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章

第 44 章

閣樓之外天氣很好,陽光曬在身上特別暖和,這樣的天氣很适合出去曬曬太陽。

白楚攸在寒潭曬不到太陽。

後來林焉不知道自己怎麽闖進寒潭去的,恍恍惚惚,心不在焉,一進去便看見那抹月白身影背對着入口坐着一動不動,頭向下垂着,背影看着好不可憐。

死一樣的寂靜。

白楚攸身上好像結了霜,身板直挺着,頭發規規矩矩束在腦後,他腰好細,林焉不合時宜想着,難怪随便一摟就能摟過來,總覺得摟緊了,臂彎還是好空。

“白楚攸。”

林焉喊了一聲,跳進水裏朝他靠近,冰涼的水浸透衣衫好不刺骨,林焉一手高舉着食盒,生怕裏面的湯藥漏出來。

水聲碰撞下好像聽見白楚攸說:“別過來。”

林焉剛上岸,止住了腳步。

林焉有些後悔了,這裏很冷,從入口就能感受到的冷,也不知道白楚攸在這裏能不能撐住。

他這個便宜師父,就像是欠他的,每次想報複,還沒怎麽弄呢,他就已經快死了,屬實不好玩,一點報複的快感也沒有,甚至有點挫敗與無力。

他經常見到白楚攸在喝藥,一開始還以為是什麽不得了的禁藥,後來偷偷觀察好多次,才知道白楚攸生來羸弱,那只是單純補身體的藥,林焉跟外門弟子閑聊時說過白楚攸是病秧子,在逶迤山待過好多年的人說小師弟能長這麽大已經很努力了,不要叫他病秧子。

呵,就是病秧子。

不然就趕緊好,扔掉那些苦掉牙的黑乎乎的湯藥,別吹一吹風就生病,破點皮就血流不止。

“白樂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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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焉又叫一聲。

寒潭四面是冰,常年不化,帶來的湯藥轉瞬間變涼,林焉送也不是,不送也不是。喝涼的怕他難受,不喝又擔心他會死掉。

“我給你送藥來了。”林焉說。

白楚攸沒有理他,他自顧靠近。等到了跟前,這才發現白楚攸的嘴唇蒼白,臉上、眉毛、睫毛上,已經覆了一層細小細碎的白霜。

不僅身上源源不斷往外冒着寒氣,發絲都結了薄薄一層霜,像雪又不是雪。

他的全身都被霜雪覆蓋着,唯有臉頰兩側沒有寒霜,透着不正常的緋紅,周圍全是涼氣,吸入肺腑時肺腑都疼。

“白樂樂……”林焉把食盒扔一邊,一把抓住白楚攸手腕,太涼了,整個人被凍住一樣,“白樂樂!”

林焉慌了,腦子裏冒出的第一個想法就是:我真弑師了?!

“白樂樂!你可別死啊!你趕緊活過來!”

白楚攸看起來已經沒了呼吸,林焉将食指與中指并起,放在他鼻翼下,感受不到呼吸,只有一陣一陣的涼意。

林焉不信,扒開白楚攸衣服想要摸摸他心髒還跳不跳,忽然,手腕被緊緊扼住。

林焉愕然擡眼,看見白楚攸眼眸與身上的霜一樣刺骨,正目光冰涼平靜地看他。

林焉心跳有些慌亂,“我……”我以為你死了。

白楚攸放開他手腕,垂下眼來,不發一言。

耳邊只剩汩汩流淌的水聲,頭頂冰柱開始融化,一滴一滴往下淌水,落在冰桌,沿着牆面滑落,林焉聽不見白楚攸的呼吸聲,自己也被寒氣侵擾,喘氣變得困難,是比在如願湖更為心亂的壓迫。

“柯昭說你得喝藥。”鬼使神差的,林焉像個見不得人的小偷一樣,在端出湯藥的那一刻偷偷摸摸催動靈力把碗加熱,想要湯藥喝起來不那麽涼。

“……”白楚攸沒理他。

林焉太過心虛了,完全沒有道理的心虛,找不到任何緣由,仿佛這種行為見不得光,暗戳戳的陰暗着,不想被人發覺。

“喝藥。”林焉把碗遞近了些,再近一點都能喂上去,白楚攸終于肯理他,說:“放一邊,等會兒喝。”

林焉不依,“柯昭讓我看着你喝。”

白楚攸喝了,然後冷聲道:“你回去吧,不用再來了。”

林焉冷不丁把手覆上他額頭,不容拒絕摸着,任白楚攸驚愕地看着,有些不解道:“你師父……是要你死嗎。”

這個該死的冰窟一樣的地方,到處是寒氣,白楚攸身上結的是冰霜,臉頰很燙,額頭又涼得要死。

白楚攸卻問:“你在關心我嗎?”

