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師娘惡女(8)

師娘惡女(8)

謝霜寒要黎月和他一起回無極峰, 黎月拒絕了,表示以前如何,現在就如何。

況且,她根本不想在天衍宗久留, 待她消化完自己的記憶, 就打算帶着謝霜寒下山歷練。

謝霜寒嘆氣, 他一只手牽着黎月, 一只手扯了扯脖頸的鎖鏈,平靜陳述:“你不去無極峰的話, 我也回不去。”

說完,謝霜寒就有些後悔, 那些他早就遺忘的回憶複又浮現眼前。

黎月摸了摸他霜雪般的臉,聲音如柳絮般輕柔,卻字字珠玑:“十年, 這只是個開始而已。謝霜寒,你大概從不曾知道, 當初我為見你一面,徒步走過無極峰的霜雪時,是何等感受?”

“你愛的霜雪, 卻足以将我凍得四肢發僵。你的徒弟可以禦劍上無極峰, 其他門人若來尋你, 也有仙鶴相伴。”

“只你的妻子, 為見你一面,每每霜雪壓身。”

是啊,那時她只是個修為盡失的凡女。

仙人高高站在神臺上, 幾時垂眸向凡塵?

謝霜寒站在山巅太久,她并不想做仰望他的妻子。她只想把他拽下來, 讓他在塵泥中打滾,折斷他的傲骨淩霜。

她眸色漸斂,收回了手,頭也不回地将謝霜寒留在原地。

纖細的身影,不會再讓人聯想到柔弱的花枝,而是生機勃勃勢要向上生長的樹。

愧疚麽?

謝霜寒靜默站在原地,那對他來說實在是太陌生的感情。師父在時,常和他說太上忘情,無所謂悲傷亦無所謂歡喜。

世人逐道求長生,從來便是有所得必有所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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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霜寒不為過往後悔,只是對如今的黎月,多了份在意。

他眉峰寒意凝聚,又散開。謝霜寒不是個會後悔的人,他骨子裏的疏冷在春意濃的藥效散盡後更淋漓盡致地展現出來。

假亦真時真亦假,他不過是自己放縱自己去沉溺而已。t不敢舍身的人才會在求道一途上缺乏建樹。

…………

黎月坦然穿梭于天衍宗中,因一身和白袍弟子服不一樣的煙粉色衣裙,惹來他人的矚目。她掠過人群,飛速回了自己的竹院,方才得了清淨。

明月高懸,月光被《太陰真經》吸引着流轉于黎月周身。在月華的浸泡下她仿佛回到了母親的懷抱,溫暖安穩,一呼一吸具符合道韻。

黎月沉心靜氣,抛開那些虛浮缥缈因為世界意識而産生的隊謝霜寒求而不得的記憶,一路回溯到那張熟悉到眼眶澀然的臉龐。

地母微胖的身形和她永遠樂呵呵的表情,是這位女神君的标志。天地衆生都知道,地母是最慈愛的神。

但黎月記憶裏的地母,卻也有着相當嚴苛的一面。

原來,她學的第一種武器是箭。

明月作弓弦,太陽之子金烏的尾翎為箭,衆神賽場上,黎月一箭贏下了最大的彩頭。

天帝送了她一柄羿神弓,十支太陽金箭。天後送了她一條雲霞裙并珠寶無數。

地母卻指着她差了半毫的連珠箭,搖了搖頭。

“天庭之人不思進取,這些比賽你贏了,也很正常。”

