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算到現在他才十九歲,怎麽成熟得跟個男人似的。

唐裏格如果還記得張勇花,一出口腦子想到的應該是這句話。

只是他忘了。

“小張,你來了。”兩人沉默了幾秒,王梅才反應過來打招呼。

只是她話音落下,空氣就再次凝入安靜,唐裏格的目光與張勇花對上,僵滞了幾秒又再次移開。

張勇花身形高大,撐着傘膈應,他沉默地蠕動了一下嘴唇,還是收起了傘,試圖擠入了那一米寬的泡沫板下。

但張某家确實是一個作案的好地方,磚頭房深入山窩裏,鄰居只有二十開米外那戶的瞎了眼的寡婦和正值十三歲的女孩。

也是,張某的屍體是養豬的大爺過來撈糞澆菜苗,不經意發現的。

要是再過久點,屍體爛在糞坑裏,不把這地翻了,也不會有人知道這裏曾經有過這樣一個人。

“所以把張某殺了的,會是那個女孩的親人嗎?我想不大可能吧。”唐裏格把聲音壓小,雖然那雨聲淅淅瀝瀝,說不定能掩護過去。

他沒進去張某屋裏,在外頭轉着張某擱置在地上的收音機。

突然他意識到什麽,問王梅能不能把這個收音機和修好的磁帶盤帶回到警局裏。

王梅應了聲“好”,立即會意了唐裏格的意思,畢竟張某癖好獵奇,收音機裏能放出來什麽東西不能保證。

而這封磁盤是張勇花從糞坑裏同張某屍體一起撈出來的。

損壞太嚴重,只能讓張勇花帶回去修一修,畢竟張勇花在修複數碼這類東西的時候是個人才。

于是王梅嫌棄地把那臺鏽跡斑斑的收音機扣在自己摩托車後座上。

倒是張勇華這個沒心的還在揮揮手道:“王姐,你放心了。那帶磁盤都紫外線消毒過了,通風了一個下午,不會有什麽異味。”

王梅應了聲:“行。”踩上油門就留下一圈尾氣。

“小張?”唐裏格盡量維持平靜。反正眼不見不為實,誰知道自己和張勇花有過什麽感情糾紛。

張勇花剛揚起的嘴角又壓下去了幾分,他很快就把情緒收斂下去,他應了一聲,咧着一嘴牙:“前輩,找我有事?”

唐裏格木讷的頓了頓頭,當做是答應,他說:“之前……”

他話說的不是猶然未盡,而是忘了說話能力。

因為一對上張勇花的臉,他就好像什麽都忘了。

倒是張勇花好像猜出了他下一句會說什麽似的,他耷下腦袋,腳踮在磚頭塊上,他說:“前輩,是先前你讓我找關于那些女學生的資料?還是近一個月的監控?”

唐裏格不想接話,也得硬着頭皮接下來,他往張某那破破爛爛的小平房看:“行,之前不就讓你要發給我了嗎?還有那個兇手當時是不是和張東發生了什麽争執?”

唐裏格對這個忘了的前男友有一種莫名其妙的信任感,他把猜測的思路和張勇花叨叨了一遍:

“你看這裏,之前調查的不是說張某有煙瘾嘛,這磚頭牆上可是他日積月累敲出來的煙灰,說明他平常大概是倚在這裏過的煙瘾。

“但是奇怪的是,這地上的小石子磕人的慌,土裏還紮着碎瓦片,這一屁股下去,張某他自己都要被.操.爛了。”

唐裏格扶了扶額,忍不住爆了一聲粗口,又說:“兇手是不是拿起這地方的磚頭,把張某他媽的砸死了”。

也确實,從地上算起,到磚頭房牆上二十多厘米是磕煙灰的痕跡。

但等唐裏格彎下腰一點,又能在一米三左右的位置發生一些深淺不一的黑點,在往下一米處以下也有一些,但這些地方都比不上最低處那一圈密密麻麻的。

是的,20多厘米處磕的煙灰幾乎集中在磚頭房門口那處。

而現在門口處空空蕩蕩,長方形狀的區域草有被壓彎的痕跡。

所以唐裏格敢猜測,這個地方先前放着磚頭。

“那也不一定是兇手和張某發生争執把磚頭位移的。”張勇花接手這案子的時間比唐裏格久,找出理由反駁了唐裏格。

“張某是個工地砌牆的工人,張某這個人做房子就是喜歡偷工減料。

“之前那個受害者女孩口述過,在這房子西南方向堆砌着一個人高的磚頭,但後來能調查出的監控又顯示有工地車在張某家進進出出幾次,我問過了他們了,不僅把張某家那一個人高的磚頭運走了,還把這地上剩下的挑挑揀揀地運走。”

張勇花踩實了腳尖上抵着的磚頭,道:“比方我現在腳下踩的這塊,就是沒來得急運走的,挑剩下的。”

唐裏格點點頭,但也覺得奇怪,運輸車不嫌山深路窄的,還要大費州張運磚頭幹嘛。但是他更好奇另外一個問題:

“張某為什麽要偷那麽多磚頭回來,一年回來幾次,一次偷個幾塊,不累嗎?那些磚頭很值錢還是怎麽着?”

