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魚死
魚死
一旁的獄卒在酒肉的糟腥味中起身,帶着商洛向監獄最深處走去。
光透過獄頂的縫隙,在游蕩的灰塵裏遁形。
監獄是意想不到的沉寂。
“就是這兒了,姑娘請。”
牢門打開,獄卒乖覺地退到一邊。
商洛被一陣突如其來的異味嗆得連聲咳嗽,眼淚直流。
待氣息平穩,她才看清那個釘死在木樁上的人。
從瘡疤的顏色來看,他已經有幾日不曾受刑了。不過或許是因為傷口疼痛與軀體疲憊,他一直耷拉着頭,垂落下披散的頭發。
商洛緩緩地靠近他。在監獄的沉寂裏,她能聽見商羽微弱的呼吸和自己緊張的心跳。
她俯下身子,一擡頭,未曾想竟對上商羽半眯的眼睛與不羁的笑容。
他的眼睛充斥倦意,眼睑像是被迫擡起。但不妨礙眼中含情——他的殷切目光迫不及待地想要說話。
商洛裝作若無其事地回望,發現獄卒還是靠近了些,回頭時他下意識地偏頭躲過了目光。
她悄悄縮回了袖口本要抽出的尖刀。
只有商羽察覺出她的慌亂:他的眼神變了。
商洛拉住他肩膀上的衣服,指尖感受着他的輕微脈動。兩雙眼晴就這樣對視良久:商羽的眼神從戰友間的鼓勵,轉向朋友間的安慰,最終落定伴侶間的信任。毫無保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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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洛在商羽的瞳仁裏看清了現在自己的臉,也窺見了曾經自己的破碎與突圍。
“洛洛,去做吧……”商羽的唇輕輕顫抖着,像是已經知道了她的打算,随後微微閉上了眼睛。
商洛的目光沿着商羽的手臂快速移動,最終鎖定在插入商羽指尖的銀針。
她的餘光再次撒向一旁的獄卒。這一次獄卒沒有看她,但她知道,獄卒的耳朵是豎着的。
她松開抓住商羽的手,随後用一只手沿着商羽遠離獄卒一側的臂,撫過商羽的傷口,并試圖用餘光留意身側的獄卒。
她的手在商羽的臂上浮動,感受到掌心下方肌肉的痙攣。她在心裏默默地倒數,然後握緊商羽的手指,用手掌順走了一根針。左手微動,銀針運移到了指尖。
商羽感覺到指尖鑽心的疼痛,像千百只蝼蟻在他的心尖厮磨。他想要顫抖,但現在只能克制。他将頭埋得更低,更低……
商洛轉過身,轉身的瞬間将左手指尖的針送到右手的指縫。她用手指将銀針轉向,銜着針頭對準商羽,向商羽腹部的關元逼近。
她的眼神陰冷得可怕。
“你去死吧!”
話音未落,銀針射出。眨眼的工夫,商洛已經從袖中舉起尖刀,刺向了商羽的左胸。
商羽的眼睛忽然睜開、瞪大,脹起的瞳仁像是寫滿哀嚎與乞求,大塊大塊的鮮血從他的口中湧出。他張大了嘴,卻再說不出任何話,只聽得見嗓子底部的翻湧,咕哝、咕哝……
“姑娘你……”獄卒飛撲過來,将商洛撲倒在地。但刀子已經紮進去了。
“來人啊!”
門外,獄卒洶湧。
商羽似乎已經沒了呼吸。
商洛伏在地上,露出滿意的微笑。
周懿坐在一家面鋪,眯起眼睛盯着不遠處一幫窸窸窣窣的乞丐。
“客官,熱氣騰騰的羊肉面來咯!”
“謝謝。”等店小二遠離,周懿才徐徐撤下臉上商族式樣的面罩。
這時,成烽心急火燎地跑進來,手裏抓着幾串新烤的肉串。他遞給周懿一串,用手撥了一下衣擺,坐在了周懿的對面。
“商羽死了,”成烽盯着周懿,小心地說。
周懿手裏的筷子頓了一頓。
見成烽沒再說話,周懿又埋下頭去,認真地吃起手中的羊肉面。
“商洛殺的,”成烽湊近,低聲說道。
周懿停下筷子,擡頭看着他。
“獄卒說,商洛姑娘想進去見見商羽,他們想着陛下與商洛姑娘要好,就放她進去了。”
周懿的手不自覺地顫抖。
“商洛姑娘進去之後,獄裏密衛一直跟着。她見商羽的時候,密衛也一直盯着。密衛說,兩人始終一言不發,但不知為何,商洛姑娘竟突然拔刀把商羽給殺了……”
“啪”的一聲,筷子折成了兩截。
“她的刀哪兒來的?”
“自帶的。”
“商羽的屍首驗了?”
“傅大人親驗,死了。”
“屍體怎麽處理?”
“傅大人說,聽您的吩咐。”
“随便找一處荒地燒了吧,不要運去亂葬崗了。”
“是。那……商洛姑娘怎麽處置?”
周懿的臉陰沉得可怕。
“先關着,等我回去再說。”
“要……審嗎?”
“不必!”
周懿低下頭,靜靜地凝視着面湯裏倒映着的——他的滿眼蒼涼。
商洛睜開眼,發現自己已經完全被綁縛在一個刑凳上了。
真正成為犯人的時候,還是會害怕。
她下意識地扭動着身體,想要掙脫這一切。
“別亂動了,沒用的,”一個身影從她的身後閃了出來。商洛擡頭,恰好對上他老成持重而又微微陰森的眼睛。
“聽說姑娘是陛下的寵兒,是嗎?”
商洛沒有說話,她不知道這個問題應該怎麽回答。
“呵,”對面的人冷笑了一聲,“确實漂亮。”
商洛對這種鄙夷的贊美感到氣惱,她死死地盯住他,就像,要在他臉上盯住一道疤來。
“先自我介紹一下,我叫傅渝。”
原來他就是刑部頭子。
商洛不屑地掃了一眼,轉而低頭看向自己的裙子。麻繩捆住了裙擺,粉紅的裙擺因沾灰而不再那麽好看。
傅渝走近了,一把抓住商洛的右手。
“你幹什麽?你個變态,放開我!”商洛全身劇烈地扭動,雙腳不住地踢踏,卻只得到一道道麻繩勒出的血痕。
傅渝握住她的手,粗糙的大手搓過商洛纖細的小手,露出商洛修長的手指。
“陛下不好女色,自然對你的那點秘密一無所知。”
傅渝蹲下身子,仔細地打量着越過刑凳邊緣的手指。
商洛的指腹有一層很難察覺的薄薄的繭子。
他用四指盤繞住商洛的指節,拇指用力向上一推。
商洛忍不住叫出聲來。
指尖上的繭在燭光裏格外分明。
“手上的繭哪來的?!”
“我會做一點女工。”
“撒謊!女工的繭可不是這樣的,”傅渝的拇指繼續發力,身體靠近貼住她的前額,“說!你到底是誰?!”
“我是陛下的人,”商洛含着淚挑釁地笑道,“你就不怕陛下回來責怪你嗎?”
手指的痛感減輕了。
“傅大人!”有人敲門。
“進!”傅渝松開手,向門走去,接過那人手中的信箋:
“陛下口谕,關押商洛,等候處置,不必用刑。”
傅渝扔開信箋,轉身走到商洛面前,惡狠狠地瞪着她說:“別以為這樣你就能逃掉。”
“哪樣啊?”商洛莞爾一笑,“那也說不準呢,傅大人,”目送着傅渝摔門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