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chapter1
chapter1
“沂老師,微博真的開啓了訪問記錄啊嗚嗚。”
屏幕前的夏沂爾蹙着眉,看着留言板上的這條信息,咀嚼着這句話代表的含義。
她覺得房間內四面八方都是濃黑陰翳,正緩慢地張開漆色的嘴,幾欲将所有的正面情緒全部吞吃殆盡。她無意識地去撕手上的倒刺,廉價桃紅色可撕拉水性指甲油也幹成片狀,被她摳下來。
“好大的雨啊……”安靜的房間裏突然響起室友的一聲感慨,這讓她一下子停住了動作。
心底休眠的火山快要噴發了,她能感覺到被壓抑的黑色岩漿正在翻騰。
夏沂爾匆匆站起,椅子發出脆弱的嘎吱聲,室友們擡頭看她,她快步穿過狹小的空隙,很快就要走出寝室外。
跟她關系比較好的室友喊了一聲:“欸,外面在下大雨诶!”
下大雨才好。
她在心底道。
寝室樓大門口陸陸續續有人回來,收攏傘,雨水在傘面飛濺,冰涼地吻過她的頸項。
夏沂爾無視了所有陌生人驚詫的眼光,跑進了雨裏。
有女孩子驚呼一聲,沖過來要給她遞傘,但夏沂爾冰冷地拒絕了。
這點善意彌足珍貴,可并不能改變她的決定,同時拒絕這件事令她産生了更多負面的情緒。
一開始她在雨中只是小跑,随後越跑越快。暴雨沖刷而下,眼前模糊不清,衣物濕漉漉地貼在身上,變成了沉重的累贅。
在她終于跑到目的地的那一刻,所有濃郁的負面情緒頃刻傾瀉而出。
這是學校內部一個頗為偏僻的小林子,也是她一人的秘密基地。
按道理來說,這類地方基本會變成校園情侶們的約會聖地,只可惜幾百米處有一座低矮的房子。
是員工宿舍,沒人會選擇在大爺大媽随時可能出現的地方約會。
雨水淋透了她的發,她摘下濕漉漉的眼鏡,卻發現自己疲憊地不想說話。
發洩也是需要力氣的。
她開始回顧自己的大學生涯。
貧窮是她抹不去的底色。
高考結束報志願的時候,夏沂爾本來應該學金融或者計算機,或者更能賺點錢的行業。只可惜她厭惡數學,不願意再選有高數課程的專業,便挑了培養“人民喉舌”的新傳專業。
結果剛上大學她就發現,高中的模式在大學完全不适用,她在新傳的課程中也不具備優勢,滿心的新聞理想其實只是一場代價四年的笑話。
她也想課後努力學習去縮小差距,可她沒有生活費,終日為其奔波。
她有固定家教,可前段時間政策出臺,家教違法,每周的三份不同家教戛然而止;
去三家超市分別打短工,如今被兩家超市告知解雇,因為她學歷太高,留不住,他們招到了更合适的長期員工。
她也為簡歷空白而焦慮,于是投簡歷到報社、出版社、廣告公司,希望能做實習生,然而她連第一關都過不去,被HR告知學歷不夠,履歷更是空白……
這份工作嫌棄她學歷低,只是中流211而已;那份工作嫌棄她學歷高,為什麽是個本科生。
不是沒想過申請助學金,然而名額有限,她在這時似乎又不夠貧困,畢竟家裏勉強收支相抵,沒欠外債,不夠跌到谷底,在同學之中不算最困難。
她在學歷漩渦中掙紮,在金錢泥淖中抵抗,不上不下,終日焦慮。
她反抗生活的唯一方法是寫同人文,亂拉郎配,嗑冷圈CP産糧,更主要是接熱圈的單子,賺的稿費聊勝于無,因為她碼字時速很低。
好不容易在微博攢了萬粉,卻被告知微博開啓了訪問記錄,留言板上也多了數十條大肆謾罵她文寫得太爛的留言。
被窺探的陰濕感讓她更加內耗,冷圈為愛發電的心被留言砸得稀碎。
她想退圈了。
一切都好累啊。