他好似覺得不可思議,直愣愣的盯着林焉看,想不明白好端端的一個白眼狼怎麽會突然這樣。

“謝謝你。”他緊接着道。

林焉沒吭聲,收拾好食盒,冷着臉離開。明明是來看白楚攸笑話的,可是看見他的窘迫樣,心裏又不忍,甚至還但心他是不是死了,林焉覺得自己有病。

白楚攸還跟他說謝謝。

雖然他沒承認過白楚攸是師父,自己是徒弟,但是白楚攸跟他說謝謝,是白楚攸有病。

後來林焉都按時去送藥,閑着無聊還會在寒潭多坐上一會兒,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在那個鬼地方多呆,只是下意識想看看白楚攸,沒有白楚攸的水雲間太空了,太無聊了。

白楚攸喘氣已經有些艱難,得好長時間才呼吸一下,進的氣遠不如出的多,這樣涼的空氣使他呼吸并不好受,因此他竭力忍着,忍到今天已經是超出預料,而他還要忍到掌門氣消。

林焉時不時就要湊近盯着他看上好一陣子,生怕他死了背上弑師的罵名,往往需要看好久才能看清胸膛細微的起伏,白楚攸偶爾睜眼想看看他有沒有搗亂,入目是林焉盯着自己胸前的衣襟一眼不眨的畫面,不舒服地感覺到一絲猥亵,可視線上移看見林焉再正直不過的眼……

林焉就會開心道:“呀睜眼了!白樂樂你無不無聊,要不要我給你唱歌聽?”

他哪兒會唱什麽歌,不過是瞎哼哼罷了,端坐在白楚攸對面,陪着他打發時間。

雖然不怎麽懂醫術,但他也知道白楚攸很不好,光喝那些藥已經沒什麽用了。林焉偶爾進出會看見白樾在禁閉洞口沉默站着,林焉想打招呼,誰知白樾看見他便毫不留情轉身離去。林焉把這事說給白楚攸聽,白楚攸沒什麽反應,漠不關心的樣子,等到林焉下次再來送藥時,就看見他站在禁線的邊緣,一直看着入口的方向不動。

可惜入口蜿蜒,他什麽也看不見。

林焉有些後悔多嘴告訴他。

白楚攸好像已經病糊塗了,他會目不轉睛盯着面前的虛空一直看,林焉問他在看什麽,他什麽也不說,林焉喂他喝藥,他倒是乖乖會喝,喝了藥後一直發呆,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不知在看什麽。

林焉覺得他的眼睛在下雪。

關禁閉的第十天,林焉以為他還在往入口的方向望,特意給他帶一顆糖去,想着白樾肯定不會進去,要是他覺得失望,就喂他糖吃,勉為其難哄哄他。

一進去,看見白楚攸沒有像往常一樣端坐着,也沒有站在禁線邊緣望着入口的方向,林焉淌過流水踏上冰面,看見他躺在地上幾乎探不到心跳時,覺得自己心髒沉重得厲害。

禁線為掌門所設,沒有他的解禁,白楚攸出不去。

林焉盯着那道不怎麽明顯的禁線,恍惚覺得掌門對白楚攸其實沒有那麽好。掌門不管對錯,不在乎對錯,獎懲都随口,說完就忘。

林焉把在表哥那裏騙來的丹藥融進湯藥裏喂給白楚攸喝,頭也不回離開。

終于在後山找到掌門時,掌門正在摘棗,身邊沒有一個人,即使如此,不經意間外洩的威壓還是讓林焉頭皮發麻,宛若即将面對的是可怖的怪物。

林焉硬着頭皮上前,緩緩開口:“阿楚要死了。”

掌門對他的冒然到來感到意外,可也沒有責備,只淡淡道:“是嗎。”

