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師娘惡女(12)

師娘惡女(12)

黎月出了竹院, 正午陽光正盛。經過她的試驗,基本可以确定,她這個帶着半個神格的外來戶口,絕對是被此界天道打了标志, 嚴密監管着的。

要不然哪裏能那麽巧呢, 前一秒她對謝霜寒動了殺心, 下一秒就是天雷滾滾。

而其他人, 就沒有她這個待遇了。

葉無道同樣對謝霜寒動手,天道毫無響應。

這倒也不失為一個辦法, 她不能對謝霜寒動手,總有辦法借刀殺人。或者更進一步地, 讓謝霜寒自願呢?

姐姐曾說《太陰真經》修得一個心靜,地母也曾告誡她萬事不可焦急,一步一個腳印, 腳踏實地地慢慢來。

黎月按下心裏的急躁,她不是一個人, 母親在地下,姐姐在天上,她們一起注視着她。她萬萬不可貿然行事, 讓母親和姐姐為她換來的活下去的機會作廢。

踏風而行, 黎月翩然落至碧華閣時, 林芝早已遣散弟子相迎。

“你這樣關了任務堂, 要交任務的弟子怎麽辦?”

黎月有些疑惑。

林芝的大眼睛咕嚕嚕地轉,笑得不懷好意:“今天哪裏有人交任務啊,都去收拾鎮魔塔的爛攤子, 撿石頭去了。”

“撿石頭”

“就是鎮魔塔塌陷後的碎料,收集起來熔煉過後方便重鑄鎮魔塔。”

林芝頓了頓, 收斂笑意:“黎姑娘,薛钰此人不簡單,他心性狠毒,偏又頭腦聰明,加之氣運深厚……”

“我觀他報複心極強,且心思缜密。所殺的十三個弟子不但都是些沒有根基,不會有人替他們報仇的,還要麽以前在門內得罪過薛钰,要麽在背後非議過清霄劍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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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偏執成性,執着于清霄劍尊,便肯定不會放過你。黎姑娘,此話雖然難聽,但我不得不說,清霄劍尊固然是修仙界第一人,難得的俊美強大男修,可為他折了性命總是不值當的。”

黎月輕輕搖頭,拍了拍林芝的頭,壓平她翹起的呆毛:“林芝,以後叫我黎月便是。”

“我明白的,但不止薛钰報複心強,我亦不弱。”

黎月的袖袍在林芝眼前晃過,煙粉色的衣袖好似團簇的初桃,黎姑娘眨眼笑時,眼底暗光浮動,如碎了的星子。

林芝拍拍胸脯,現在她還适應不了黎姑娘那奪人心魄的模樣。修界多美人,但像黎姑娘這樣美到骨子裏,清冷與濃豔糅雜而不矛盾,多智近妖且不懈怠于修為的,便少有了。

如此算來,外表的美好便成了她最好的僞裝,和最不值一提的優點了。

林芝引着黎月去見那到了碧華閣又沉浸于掃樹葉的雜役女修。

黎月藏在袖袍裏的手暗自掐訣,祭出了女仙金冊。

她向林芝讨要這個雜役弟子,只是假借看管竹院的借口,想要驗證那時見到那手持笤帚的女子時,心中稍縱即逝的感應。

一飲一啄,皆是定數。

她手持女仙金冊,命軌自然會不經意間和那些轉世的女仙交錯,黎月就是來一試這金冊的。

一顆巨大無比的銀杏樹如同華蓋,枝葉繁茂,風一起,嘩啦啦落下樹葉。樹下的女修穿着雜役弟子的暗色袍子,拿着笤帚,不緊不慢将每一片葉子歸攏到一處。

黎月只隐藏氣息在一旁看着,林芝不明所以,也跟着站定在她身旁。

說實話,像這樣的雜役弟子,天衍宗不說有幾萬,至少五六千是不會少的。偌大的宗門,那女修就像一塊石頭,灰撲撲毫不起眼。林芝查過,這女修修煉了幾年術法,連最基礎的清塵訣都使不出來,才一直被分配去掃樹葉。

這已經算是個養老等死的活計了,葉一茬一茬的落,人一茬一茬的老。重複的步驟,有什麽意義呢?落葉又如何掃得盡呢?

