看不見前行的坐标,可只要一直在對的方向上走,就已經是在向目标靠近了。眼睛觀測不到的前進,只能說明,眼睛看不見,并不意味着,這邁進是不存在的。

空曠的沙地裏,光線灼熱、刺眼而強烈,麗爾明顯感受到了眼的刺痛,皮膚的幹裂,這并不好受。

她這時就會胡思亂想,弗雷德當時從海裏走到這裏時,他會是什麽感受?他會不會後悔,為了一個聽起來是天方夜譚的願望而踏上未知的征程?

她呢?後悔嗎?離開了舒适的‘故土’?

麗爾不後悔,她繼續走。

第四日,第五日。

水越來越少了,食物也只剩一點了,物資的耗盡加劇了麗爾的不安全感,她比前幾天更迫切地渴望抵達沙漠盡頭。

眼睛看見的世界卻在殘酷地提醒着她,還遠着呢。

她更焦灼地前行,甚至刻意壓縮了夜裏休息的時間,只為了快點兒抵達。

進入沙漠之後,她夜裏總會花一段時間,盯着那閃亮的北極星發呆。

弗雷德擺脫追兵了嗎?他啓程了嗎?

他會不會和自己一般,望着北極星,想着……想着總有一天會重逢?

他在,就好了……

說不定,他們會在沙漠裏遇見呢!想到這種可能性,麗爾總會露出充滿期待的微笑。

然後在獨自茕茕的路途上因這期望的落空而失落。

沒事,他們約定的是在海邊見嘛!

第六日。

水和食物在清晨時消耗殆盡了。

麗爾因這事實而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緊迫感,不确定性和死亡的幻想開始侵襲她的頭腦和心智。

可這裏離綠洲已經有五天的路程了。

無法回頭,只能硬着頭皮前進。

她饑渴地、崩潰地帶着絕望走。

正午時分,陽光最猛烈的時候,麗爾忽然聽見了隐隐的水聲——這是她六天以來聽見的唯一的自己以外的聲音。

難道說,她走到海邊了?

麗爾喜出望外,失去理智地朝水聲的方向跌跌撞撞地狂奔。

沒多久,她就望見了一片汪洋大海。

那是大海!

她用最快的速度奔向那片藍,然後想都不想,直接往裏一躍——

這裏沒有清涼的海水,只有被烈日曬得灼熱的沙礫。

麗爾被燙傷,亦被沙礫擦傷。

好像是海市蜃樓呢,她趴在沙裏苦笑,再也控制不住情緒,放聲大哭。可悲的是,連淚都流不出,只能幹嚎,吃進一嘴揚起的沙礫。

她忽然不确定,現在經歷的一切,是不是同那海市蜃樓一般的幻象?

弗雷德是她的幻想,綠洲是她的幻想,大海是她的幻想,沙漠是她的幻想……

或許這都是假的,麗爾陷入某種癫狂的狀态,是不是只要睡一覺,只要在這裏睡一覺,再次醒來的時候,她就會躺在塔樓舒适柔軟的床上?

為什麽這裏明明如此炎熱,她指尖脊背卻發涼?

只有幻覺才能解釋清楚這些異常。

看來,是她累了,睡一覺,睡一覺就好了。

麗爾緩緩合上雙眼。

在整個世界徹底陷入黑暗之前,手臂忽然傳來一陣強烈的刺痛,麗爾猛地清醒過來。

她看向痛處,那是一道好了沒多久又被扯開的割痕。她忽然想起來了,那是在塔克城時,侍衛為了驗明她的身份而劃開的傷痕。

它原本已經不痛了,或許是剛才壓在了沙子上,加上動作幅度太大,所以閉合的傷口再次被扯開,滲出血跡,帶來痛感。

痛讓她清醒。

所以,不是夢,對吧?

她艱難地爬起來,再次迎着日光校對方向,一瘸一拐地走。

第七日。

饑餓和幹渴是最強大的敵人。

麗爾憑着意志,拖着沉重不堪的身體前行。

她期盼過雲的奇遇,馬的登場,可什麽都沒有,只有慷慨的陽光和一望無際的黃沙。

茫茫天地間,她是如此渺小,她的努力是如此微不足道。

她好像要撐不住了。

怎麽辦?

就連思考的力氣都沒有,麗爾唯一的能量都用在了走上。

走一步,算一步。

第八日。

麗爾快走不動了。

邁一步,停很長一段時間後,才攢足力氣走一下步。

身體在瘋狂抗議,勸說她停下來;意志反對,說不行,已經到這份上了,能前進一尺,就前進一尺。

忽的,她聽見了水聲。

該死的幻覺又來了。

麗爾垂着頭,拖着身體前行。仰着頭确認方向的時候,她隐隐約約地,在黃沙與天空交界之處,望見了白的、藍的一條帶。

那是什麽?總不會是海吧?