那時的黎月很不服氣,只覺得地母只知道打壓自己,好像永遠看不到她的進步。

後來,才明白地母愛她,則為她“計深遠”的慈母之心。

天地大劫,衆神仙法百出,為求一線生機。

天帝攜天後化天道,從此男性神君均可轉世為人,重修道統,不至于斷了根基。

天帝天後均是豐神俊朗的男子,于神庭供奉之下,威嚴更盛。衆仙君齊齊拜倒,感謝帝後大恩。

只地母一人站立不拜。四海八荒的女仙裏,她是衆仙之首,而能上神庭參拜帝後的女神君裏也只她一位。

但地母自第一日上這男性主導的神庭時,便未曾彎曲過脊梁。她并非貌美女子,慈祥和藹的面容,總讓人想起自己的母親。

但高坐玉堂的天帝,卻忍不住頻頻皺眉。

天道降下預兆,這該是一個男性為主的世界,仙俠縱橫,攜月遨游裏本就沒有規劃女子的道路。

他是天之帝主,最知道順天者生,逆天者亡的道理。

曾經他企圖用地母制衡衆仙君,方給了這老不死的面子。特封她為女仙之首,給予她天上地下第一女神君的尊容,赦免她上堂跪拜的禮節。

天帝自認為已經足夠禮遇地母,卻沒想到這老家夥竟然這般不領情。

地母慈眉善目,整整齊齊挽着的發瘋狂生長,就像是柳樹的枝桠,土地于枝桠中生長,勢要遮天蔽日。

她的嘆息在天地衆生的心間回蕩。

“蒼天之神,不予女修生路。諸天在上,阻絕我女修求道之徒。”

“地母忝為女修之首,若不能為我女修争得一條生路,有何顏面存于世間?”

登時,風雨大作,紫色的雷霆将地母在風中飛舞生長如枝條抽新的發絲打斷。泥土飛洩,原本雲環霧繞的仙殿亂作一團。

天帝和天後各使神通,飛上雲間與地母對峙。天帝龍顏大怒:“地母!速速住手!”

“天地大劫,乃天之道,順道者生,逆道者亡,難道你還打算倒行逆施,違背天道不成?”

老人的眼卻沒有看向天帝,她透過重重的雲層,看到她寄予厚望的女兒被天之氣運所鐘愛,帝後所選定的人道之代表,剖開心髒,取出護心蓮。

老人的皮膚變成細細的褶子,她閉了閉雙眸,不允許自己在敵人面前流露出軟弱。因她身後,是萬千女修,她所代表的是女修們的不臣之心。

“天不予我女修生,那我覆了這天,又如何?”

地母的話變得遲鈍而緩慢,因為她所言每一字都帶上了言出法随的效果。

天雷滾滾,衆仙奔逃,帝後不得不提前開始散修為而合天道,以免被地母的地道蓋了過去。

天帝最愛面子,原本該是他在天地留下印記,震铄古今的合道,被地母攪亂,他臨步入天道前,看地母的眼都帶着恨意。

地母卻只是滿含感情看着她誕生的大地,她即将歸去的大地。

“地母願化泥,化塵,化輪回,補全地道。自此,女修皆可經地之輪回而入道!”

天雷停了。

這是天道的回應,天帝不可置信看向半邊臉已經消融的地母,他來不及想清楚為什麽地母的逆天之為成功了,就已經融入天道化身為天道的一部分。

地母那總是蘊含着柔情的眼,望向那無情的天卻是冷的,修到地母這個境界,自然在冥冥之中對未來若有所感。

天想要補全天地輪回,以成人道,怕是本就有讓她合地道之意。地母不懼于以身化道,卻為這天,想要将她女修摒除在外而憤怒。

世上哪有這樣好的事情?既想要她化地道,以陰陽兩全,又不想要這世間女子入道統。

地母的聲音最後一次在此世響起。

“此後,若天棄女修,則地舍男修。”

從此,地母有了“後土”的尊號。

這位永遠仁慈溫柔的母親,用她的生命,為天地女修争出生機。

凡女修者,無不有感。

劍之女君彈劍而拜,臉上域外魔族的血跡尚未幹涸:“後土娘娘仁慈,劍女願赴地道。”

琴之女君素手覆琴,琴音激蕩,早已淚流滿面:“後土娘娘仁慈,琴女願同赴地道。”

還有很多細小微弱,慣來被人忽略的女君之音,在天地中應和回蕩。

“願同後土娘娘共赴地道。”

黎月的心澀然,像是被什麽東西撞了一下,明月如華蓋當頭,籠罩着她的周身。

她忘了啊……這些事,這些過往,她居然都忘了……

天地合道,域外魔族的最後一波反撲又兇又猛。

月神摸了摸黎月懵懂的臉,為羿神弓加上月之庇佑:“月之律令,凡明月所在之地,玄女必得鐘愛,必得庇佑。”

接着,她又吐出一口月之精華:“《太陰真經》和你的護心蓮相性極佳,但太陰崇靜,本想等你心性再磨磨,再傳授給你……”