不過是枯等着冬日,化成最後一把幹柴燒掉罷了。

現下林芝卻從這本該幹枯的樹裏窺見一點春的綠意。

黎月向她傳音道:“你看她手上的繭,若非日日練劍,是很難形成的。”

林芝低頭思索,調度這雜役弟子的時候,她确實在卷宗上看到了寥寥幾句批語。

“靈根駁雜,問劍于同輩不敵,心生怨憤,遂逐之,為雜役。”

一看便是一個輸不起而心生嫉恨的人。修仙先修心,若是女修,于道德品質上的要求就比男修更苛刻了,她們要想往上走,變得在私德方面比男修做得更好,更完善。

林芝默默想着,被黎月問詢眼前掃地女修名字時,才回過神答道:“叫江穗,她改過名……剛拜入t天衍宗的時候叫江招娣,後來她自己改了。”

民間求子,求得多是男孩。一些民俗裏早就透露出了這種重男輕女,好比生了男孩是弄璋之喜,璋是美玉無暇;生了女兒,則只堪堪一句弄瓦,不過碎瓦劣磚。

黎月撿起地上半截樹枝,從林芝身邊竄走時帶起一道勁風。

林芝回過神來,暗叫不好。

她去尋江穗時,便知道江穗此人在天衍宗的遭遇絕對算不上好。只因她性格木讷,早年間被剝奪了習劍的資格,便整日抱着一把笤帚,說話直白,常常戳人肺管子,得罪他人。

那天,她去幫黎姑娘尋人,正巧碰見江穗被圍毆。

若非恰巧黎姑娘讨要了江穗,若非她恰巧立刻去尋了,也許江穗就要因為口出狂言,說清霄劍尊帶着玄鐵鏈像帶着狗鏈子,而被劍尊的擁護者活活打死了。

門內當然有保護弟子的規矩,但也不是所有人都有資格被保護的。

別說雜役了,就連內門被薛钰殺了十三個弟子,又有多少人真的在意

林芝救下江穗,忍不住告誡她:“你既然身份低微,便得學會謹言慎語。今日要不是我恰巧來了,你大抵就得被活活打死了!”

江穗頂着滿臉傷,還抱着那破笤帚,眼神呆呆的,嘴說說着多謝林執事,也沒什麽生氣。

林芝真是氣得眼袋都在抖,本來就個子小小的林執事,跳起來打高大的江穗的肩膀:“我真是從沒見過你這麽蠢的雜役弟子!”

江穗這才皺眉反駁:“我不蠢。”

“不蠢你非要跟人家親傳弟子對着幹還是劍峰長老手下最有前途的大弟子”

“我八百年沒見過你這麽膽大的雜役弟子!你說說你,你非議清霄劍尊也就罷了吧,人家的擁護者,劍峰長老的親傳弟子找上門來找你麻煩,你服個軟道個歉,不就完事了嗎?”

“忍一時風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空。你要想想看,你現在什麽實力,人家什麽實力,幹什麽非要傻乎乎去以卵擊石”

江穗看着氣呼呼說教不停的林芝,蹙起眉頭,一張臉跟吃了苦瓜似的,客觀道:“林執事,我可以去掃地了麽?”

林芝被一個小雜役弟子打斷,忍不住又跳起來打她的肩膀,拍到江穗傷口,江穗也只是壓住了呼痛聲。

林芝被這呆瓜弄得沒辦法,抓了抓亂了的頭發,咬牙道:“你可以不掃地了,你雖然人蠢,但運氣不錯。夫人看上你了,要把你要到她那處去。”

“夫人”

江穗遲緩發出疑惑的聲音。

林芝哼了一聲,解釋道:“清霄劍尊的夫人,那可是位心善的大美人。你可千萬管住嘴,少說話,多做事。別把這頂好的差事弄沒了。”

江穗搖頭,平淡道:“去哪裏,于我來說都是一樣。”

當年她和同輩男修一起拜入劍鋒,于瀑布之下健體,于懸崖峭壁揮劍,她本以為這是一條通天坦途,她走的每一步雖累,卻也是極有意義的……

誰知道,這坦途不過糖衣炮彈,一身劍骨凋零,她的道心也早已斑駁,如此,好差事或者壞差事又有什麽分別?