“一種執念而已。”

張勇花回答,他略低下頭,“這也是我今天早上剛找到的消息,你知道的,如果一個人感情陷得太深,會形成一種執念。”

唐裏格擡起頭,對上張勇花的眼睛。唐裏格問:“那麽張某的執念又是什麽?”

于是張勇花像講故事一樣講給他聽:“張某之前有個兒子是買過來的老婆生的,聽說張某這個人雖然愛在外面偷吃,但對老婆和生下的兒子都不錯,說來他還能偷吃到現在。”

“張某今年不五十二了嗎?精力還挺行啊,還硬得起來。”

唐裏格小小聲的評論了一句,聲音輕到只有張勇花能聽見。

張勇花從口袋裏摸索出一包藍七匹狼的煙,敲了一根出來:

“他的執念倒不是繼續硬,而是追求一樣東西,一個家。”

“家?”

“對,家。今天早上許陽去城裏.辦.證,順便找了張某兒子陳富貴。”

張勇花自來熟的從唐裏格上衣口袋順了個打火機出來,他頓了頓說,“借個火點煙。”

唐裏格愣怔了一下,說不清是什麽滋味,但倒也沒排斥到條件反射去阻止,他沉默地點了一下頭。

張勇花擡起手擋了風,那風掃過他額前的碎發,他稍稍低下那漆黑到深不見底的眸子,像是在竭力隐藏着那不該抱有的情緒。

唐裏格觀賞到現在,也不得不承認,這人着實長得英俊。

打火機閃起火花,“吭哧”一聲冒出了火。

張勇花醉似吸了一口煙,把煙尾巴夾在手指上,唐裏格注意到這人用的是左手。

這時候張勇花也擡起頭,抱歉地笑了一下:“前輩,抱歉了。”

唐裏格只是搖頭,示意張勇花繼續講。

于是張勇花又講起來,也許是抽了煙的緣故,他的聲音沉了許多:

“陳富貴,講到這了吧。你想,子随父姓,陳富貴卻改成了跟他媽媽姓,為什麽呢?”

“因為陳富貴打心底埋怨他爹,村裏村子裏的人凡是經常住在這裏的都知道陳富貴他媽媽是大城市的姑娘,運氣不好,被那些外地來了的商人七轉八轉賣來了這村子。

“可沒想到張某這個人幹活厚道,就是花心愛玩了一點,變賣了家裏所有的積蓄換來了這個老婆,當然村裏也不是沒姑娘願意跟張某成親生娃娃,只是張某心裏貴氣得很,人長得厚實,也有點積蓄,看不上村裏土氣的女人。

“于是等到陳富貴生母賣到村裏後,張某就傾家蕩産把這城市裏的姑娘買下了。”

那煙味燒得唐裏格嗆了一口,他咳了一聲,說:“這……所以這還算張某初戀了。”

張勇花挑了一下眼,把煙換了一只手拿:“那年代可沒有什麽初戀可談,嫁了男人就是得生孩子,張某娶進了陳氏後也是照樣花錢找新鮮的人睡,要說改變了的一點是,沒了錢收收心,次數少了點。

“對了,前輩之前不就住在梅雨鎮這個村裏,你沒聽過這些閑碎的話嗎?”

唐裏格睜大了一點眼睛,心想這話題也轉得太快了點,他只能草草解釋道:“小時候的事情還真記不太清了。”

他也沒蠢到直接挑明是張勇花把他腦子撞傻的,畢竟道聽途說的事情,他唐裏格也不曉得之前和張勇花談過的滋味是怎麽樣的。

差九歲呢,都前任了,還得裝什麽同事和諧。

張勇花好像真的是随口提了一嘴,他附議說:“也是,我也記得前輩命好,在七歲的時候就搬出了這村子,十五歲的時候了才又回來住了幾年。”

唐裏格也不知道張勇花對自己之前的事了解多少,在他腦子撞壞後,關于張勇花的,關于七歲之前的,他都不記得了。

唐裏格張張嘴,道:“別提關于我的事了,人年紀越大約記不清往事。”