“這操蛋的世界什麽時候毀滅啊啊啊——”她仰着頭,終于喊出第一聲,眼淚融化在雨水裏,滾燙和冰冷相交織。
“恨死這個世界了啊——我到底做錯了什麽啊……”尖銳的嘶喊聲變成了止不住的哽咽,眼前潮濕而模糊,仿佛有一個黢黑的點在靠近。
她閉了閉眼,再睜眼時,映入眼簾的先是長長的傘尖,再是黑得密不t透風的傘面,再往下,立着一個很高的人。
眼前的人身上穿着純黑的連帽圓領衛衣,漆色直筒褲裹着長得惹眼的腿,雙肩包挂在他右肩上,垂下煙墨色的帶子,露出來的皮膚在如此昏昧的光線下都冷白一片。
雨傘很有分寸感地和她隔着一米,沒有擅自越界遮蓋在她的發上,傘面微微欹斜,夏沂爾終于看清了對方的臉。
他眉骨高,鼻骨如峰脊,側面綴着一顆淺棕色的小痣,一雙本該漫開懶洋洋笑意的桃花眼此刻毫無情緒,唇線平直,看上去面無表情、心情很差。
夏沂爾的呼吸停頓了一秒,頭腦一片空白。
她恐怕比這張臉的主人還要熟悉這張臉——她高中的時候在學校機房搜集了他網絡上流傳的所有照片,拜托好友洗出來,高考的時候一天換一張擺在桌頭,學累了就擡頭看他一眼,然後換成數學奮筆疾書。
他是她高三路上最明亮的一盞燈火,他的名字曾被她在紙上寫過千萬次。
賀楮。
“要傘嗎。”他耷下眼皮,仿佛只是路過,随口一提。
夏沂爾不确定雨聲到底有沒有掩蓋過她方才智障般的喊叫,現在很後悔。她重重地抹了把臉,決定把鋪平淋濕的負面情緒收攏,重新成為一個“正常人”。
她說:“要。”
雙肩包被他從右肩卸下來,右腿淩空支起,彎折,膝蓋抵住包底,擡手勾住拉鏈拉開,一直沒什麽表情。
被一褶一褶疊得平整、套了傘套的純白色的傘在她潮濕的手心一墜,她接住了。
雨還在落。
這大約是夏日最後一場暴雨,秋天要徹底到來了。
賀楮也沒和夏沂爾說話,從包裏抽出一本銅版紙的雜志,攤開來鋪在石頭上權當防潮墊,就跟她隔着幾十厘米,偏了點角度地坐下了。
兩人靜默了好一會兒,也沒人主動說話。
夏沂爾很久沒有跟同齡的男生坐在一起了,更別說身邊坐着的這位是她男神,還曾經是她同人文的主角。
她有點想走,但心底情緒擰得如膠水,要是不想辦法發洩,她會崩潰的。
在這一刻,夏沂爾的腦海中充滿了煩躁,甚至是埋怨,盡管她知道這不對。
但為什麽偏偏是在這個時候,賀楮出現在這裏?
就算他是她男神也沒用,她在這一刻讨厭他的入.侵。
“要不要吹風機。”賀楮似乎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厭煩。
夏沂爾的五指張開又合攏,把最後一片被雨水沖皺的指甲油扯掉,露出蒼白的本甲。
“難道能在這裏給我變出插頭插座?”她吐出反問句,随後反應過來這句話聽起來就很陰陽怪氣。
賀楮掀起眼皮瞥她一眼,沒被她夾槍帶棒的話刺到,起身幹脆,雜志被他卷成筒狀,言簡意赅:“跟我走。”
說不清賀楮的話有什麽魔力——夏沂爾反應過來之前,身體就已經跟上了他的步伐。
她站在他身後的時候才明白他有多高,只能仰頭看他。
賀楮的後腦勺有根不安分的頭發微微翹起來,碎發不短,紮着耳廓,肩線平直,寬肩窄腰,露出來的肌膚跟打了光一般白。從她的角度還能看到一點點下颌線,鋒利,清晰,無一處不是帥的。
他倏地停下腳步,夏沂爾不明所以地停下腳步。
他的聲音低沉,就吐出冷淡的兩個字:“到了。”
夏沂爾仰頭,滿眼困惑:這不是傳說中的員工宿舍,學生禁止進入的嗎?