她不讓自己多想,怕希望之後是更深的失望。

沒關系,那正好是她前進的方向,保持原來的計劃和速度,走過去就是。

時間緩緩流逝,她緩緩靠近那藍白,忽的,她感受到了閑腥的微風,低頭,腳下的沙子顆粒似乎是小了很多。

自己的幻覺越來越真實了,麗爾想。

弗雷德,我好像,快要堅持不住了。

麗爾堅定而瘋狂朝着幻覺走。

越來越近了,她望見汪洋大海,望見浪花撞擊岸邊,望見藍的白的泡沫。

好清晰的幻覺,好冷靜的絕望。

她疲憊不堪的雙足離透明的海水只有一步之遙。

麗爾定定地駐足,決定親自戳破這真實幻覺。

擡腿,邁進去。

鞋襪瞬間被浸濕了。

等等——

浸濕?

她的身軀瘋狂顫抖,心跳亂了節奏。

緩慢地蹲下去,顫栗的雙臂顫顫巍巍地探入那透明清涼之中,掬起一捧。

真的,是海水。

麗爾再也控制不住身體,直接跌進了那湛藍的懷抱裏。

水波輕撫,感受陌生卻熟悉。

所有的疲憊焦躁不安卸去,她任由自己休憩于向往已久的家園。

終于抵達的那一刻,比起狂喜,更多的是平靜安寧。

不知躺了多久,麗爾決定起身,探索這片海,準備站起來的時候,她猝不及防地發現,自己人類的雙腿不知何時變成了一條火焰紅的魚尾。

它靈巧又有力,鱗片在水底閃着耀眼奪目的光芒。

好美,麗爾看呆了。

她決定試試這新尾巴。

她生疏地擺動,借由雙臂、水流和尾巴的力量,從淺灘往更深處游動,如此自然,如此流暢。

麗爾潛進了等身高的海水裏,沾滿沙泥的衣裳溶解在海裏,取而代之的是一件泛着點點銀光的小衫,輕盈閃亮美麗。

她自由自在地暢游,浮潛,躍起,旋轉,舞動。

夢寐以求的生活真的實現時,她發現,原來它比自己的想象還要美妙一百倍。

她只怕這又是另一個更真實的夢。

可是,夢又如何?不如沉溺于此刻的愉悅自在!

海是多麽溫柔寬廣啊!

麗爾失了理智,瘋狂地亂游,只為享受這種暢快。

某個高難度的翻騰結束之後,她突然撞上了某個堅硬的東西,巨大的反作用力讓她在水裏滾了一圈。

努力穩定身形,麗爾讓自己豎直漂浮在海水裏,這才去觀察自己撞上的是什麽。

她動作一滞,視線凝住,似哭似笑。

那是個藍眸的人魚,藍眸藍發藍尾,臉上還挂着她熟悉的笑容。

弗雷德——

麗爾一甩尾,徑直沖他游去。

弗雷德亦沖過來。

他們克制地停在彼此面前,相顧無言。

麗爾眼眶發熱,流下的淚水化作珍珠,圍着他們,緩緩向海面漂浮。

弗雷德擡手,輕柔地擦去她的淚。他看上去鎮定,顫抖着雙唇卻暴露了真實情感,“能再見到你,我,我很高興。”

他在沙漠裏被荒漠城的追兵圍住,先是佯裝屈服,再找機會控制了那隊追兵首領的意識,順帶勾起了些他們內部的紛争,趁機逃了出來。經過綠洲的時候,他用淚水換了些食物水,馬不停蹄地往東邊趕,生怕誤了時機,不能與她相見。

幸好……

再次遇見,真是太好了。

麗爾扁扁嘴,“我也是。”

“你的頭發現在是酒紅色了。”弗雷德溫情地伸手撫摸她海藻般的發,“魚尾也是紅的,比黑色更适合你。”

“那可真是太好了。”她臉微微紅了,目光卻不願意從他雙眸之中移開。

整個世界好像變得只有他們。

麗爾按捺不住,将自己投進弗雷德的懷裏,緊緊地攬住,緊緊地聽他沉穩的心跳。

弗雷德摟着她,很用力,像是要把她揉進骨血裏。

“你想不想,跟我到我們的家看看?”他摩挲着她的發尾,邀請。

麗爾喃喃,“我們的家?”

“嗯,我們深海人魚一族住的地方。”

“他們會歡迎我嗎?”麗爾忽然升起些不安。

弗雷德微笑,“他們肯定會很喜歡你。“

“那,你帶我去?”

“嗯。現在出發,可以嗎?”

麗爾點點頭,然後想起了有趣的事情。她俏皮地問:“你在海裏不會再迷路了吧?”

弗雷德平靜地瞥她一眼,“當然不會,你放心。”

他松開抱住麗爾的雙臂,轉而牽住她的一只手,十指緊握。

“那麽,我們出發吧!”

弗雷德強力一擺尾,拉着麗爾往更深的深海游去。

歸處是真正的家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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