他特意收斂住嘴,不提摔壞腦子的事,都能和前任打架鬥毆了,關系又能好到哪去。

張勇花說:“是。”

張勇花眼神卻暗下去點,眼球上投映了雨,唐裏格看着他的眼睛,看着那漆黑如墨的雨飄入紮滿碎瓷片的紅土地,才知道梅雨鎮的雨是下不停的。

“咱們說到張某這畜生買下那個城裏來的姑娘了。”

張勇花又吸了一口煙,右手擡起來的時候也不那麽習慣,他繼續講,“但張某對過了門的老婆也不算很差,畢竟人家是城裏來的,養得金貴點,生了兒子可以替他到外面讀書,看世界。”

“讀書,看世界。他娘的,張某眼界該說他挺高。”唐裏格不明白,許陽往城裏跑一趟,還能從張某嘴裏撬出那麽多話。

張勇花雖然年輕,但眼色還算不錯,他看出唐裏格的疑惑,解釋說:“我也不知道這些事情确不确鑿,部分是從張某兒子陳富貴嘴裏套出來的,部分……”

張勇花說着停住,擡起頭朝唐裏格莞爾一笑:

“部分是前輩之前給我講的,至于講不講究真實性,前輩自行判斷,畢竟道聽途說的東西總是會真假參半。”

唐裏格的記憶跌失了一大塊,想講究到之前有沒有給張勇花講過類似的故事還是挺難,說什麽一段感情釋懷不釋懷,他倒忘了滋味。

但張勇花口中暗裏半明的“前輩”既疏遠,又客氣,他到底忘了哪個環節。

好歹是前輩,唐裏格擺擺架子也不錯,他刿了張勇花一眼,厲聲道:“探案講究的是真實,你這一番真真假假的話可取性又有多少……”

“不,前輩錯怪我了。”張勇花彈掉煙灰,認真的語氣中攜着幾分漫不經心,“我一直把前輩的話當真。”

唐裏格聽到這話差點突發心梗了,他藏下自己擠上來的情緒,壓下眼道:“那我也說過,探案不要帶着個人感情的僥幸,這樣改變別人的人生大事,可不公平。”

“知道了。對不起,前輩。”

念到前輩的時候,張勇花音節上挑了一點,有點像是在撩人。

這種玩笑似的撩人一眨眼就過去了,張勇花換回之前認真的态度:“不過,前輩。我還沒講到張某的執念是什麽,我覺得沒有這一圈故事的鋪墊,這人的執念顯得很虛乎。”

唐裏格不出聲,看來是願意聽張勇花繼續講。于是張勇花吸了一口煙,那節煙沒吸幾口倒燒得快到尾巴了,他講道:“張某的執念是給他兒子建一棟房子,我也不知道這樣的人這麽在意他兒子幹嘛。”

張勇花看煙也快燃到盡頭了,就于不破壞磚頭牆的那些大小不一的黑斑,他徒手把煙掐滅了:“對,當時村裏頭還喊來了一個傳教的老婆婆,她大概是看張某可憐吧。

“是,在當時,他兒子長到了十多歲,張某老婆就自殺了,至于為什麽自殺,我聽到的版本是說那女人被賣到村子以後就得了抑郁症。

“但那時候沒有什麽抑郁不抑郁的說法,村裏的人都以為那女人中了邪,該潑清水整儀式的東西都幹了,但也沒能治好女人的心病。後來女人給兒子塞了一個東西就自殺了,張某中年喪妻,傷心欲絕,他解決傷心事的方法就一個,去找年輕的姑娘幹啊,不知道還聽說他把一個姑娘搞懷孕了,懷的還是兒子,但可憐的是那孩子一出生就夭折了。

“張某是個迷信的人,認為是他死去的妻子邪氣未退,便請來了那個老婆婆,那老婆婆半斤八兩,說張某的大兒子富貴,之後會遠離父親跑到外頭,還真是的,張某大兒子成年後開了家餐飲店後,月月給張某寄來養老金,還真沒回來看望張某一眼。

“因為那時候老婆婆算得準,讓張某撿回工地裏的磚頭,建一個像樣一點的房子,可以偷別人家的孝順和幸福喚回兒子,但那磚頭房建成了一個人高,張某的兒子卻從不回來。”

“也确實搞封建這套沒用,兒子的心飛遠了就是遠了。”

張勇花最後說得猶然未盡,還補了幾句話,“直到後來張某死在糞坑裏,都以為是那磚頭杯施工隊運完了,他兒子才回不來的。我推理說,那磚頭不會是發生争執才掀的,到晚上屍檢報告出來再說也不遲。”