員工宿舍在外面看上去跟學生宿舍也差不多,甚至有些破,給人以陳舊感。
“我跟校方租了一樓。”賀楮的解釋簡潔明了。
他裝了密碼鎖,夏沂爾很有距離感地撇開腦袋,等他輸完密碼開了門才往裏看。
燈光乍亮的那一秒,她看清了裏面的具體情況。
燈光瓦數肯定很高,因為房間亮得跟白晝似的。一眼望去空空蕩蕩,沒什麽家具,只有兩張标準的電腦辦公桌,桌面上有畫風不和諧的阿貍石膏娃娃。有一把标準的人體工學椅,锖色的書櫃孤零零地立着,三腳架上蹲着一只相機。
太幹淨了。
她像是發現秘密花園的瑪麗,卻遲遲沒有得到進門的通行證。
賀楮從門邊的櫃子裏抽出一條深灰的毯子鋪在地上,擡腳踩幹鞋上的水,神情染着謹篤,好像把鞋底擦幹是天底下最重要的事情。
夏沂爾慢吞吞地跟着做,但她渾身都是水,手指都被泡得發白,無端覺得自己像剛上岸的水鬼,等着人類的下一步動作。
塑料包裝紙被“呲啦”撕開,絨絨的浴巾兜頭蓋下來,嶄新的氣味壓過了泥土放射菌的味道。
她眨了眨眼,視線受阻,看不到賀楮的動作,他發出的聲音卻被耳朵無限放大。
“擦一擦,這條浴巾歸你了。”
嗓音是幹淨又沉的,沒有網絡上男主播刻意壓低後擠出的氣泡音。
耳朵在發燙,夏沂爾扯下浴巾裹在身上,裸露在空氣之中的手臂被暖意包裹:“多少錢?”
賀楮替她把吹風機插上,不鹹不淡:“買東西送的,不用給錢。”
夏沂爾折着浴巾的邊緣,在心底松了口氣,擡眼掃視內部的布局。
方才她站在門外只能看清楚大概,現在能看到這一層其實還有兩扇門。有一扇開着,她挪動兩步悄無聲息瞄了一眼,怔了怔。
居然是廚房,白瓷磚亮得反光。
吹風機隆隆地響起,她驀然之間就有些迷茫。
所以,她來這裏到底是幹嘛的?
她男神真這麽好心?
夏沂爾觑了賀楮幾眼,在心裏揣測他的意圖,又揉了揉被熱風吹紅吹燙的耳朵,心裏的負面情緒給好奇心讓開了一條道。
她自诩是個很有素質的粉絲,只嗑CP,從不對他真正的私生活好奇,所以在考入L大後就算在路上偶爾會遇到男神,也沒有上去要過什麽簽名。
但是現在不一樣了。
她覺得他跟自己想象的不太一樣。
賀楮在夏沂爾吹頭發時沒有看她一眼,而是戴上了藍牙耳機,開着電腦敲打鍵盤處理工作文件,仿佛她無關緊要。
吹風機呼嘯聲戛然而止,他握在鼠标上骨節分明的手倏然停了動作,椅子轉過三分之一周,望向她:“吹完了?”
夏沂爾點點頭,神情終于局促:“……那個,今天謝謝你。”
她想自報姓名,卻又覺得自作多情。
“嗯。”他颔首,随即說,“要不要來寫一下心願。”
話題轉折太快,她的視線順着他的指腹滑到了那只小狐貍的石膏娃娃上。
他已經把便簽紙拿出來了,黑色水筆貼心地開了筆蓋,擺在旁邊。
“你知道我心情不好?”夏沂爾其實很篤定。
賀楮不緊不慢地嗯了一聲:“這個石膏娃娃沒有取東西的口,你可以随便寫什麽。”
“那罵人的話也可以嗎。”她說出口就知道自己在得寸進尺,摸了摸鼻尖,意外發現心情沒那麽堵了,雖然這只是暫時的。
賀楮似笑非笑地睇她一眼,桃花眼裏沁着點深意。
她幹巴巴地“哦”了一聲,低頭背過身寫心願。
她想把心裏所有的話都寫下來,可她其實不信任他。
更何況她是那種連寫日記都會欺騙自己的人。
所以最後猶猶豫豫,只在上面寫:
“來個高人幫我開svip吧,我想看到誰在視.奸我的微博。”
退微博前,總得死個明白吧。
紙片被她折了四折,輕輕松松掉進了硬幣厚度那麽寬的縫隙裏。
她從口袋裏掏出手機看時間:“我得走了。”
夏沂爾深呼吸一口氣,心底的打算讓她的指尖都在發顫:“我叫……”
“夏沂爾,”他單手撐在下颌上,喊她名字時,最後一個字音調拖得長,聽起來就有些慵懶的暧昧,“我知道你的名字。”
她被這一聲蠱到,渾身過電似的,呆愣地吐出一個字:“啊?”
“下次心情不好可以來這裏。”他的指節叩了叩桌面,若無其事一般,“我叫賀楮,楮樹的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