對一個将死之人來說。

“林執事,我不擅長交際,還是掃落葉更适合我。”

林芝扯住江穗的袖擺:“你說你,光長個子不長腦子,長那麽高是吃幹飯的嗎?由不得你拒絕,你留在這裏,等會兒人劍鋒又找上門來,你還要等着被打死嗎?”

林芝半強硬把江穗帶回碧華閣,心力交瘁,好說歹說把人帶去見了黎月。

原本心裏還盤算着如何斡旋,讓黎月不至于辭退江穗,或者她想辦法在碧華閣給江穗排個差事的……結果又撞見了黎月殺蓮靈,揭露清霄劍尊光鮮亮麗的皮相後腐敗的內裏。

極有眼色的林芝,拉着江穗又回碧華閣,她不遇窺探黎姑娘的傷心事。伴生靈寶被奪,活生生從高高在上的神女淪為凡人,若清霄劍尊對黎姑娘有那麽幾分愛意,這可怕的遭遇或許還能被粉飾幾分……

可天衍宗人盡皆知,那外門竹院的凡女是清霄劍尊身上的吸血蟲,醜陋而讓人厭惡。

她突然側頭,朝抱着笤帚又要去掃地的江穗說:“你說得對,某種意義上,劍尊真的連狗都不如。”

江穗一板一眼道:“我沒說過。”

林芝煩死這木頭呆瓜了,大聲叫嚷了一句:“懂不懂化用了!又不是非要和你那句狗鏈子說的一樣!掃你的地去吧!”

說回現下,黎月以樹枝為劍,平平無奇地揮出去,猝不及防的江穗身體下意識做出反應,以笤帚格擋。

一來二去,黎月沒有用神力,只是單純論劍。

林芝本來擔心江穗這生得高大,但修為可能只有練氣兩三層的小雜魚受傷。

沒想到那多次被她嫌棄的笤帚,在江穗的手裏就好像有了生命力一樣,一砍一挑,動作簡單,卻全是對劍之一道的領悟。

沒有花裏胡哨的漂亮劍招,只是平淡到像白開水一樣的劍。大音希聲,大道無形,林芝只覺眼前金光晃動,黎月手上的樹枝斷裂,江穗抱着的笤帚也發出碎裂的聲音。

一本金冊嘩啦啦作響,黎月挽了個劍花,一只手将樹枝背在身後,一只手接住了金冊。

天好像暗了一瞬,暗色的天幕包裹了黎月和江穗,卻不讓人覺得黑暗,因為地包圍着她們,如同母親的懷抱。

黎月開口,本能明白了金冊的使用方法,開口念道:“劍之女君江穗,八百載揮劍,不曾懈怠,以毅力而破女子不能修劍之偏見,由是入道。再三百年,一劍挑遍人間,無敵手,得錄女仙金冊,飛升成仙。”

那時,地母合道,與之同去者衆。

劍之女君是第一個響應的,也是與地母,與黎月情分深厚的。

一頁金紙飛出,融入江穗體內,碎裂的笤帚煥發新生,躍出一把銀白的劍,劍身線條流暢,銀紋躍然其上,若隐若現。

江穗在漆黑中握劍,閉眼,從前種種,歷歷在目,再睜眼,她已是不怒自威的劍之女君。

人間磋磨不能改變她對劍的堅持,困在天衍宗的靈魂未曾被磨滅意志,這一掃百年的落葉,是一個女修無聲的堅持。

她的劍已不在困于形,樹是劍,笤帚是劍,天地萬物皆可為劍。

江穗收斂威亞,露出一個不明顯的笑容:“玄女,好久不見,你風華如舊。後土娘娘,一定也會為你開心。”

黎月卻止不住身體的顫抖,握着劍女的手,摩挲着她手上的劍繭,然後按在了她手腕的經脈上,聲音冷厲:“劍骨呢?你的天生劍骨呢?!”