“确實聽着合情合理,但奇怪的一點是張某的小兒子真的夭折了嗎,還是張某的私生子數不勝數的。”

唐裏格掐着下巴,說道,“這是早上我和王梅整理出來的猜測,依照你講的故事,我又添油加醋地進行了幾次加工。自從去年年中開始,張某拿的錢就是翻了倍,看那煙盒就知道,張某有錢後抽的就是華子了。”

“怎麽說他收的錢是雙份的,張某這人虛榮心強,攢錢想拿盒好煙抽也是有可能的。”張勇花覺得唐裏格說的話不缜密,但也覺得奇怪,因為張某這人死板得連社保卡一類的東西都不信。

唐裏格向張勇花複述了一遍自己的推理:“王梅到村裏的便利店進行了二重核查,發現對比去年,今年張某花錢大手大腳了很多,連牛肉這種東西出手都不摳搜了,每周都是一大袋一大袋地買。

“而陳富貴一個月給張某一千五,挺摳的,而我從屋子裏搜查過,張某這個人除了那破爛的磚頭房,和這個月頭的養老金,又沒有什麽東西可以給後代留的,并且張某沒有存錢的習慣。

“所以能猜測到有人私下給張某塞了很多錢,還是陳富貴的翻倍,至于張某的親系,除了一個大兒子和傳言中夭折的小兒子還真找不到誰有義務給張某塞前,還有張某私生活很亂,私生子卻沒聽說過幾個。

“于是我想起之前在醫院看過的報告,是張某去年的體檢,說的是張某這個人天生少精,大概意思是屌上的功夫好,能流出來的東西少,跟張某發生.關系的大概懷.孕成功的幾率也小。”

反倒是旁邊的張勇花又不知道嘀咕了一句什麽,幸好唐裏格沒聽清,因為張勇花叨叨的是:“那是張某不行的問題,當年我和前輩搞的時候,不僅功夫好,弄濕的還是好幾張床。”

唐裏格看了張勇花一眼,還以為這個年輕人害羞了,沒專心聽他講,于是唐裏格不再講沿着這個話題講:

“還有一種可能,實際上張某侵.犯的大多是男性,但無論是男性受害者還是女性受害者,都不能用一句猥瑣而草草了事。但張某也不會無緣無故任人唯親,如果他小兒子的死是個幌子的話,張某應該有什麽手段找到了自己小兒子,又用什麽條件讓小兒子給自己塞錢。”

張勇花不知道的不是出于心虛,挑上了眉梢道:“前輩說得不錯,我也覺得張某的死和他小兒子有關系。”

“但還有猜測二,如果疑惑點在被張某侵.犯的女孩,為了名聲給張某塞錢呢。我昨天才正真交接上案子,沒來得及把那些受害者調查清楚,但這一些恰恰又是必要的。”

唐裏格看向張勇花,張勇花一下子會意,立即點了點頭,他知道唐裏格是讓他調查那些在不為人知的被侵犯的受害者,并調配隊裏的心理醫生給他們做心理咨詢。

至于這些事搞得村裏人憤憤卻沒有人揭發,大抵是設備連帶着人腦子落後了一步。

但随着教育在偏遠鄉村的普及,陽光也會刺破陰雨連綿的不絕,到達這裏。

雨大了起來,泡沫板承受不住,吱吱呀呀地響。壓彎下來的縫隙漏了一點水,那水濺到了張勇花手上,他手裏握着的打火機還沒還,就先沾了一層雨水。

張勇花又從下衣擺的口袋摸出來另一包煙,唐裏格看準了,發現是要二十塊錢一包的銀色七匹狼。沒想到張勇花還懂點人情世故,敲出一根煙,沒等唐裏格拒絕就塞在對方的耳朵上,他像是在谄媚:“前輩,用煙換個打火機,我看你也不常抽煙。”

唐裏格的耳朵被張勇花碰得麻了一下,他下意識擡起手揉了一下耳朵,也覺得對方一而再的行為太越界。他把煙取下來,叼在嘴上:“不,挺常抽的。”也沒想到,張勇花靠近了他一點,遮雨篷罩住的地方只餘下對方身上廉價的煙絲味。

張勇花的手指在打火機上滑動了一下,”吭哧”了一下,唐裏格嘴裏的煙也亮了起來。此時,張勇花黑羽般的睫毛壓下來一些,他的眼睛框進去的不止是梅雨季下也下不停的雨了,那視網膜上還有唐裏格彷徨的二十八歲。

唐裏格也不知道自己在裝什麽,還挺常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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