月神戚戚看了黎月一眼,轉又望向那傾頹的天,和圍繞在黎月的道場周圍密密麻麻的魔。

地母今日一人上神庭,已經将後事托付給月神。月神知曉,地母寄予玄女良多,她并不嫉妒。只因玄女也是她所鐘愛的妹妹,地母也是她慈愛溫柔的母親。

玄女生于九天,乃是神女中最有希望掌天之人。然,與天相争,何其危險,又何其困難,是以慈愛的地母,唯獨對玄女要求嚴苛。

月神疼愛這個乖巧的妹妹,卻明白,在天地大劫中,若不狠,就只能成為亡魂。

“月兒,記住,好好修煉。不要挂念姐姐和母親。”

黎月奔逃在月神以命開辟的逃生之路上,她不敢回頭。

身後,月神的神軀逐漸拔高,她素手翻轉結印,燃燒精血,以一戰百。無數的魔死在她的手下,淙淙的血液積了一層又一層。

只要她在,就沒人可以越過她,去傷害她的妹妹。

月神的眼在漆黑深邃中透出幾絲銀色光亮,月色在她眼底流轉,失血過多而蒼白的皮膚上挂上冷汗,遙遠古老的咒語從嫣紅的唇裏吐出。

明月墜落,與這黏稠肮髒的魔族化歸為無。

黎月的淚快要流幹淨,她咬牙,以羿神弓射殺還在追逐她的漏網魔族。

密林中,她烏黑的發被汗水打濕,神女潔白的裙擺上是血與泥污。太陽金箭自然威力極大,可以回收利用,但就算如此,反複射殺魔族後,也被魔血污染,數支淪為凡箭,沒了攻擊魔族的效用。

偏偏這時,初入神魔道場,被魔族圍攻的謝霜寒,以不可避免的姿勢,将群魔又引向了她。

那段回憶是混亂又痛苦的,黎月體內的《太陰真經》瘋狂運轉,系統差點以為宿主運功出了岔子,擔心得上蹿下跳,幾次呼喚宿主名字。

黎月最後還是在月華的撫慰下平靜下來,對系統道:“我沒事。”

她複又閉上眼,回到那密林之中的記憶裏。

黎月咬牙,覺得這個不知天高地厚膽大妄為的人修運氣可真好。誰都知道,神族對域外天魔的吸引力遠遠大于人修。這就好像美味佳肴和食之無味的雞肋之間的區別。

一群本來圍着謝霜寒的魔,立刻把目标轉向了黎月。

她不是什麽心軟的神,一點不想救謝霜寒,但誰知道怎麽回事?

瞥t見少年冰雪般絕世的容顏,被圍攻而仍然游刃有餘的姿态,她破天荒地猶豫了,簡直像鬼上身一樣奇怪。

拼着最後一絲氣力,殺死域外天魔的同時,黎月的心口也被一個偷襲的魔族所傷。她喘着氣,喉間鮮血湧出,心口處的護心蓮跳動,竟然想脫離她而去。

壓倒黎月的最後一根稻草是謝霜寒給予的。

他被域外天魔感染,琉璃般的眼眸發紅,跌跌撞撞朝她走來。

黎月登時感到骨中生寒,白霜劍沒入心口,護心蓮急不可耐要脫離她。

黎月的恨意滔天,而天邊已是烏雲壓頂。地母合道之聲在耳邊響起,月神殉葬的畫面在眼前浮現。

而她,背負着姐姐和母親的期待狼狽逃竄,居然也還是被天所不容嗎?背主的蓮花早已說明了真相,九天玄女的高貴身份又如何?

她們生來如草芥,就好比容器,任天資卓越,身負重寶,也不過是男主的經驗包。

嗡鳴的雪白的白霜劍上流淌着神女的鮮血。

她不甘心吶。

若她再強一點,月神何必為她赴死,若她再強一點,地母何必身消化道,才能争得一線天機。

什麽九天神女?

她算什麽?