然後沒再開口,專心摘着用靈力好好養着的棗,精心挑選最好的,甚至遞給林焉一顆,說:“這棗挺甜,試試吧。”

林焉無端感到惱火,在心中冷哼一聲,重複一遍道:“你小徒弟要死了。”

掌門不為所動,收回棗自己吃了,淡漠道:“我馬上要回去了,沒什麽事你也回去吧,去給你師父送送藥,他可離不開藥。”

“我說,他已經要死了!”林焉忽然重重道。

整個逶迤山沒人敢這樣跟掌門講話,除了白樾偶爾不聽話,其他人這樣講話是一定會被責罰的,因此林焉沒有防備的感覺臉上被扇了一巴掌,可明明掌門沒有伸手,只是淡漠地盯着他看。

林焉左臉頓時多了五個鮮明的手指印,不甘示弱對上掌門的眼,臉色陰沉得有些不像平時的他。

“這會兒倒是懶得裝了。”掌門忽然笑了,“你說你師父要死了,你知道他早在好多年前就應該死嗎?”

“死”字被掌門輕描淡寫輕易說出口,林焉在他話裏感受不到絲毫傳說中逶迤山掌門最為寵愛小徒弟的事實。

“他既收你為徒,整個逶迤山與他最為親近的人自然是你,他病了,你給他喝藥就好,何至于跑來這裏找我。”掌門自顧往前離開,提着飽滿多汁的甜棗不知是要給誰,對身後的人說,“回去吧林曜生,找柯昭取藥,那丫頭一天天的都在研究藥理,她那裏不缺藥。”

林焉忍無可忍,追上去開門見山道:“就不能讓他出來嗎?非要待滿一個月才能出來嗎?”

才過去十天,白楚攸已經撐不住了。

掌門似乎聽到極為好笑的笑話,嘲諷道:“不是你說逶迤山沒有原則嗎?”已經說不清過去了多少年,這還是他第一次遵守所謂的原則與規矩去懲罰一個人,尤其對于白楚攸,說罰就罰,沒有轉旋餘地。

“規矩就是規矩,阿楚是當師父的人,自然要給徒弟做好榜樣,這不是也是你希望的嗎?”掌門往山下走去,将林焉遠遠甩在身後,“回去吧,大不了給你換個師父。”

末了不知想到什麽,笑着補充道:“實在不行我收你了,日後阿楚便是你師兄。”

雖然不合乎常理,但白樾以後可就又多了一個師弟,掌門光是想想都覺得有意思。

荒謬!簡直是荒謬!林焉不理解,也無法理解。

林焉一直都知道他很自私很壞沒良心,此刻看來掌門居然比他還冷血,這跟他聽在耳裏的不一樣,更與逶迤山弟子所傳相悖,掌門根本沒有那麽寵愛他的小徒弟。

可很快林焉也明白過來,掌門是因為他才懲罰的白楚攸,是他說逶迤山沒有原則,是他當衆告的密,他嫉妒白楚攸将靈劍給到別人不給他,他是很氣,可他沒想讓白楚攸死。

林焉沉着臉回到寒潭,白楚攸還躺在冰涼的地上沒有要醒的蹤跡,林焉接連又喂給他最後的兩顆續命丹藥,扶他坐起,從背後圈住,無聲的摟着,默默釋放靈力讓他不要那麽冷,早點醒來。

太冷了,這裏這麽冷,白楚攸能熬到現在已經是極端,若沒有林焉送來的那些湯藥吊着,他早撐不住了。

林焉脫下外袍給他披在前面,用胸膛暖着他後背,抓住他的手握着,低頭望去,在白楚攸左手手心發現一道不顯眼的疤。

不止手心,手背也有,像是貫穿傷,從手背到手心,利刃刺穿他的手掌,留下這個不被人輕易察覺的陳年舊疤。

林焉重重的嘆息一聲,把頭埋進白楚攸肩窩,聞到一陣淡淡的湯藥味兒,夾雜着一絲若有若無的木樨花香。

像一具冰雕陪伴另一具冰雕,彼此都無言,潭中只有流水淌過的聲音,除此之外靜谧無聲,林焉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強勁有力,在平穩持續地跳着,那麽有力,生命鮮活,會呼吸,能睜眼,不怕冷,不用喝藥。

“白樂樂。”林焉輕聲叫着,好久才說出下一句,“你怎麽比我還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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