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返璞
返璞
當周懿扛着醉醺醺的成烽、管家托着一身酒氣的杜齡各自回房的時候,時間已過寅時。
周懿把成烽穩穩地放好、給他輕輕蓋上被子,轉過身時,就聽到了成烽起伏的鼾聲。
他無奈地笑笑,坐上了自己的卧榻,卻毫無睡意。
他走下榻,信手打開了屋子背面的窗。
殘月正從東邊天空遙遙地升起,像一把彎刀,直擊人心。
商洛城幹燥的晚風讓周懿的每一寸肌膚失水,以一種粗粝的觸感親吻着他的前額、雙頰,還有——唇。
冥冥之中,是一只手拽住了他,讓他來到商洛城。
也是這種力量,使他可以用短暫的生命貼貼這個星球的嶙峋一角——素未謀面的商,使他腦中原本繁複雜亂的語絲有序連綴,使他此刻能夠毫無虛飾地暴露在偉大的真相之下:
商羽文采入贅,排斥商璟,商闕帶兵釁周,引周伐商;商羽發動宮變,誘引民變,商闕全身而退,改頭換面。
這是商羽和商闕共同選擇的道路,也是一條很不高明的荊棘路。
而他們接下來的目标,毫無疑問,指向自己。
周懿伏在窗臺上,再一次無奈苦笑。
他曾無數次渴求事情的真相,無數次苦苦泅渡,無數次苦苦追尋。
可是當有一天,他真真切切地感覺到了真相,卻反而悵然若失,不由地質疑,期盼這一切的虛妄。
他可以接受自己在這場棋局中扮演棋子的角色,他也可以接受這場棋局的任何結果。但扪心自問,他糾結,他無法接受一年來他的真心錯付,他愛的竟然只是一副虛幻的皮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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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是她在月夜主動親近,明明是她睡覺時靠近,明明是她先伸的手……
但,是他在思念。
周懿自嘲似的對着窗口大笑起來。
笑着笑着,他就開始抽泣,轉而身子癱軟,頭埋在手臂裏努力克制地哭嚎。
第二天成烽醒來的時候,發現周懿睡倒在窗下的地面上。
周懿、商洛不在的日子裏,玉簪閑來無事,便總是時不時地到宋琬的寝宮游樂。
興許是香囊做得久做膩了,宋琬突然不知從哪裏覓得一個會武的士子,不僅讓他做了自己的侍衛,還讓他在宮院裏教授她劍術。
那士子沒有名姓,宋琬取了自己的姓,喚他子都。
宋琬自十四歲撫養周懿已二十年。這些年,她幾乎從未接觸過旁的男人,因而也一直不曾婚嫁。
別人大都以為太後娘娘母憑子貴,自然已是心如止水。只有玉簪察言觀色,聰明地看出些許端倪,也就知曉了太後的心意。
為了練習,宋琬特命南周赫赫有名的兵器師鑄劍。
玉簪雖不知道宋琬竊竊私語吩咐了什麽,但收到劍時便明了了,因為兵器師鑄的是幹将莫邪雙劍。
每次練劍,宋琬總會褪去濃妝,轉而濃妝淡抹,盤起的發髻也要拆開,披下一頭烏黑秀麗的長發,聊以一根桃木簪修飾。
還別說,返璞歸真、一襲素雅的宋琬倒還真有了些皎皎明月、迢迢星漢的美,看起來年歲也降了不少。
就這樣,很長的一段時間裏,宋琬“醉翁之意不在酒”,度過了一段不同凡響的時光。
而傅渝傅大人,接連好幾十天都無所事事。即便有了代理朝政的任命,由于南周境內一片安詳,也毫無用武之地。
他總是一個人坐着,抄寫《商書》來打發時光。
時下最煎熬的當屬商洛。每日蹲在暗無天日的牢房裏,感受着記憶的幹涸和靈魂的噬咬。
她怕自己又一不小心忘掉自己的使命,就蘸血在牆上抹上“殺”字。
她時常交替地想起周懿和商羽,但似乎總是在不同的時段選擇并愛着其中不同的人。想着商羽的時候,她感覺伐商之役與返回京都之間好像少了一些什麽,記憶。可當她想起周懿的時候,她又感覺伐商之前所有的過往都被清空了,她現在也處于無盡的虛空裏。
似乎總有一段時間的存在是空缺的。她就像一個踩不到地面的影子,永遠懸浮在時間實體的上空。又像一個被時間遺棄的粒子,在無盡的四維黑洞中沉溺、墜落……
她經常夜不能寐。
現實的夢境讓她失真。
兜兜轉轉,周懿終于回到了南周。
“诶,成烽,”周懿一邊解開披風,一邊叫住成烽,“你說精明之人是不是都會把情愛一類誤以為是陰謀?”
“什麽精明之人?什麽情愛?屬下沒聽懂,”成烽解開随行的包裹,準備整理衣物。
周懿伸手攔下,“這些事兒留着宮女去做就好了,”他拉過成烽,“朕剛才的意思是說,對于精明之人……就比如,一個女子受人蠱惑要殺一個男子,可她後來并沒有殺,你說是因為她動了心還是因為她欲擒故縱?”
見成烽呆愣着不說話,周懿以為他沒聽懂,就又随口補了一個例子,“那……還比如,一個女子刻意親近一個男子,是因為她有意還是美……美人計?”
見成烽還不說話,周懿急了,“還有還有……”
“還有,就比如一個女子受了重傷,希望一個男子救她,那這個女子是出于愛還是出于苦肉計的考量啊?” 成烽接過話茬,調皮地對着周懿眨了眨眼。
“成烽你……”
“陛下想說商洛姑娘就直說,又何必一個女子一個男子拐彎抹角反反複複說不清呢?”
“我還是想知道你怎麽想,”周懿思忖了一會兒,默默地說。
“臣怎麽想,重要嗎?”
不等周懿開口,成烽接着說,“臣怎麽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陛下您怎麽想。其實已經有很多人都直接或間接地給過陛下答案了,或許陛下心裏也早就有了答案。”
“可陛下您仍在苦苦追問,不過就是因為連您自己也不能确定這些答案的對錯,您也不知道您想要聽到什麽樣的答案。”
“其實在某種程度上,人生、愛情、權謀都只不過是無情的賭博,都是走獨木橋。往往一招不慎,滿盤皆輸,往往充斥着令人恐怖的不确定性。但正因為如此,與其瞻前顧後猶猶豫豫,不如放手一搏孤注一擲。至少這樣,我們還可以純粹地去感受選擇時的酣暢。”
“如若陛下相信愛情,便可就此相信商洛姑娘的無辜。如若陛下相信計謀,便可殺了商洛姑娘以絕後患。”
“恕臣未能替陛下想出萬全之策。臣只請求陛下,無愧于心。”
成烽下拜,長跪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