好冷,寒氣入體,她連牙齒都在顫抖。那天雷卻還高懸在黎月的頭頂,大有她傷天之道子,就劈下來的打算。

她已經不懼死了,又何懼這天雷。

黎月從打坐的狀态起身,步入竹院之外。只見月色如流水,竹葉在晚風中輕輕晃蕩。她的腳下是平整的土地,承載萬物。

原來那時,她已動了殺謝霜寒之心。

卻沒想到,反而因為逆天而行,差點落了個身死道消。

是地母轉身,蹒跚着向幽冥走去時,最後回頭望了一眼。将一道金光射入她的神識,将濃烈的恨意和激蕩的情感封存。

天雷消散後,護心蓮已經融入謝霜寒體內,仿佛本來就該屬于他。

此蓮,乃先天神物,有清神解毒之用。他體內的魔毒盡數被蓮花淨化,因禍得福,修為更加凝實。

一切都好像風平浪靜,一場大劫過後,靈氣瘋長,萬物都得了好處。

他身旁,救了他的女修,也因這場天地饋贈傷口複原。

而醒來的“黎月”已不是黎月。

地母了解玄女的性情剛烈,為護玄女,将真正的她暫時封入神識中,蘊養在大劫中留下的傷。而留下的軀殼,便表現出了世界意識和天道希望的人格。

怯懦,柔弱的女修,不需要太高的修為,也不需要太強烈的個性。

黎月從地上捧起一抔泥土。她已經全部都記起來了。原來,地母在最後一刻囑咐她的,居然不是那個怯弱的“黎月”所以為的,光複神庭。

地母溫暖的話語好像還在耳邊,她要她的孩子活下去。

不必想念母親,因為土地就在她的腳下。大地如同母親永遠伴随在她的身邊,守護着她。

黎月從神識中的金光裏取出一本燦金的冊子,名為女仙金冊。

天道斷絕女修求仙之路,地母化輪回,衆女君跟随後土娘娘而去,她們的神通道法盡數融入了這本金冊。

若說黎月只想好好活下去,不再有探尋前塵的意思。這本金冊便只會守護着她的神識,不會主動出現。

而若她已決心接過母親的使命,背負衆女君舍生的大義,去走這條殺出來的女修成仙之道。

金冊便會讓轉世為人的女君成為她的助力。

薄薄一冊書,書寫的是天地大劫中那些不屈的靈魂。

地母不明白,天為何如此不公?

黎月卻知道,這是一個耽美世界,主cp謝霜寒和薛钰分走了正道和魔道的氣運,副cp天帝和天後,時至今日也被衆修士當做祖師爺祭拜。

而女人的命運,在耽美世界裏是不允許被留下歷史的痕跡的。

人人皆知蒼天在上,又有誰知,她母親後土承載萬千亡魂于幽冥,她姐姐月神月華流轉照拂萬物。

握緊手中金冊,黎月的心從未如此溫暖。

她并不孤獨啊,這條道路上,已有無數女修先行。

還有更多女修前赴後繼。

月華照在她頭頂,黃土踩在她腳下。

一夜悟道,黎月的金丹劫,聲勢浩大,震醒了整個天衍宗。

無極峰上,謝霜寒捧着暖爐,在雪天相映下,虛幻缥缈到不真實。

鎮魔塔裏,薛钰呲牙撕咬吞噬了一個觊觎他的老魔,用搜神術得知,原來除了等着被那一百零八顆舍利子淨化魔氣之外,還藏着一個從鎮魔塔出逃的辦法。

佛陀心善,若他能轉世為人,受盡苦楚而痛改前非,就可以算他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薛钰笑罵這些正道人士真傻,他最擅長裝好人。原來在天衍宗,人人都對他稱贊有加,只因他想要讨好自己的師尊。

想到謝霜寒,不可避免想到的還有另一個女人。

薛钰抽刀,上一秒還挂着笑,下一秒就冷厲如修羅。一身朱紅衣裳盡是鮮血染就。

他看着自己血痕斑駁的手,眸色深深。

想不明白,想要把那天在牢獄裏的畫面忘去。

卻好像越想忘越深刻。

畫面的主角已經不是淚水漣漣的師尊了,而是那煙粉色裙裝的主人。

比起衣衫不整的師尊,她明明穿戴整齊,從頭到尾只露出小半個肩膀,雪色的肩膀像是新剝的荔枝。

被春意濃折磨的師尊,那神志不清的模樣,從前最讓薛钰感到歡喜。可現在他最想要快樂卻是被神力貫穿經脈,渾身肮髒的魔血被灼燒的酥麻與痛苦。

那肩膀上留下師尊濕漉漉的吻痕。

薛钰想,若換了他,定然比古板的師尊做得更好。

他心思多變,這個想法剛一出現,就讓他勃然大怒,砍殺鎮魔塔裏其他魔物的刀更快,更狠厲了。

少年精致的臉上,遍布血煞之氣,他只是試圖用殺欲,緩解另一種讓他憤怒,讓他尴尬,讓他羞惱的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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