她年幼時,月神姐姐喜靜,不太喜歡外出走動。是衆位女君同她一處玩樂,陪她一起成長。她的劍法便學自劍女,故此,方才以劍試探江穗。

江穗低頭,她天生高大,瘦而不柴,以往是衆位姐姐中肌肉線條最漂亮的,現下卻架不住這窄袖的弟子袍。

瘦骨嶙峋的手,粗糙的指腹擦拭掉黎月眼角的淚:“別哭,玄女。”

她不說這些年的艱難,只關心妹妹的淚水:“他們能奪走劍骨,卻奪不走我對劍道的領悟。不要哭,後土娘娘和月神還在看着呢,要是她們怪我照顧不好你,還惹你落淚,可怎麽辦才好呢?”

劍女的聲音太溫柔,黎月抱着她的腰,鼻子發酸,悶悶的聲音讓劍女彎了唇角。

劍女一只手摸了摸妹妹柔順的烏發,另一只手持劍,平實利落的一劍,劈開遮掩天機的暗色天幕。

“好,他們欠我們的,從我們這裏偷走的,我們都要一筆一筆讨回來。”

焦急的林芝先是看到金光,又是看到黑色的領域。很快決斷要先壓下動靜,不能讓掌門和劍尊知道,下意識,她已經不相信他們。

現下風平浪靜,黎月和江穗兩人平安出來,她才松了口氣。

剛剛飛過去,就看見黎姑娘挂着眼淚的眼睫,長而翹的睫毛上滾落一顆淚,珍珠似的。林芝又看江穗鳥槍換炮,手裏的笤帚變成了一把品相頂好的劍,心裏狐疑不已。

她一急,就跳起來拍江穗的肩膀:“哎呀!都說了不要把差事搞砸了!你這個呆瓜!怎麽還把黎姑娘弄哭了!t”

江穗欲言又止,黎月沒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要是百年前,誰能想到一板一眼的劍女被人這樣指着鼻子數落。

她笑了笑:“林執事誤會了,我和江穗有舊,過了幾招,于是有些感懷。”

江穗摸摸鼻子,看林芝被黎月一句話止住的樣子,心想怎麽她打斷林芝就不管用,玄女一笑就把林芝笑迷糊了。

林芝弄明白兩人都沒受傷,心稍稍放下,個子小小站在江穗旁邊,戳她的手臂:“說說吧,你個人卷宗上寫的什麽,與同門比劍,輸了之後心懷怨憤……”

江穗這個人呆呆的,再怎麽看也不像是什麽心生嫉妒,就構害他人的樣子。加上今日黎月與江穗論劍,就算林芝不是劍修,也能看出,江穗的劍,可劈天幕,可融萬物,能使出這樣幾近于道的劍法來……比之清霄劍尊,又差些什麽呢?

而這樣的天才劍修居然被劍峰一句語焉不詳的“問劍于同輩不敵,心生怨憤,遂逐之,為雜役”就給打發了?裏面沒幾個彎彎繞繞,她林芝都可以在天衍宗倒着走路了。

黎月敏銳擡眸看向江穗,江穗抿直唇角,心道,好不容易在玄女那裏瞞過去一節,現下又被林芝戳破了。

黎月學林芝戳江穗的另一邊手臂:“說說吧,穗穗姐。”

江穗默默退了一步,遠離幽幽看她的兩個同伴,繳械投降:“好,我說,我說……”

林芝哼了一聲:“別搞得像我們逼你一樣!”

江穗無奈解釋道:“我沒這個意思。”

黎月捂嘴笑,看好戲。心情輕快了幾分,又很複雜生出淡淡的愁緒來。很多年前,她也曾像林芝一樣,鬧騰自己守靜如素的月神姐姐。

每每看姐姐因為她,無奈嘆氣,又或者笑着摸她的頭時,她都覺得很高興很高興。

轉而愁思淡去,她又堅定起來,劍女的回歸只是一個開始,她還有很漫長的路走。

天要阻止女修又如何?

想把她們當經驗包,奪走她的護心蓮,又奪走劍女的天生劍骨

那就讓這天看看吧,什麽叫偷來的終究是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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