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不見

不見

段英內心一團亂麻。就像被人當頭一棒，打得牙口發酸，緊接着看見心愛的東西被人一揮，在地上摔了個四分五裂。那種憤怒，疼惜，恨意揉雜在一起，讓他說不出什麽話，張口結舌，氣息阻塞。

“殿下，你讓我進去。你聽我說！”，段英持續敲着門，阿衣努爾在裏面不回應。

“殿下，衣衣，讓我進去！”，他不甘心，他必須跟殿下說清楚，必須看着他那雙眼睛，告訴他，自己一定會帶他離開，永遠不和他分開。

是的，段英在混亂中突然堅定了一個想法，那就是他要帶阿衣努爾走，離開草原，去他們漢人的地方，去他的故鄉，去江南。

等他們離開了草原，他就帶着阿衣努爾回江南，那裏雖沒有成群的牛羊，但是有搖船，到時，阿衣努爾躺在他懷中，他搖着搖船，帶他去荷花灘，花山，天南海北，他都陪殿下去。

段英抓着門，在上面扣了幾個洞，然後慢慢靠着門滑坐到了地上。地上有了幾滴水跡，段英用拇指抹去眼淚，梗着嗓子準備再喊。

“你先回去吧，讓我一個人靜靜。”，阿衣努爾聲音平靜，沒什麽波動。

“殿下……”

“離開！”，阿衣努爾大喝一聲，把段英吓得一哆嗦。那聲音是滿腔的不堪和憤怒。

段英柔下表情，舉起雙手，離開那扇門，後退了幾步，輕聲說：“殿下，我離開，但你一定不要傷害自己，你明白我的心意的，你明白的。”

阿衣努爾抱着雙膝坐在床上，瞪着紅眼睛，看着門外的影子，眼淚在鼻梁上斜滑過去。他的唇顫抖着出氣，牙關輕輕碰在一起，發出咯咯的聲音。

他看見段英離開了。于是重新将頭埋在被子裏。他把自己悶得直到呼吸不上來，才掀開。

他明白什麽，他不明白，也不是很相信。

阿衣努爾眼睑紅腫，頭發亂糟糟的糊在臉上，眼淚露珠一樣從眼眶裏冒出來，發絲被弄濕，被帶着輕輕呼動。

他又哭了。意識到的時候，他不可控制地自厭起來。

一個人該怎麽活，才能說得過去，才能不那麽窩囊。阿衣努爾自認窩囊，他是一個沒用的人，他的愛也好恨也罷，都是得連着別人。因為他內心只是一口已經幹涸的井，讓他自己生出愛，生出希望，他做不到。

段英如果因此惡心他，讨厭他，他一定會憤怒，會傷心，會放他走。如果段英仍然愛他，憐惜他，那他就真的會變成一個只會痛哭流涕的可憐蟲，永遠纏住他了。

段英并沒有走遠，只是退到了外面，在角落裏坐直。他一半臉被月光照着，眉眼鋒利，倘若他不睜大他的圓眼睛，那種在戰場厮殺出來的駭人眼神，是讓人被他盯着就不敢動彈的。

他這一年來恢複了不少，連之前散去的內力，也重聚了不少，因着自那次不得已在蘇日勒眼皮底下吃了藥，阿衣努爾再不讓他吃，還偷偷讓李清給他找辦法。

能找什麽辦法，李清每次都把阿衣努爾當溺愛孩子的母親找甜藥一樣敷衍。李清可暫時不想讓段英恢複原樣，然後一走了之。

不然阿衣努爾怎麽辦。段英不能這樣主動招惹他之後，就拍拍屁股走人了。

段英在今天之前，是沒想過離開的，他打算在大草原陪他美麗的夫君茍且着度過餘生。在不知道阿衣努爾真正的境遇之前。

他明天會去找徐圖山，問清楚，讓他承諾自己，把阿衣努爾和烏和勒一并帶走。

雖然看起來有些困難，但哪怕用上十年二十年，他都要帶阿衣努爾走。

“寶寶乖，阿媽給你唱歌聽。”，一個美麗的女子坐在篝火旁，長發披散着，身上穿着刺繡的紅色羅裙，光着腳，踩在草地上。她懷裏抱着一個孩童，年紀不小了，得有十二三歲。孩子拱進阿媽懷裏，被哄着要閉上睫毛濃密纖長的漂亮眼睛。

阿衣努爾又回到了阿媽的懷抱裏。阿媽的歌聲還是那麽動人，音調婉轉動聽。他做了剛來草原時喜歡做的夢。

那時阿媽胸腔的震動，撫摸他頭的動作，暖得過勁的篝火。那是很久沒再體驗過的好時光。

“小妹！你別再這樣了！”，外祖的聲音如雷霆一樣落下來，炸在阿衣努爾耳朵裏。然後他被外祖大力從阿媽懷裏揪出來，掂着他的後領。

阿媽是外祖最小的女兒，也是最疼愛的孩子。阿媽在生下他沒多久之後就病了，瘋了，外祖從小帶他，卻沒對他有過好臉色。

“他不是我們這裏的人，明天，我就會把他送到他該去的地方。”

阿媽本來還在發愣，聽見他外祖這句話，嘴裏尖叫一聲撲過來要搶。

外祖把阿衣努爾扔開，攔腰抱住阿媽，“你不要再發瘋了！”

“早知道這樣，我就應該把你早早嫁出去，也不會淪落到這種下場！”

“那孩子是不詳之人！”

“明天就把他送走。”

阿衣努爾抓着被子的手收緊，暴起青筋。眉間出現痛苦的褶皺，嘴裏喃喃：“不……不，阿媽……”

一聲杯子掉落碎掉的聲響。裏面的酒蘇合已經全部喝下，阿衣努爾主動用力抱着他，蘇合感覺到了什麽，咬住他的脖頸。

“你變得狠心了。這很好……”，阿衣努爾感覺到蘇合嘴裏吐出大口的血液，落在他後背上，浸濕一片。

他雙手用力箍着蘇合的脖子。蘇合這次難得脾氣溫柔了許多，忍痛說道：“弟弟，我真的愛你。”

阿衣努爾閉上了眼睛，從後面一刀捅進他的左胸。

蘇合劇烈一顫，身體力氣漸漸消失，輕輕說了最後一句若有似無的話，“哥哥真的……錯了。”

阿衣努爾睡醒已經是第二天，之後，夢裏的絕望感快要把他溺死。久久緩不過來，直到太陽西垂，落下，活像是被人射殺了一樣。天色又再次黑下。

巴圖在外面輕喊：“殿下。該吃飯了。”，本以為這次也不會有回應，沒想到阿衣努爾應了聲。

巴圖神色不屬地将食物端進來，看阿衣努爾仍不動，欲言又止地想勸，又忍住了。

“段英呢。”，阿衣努爾終于還是問了。

巴圖回：“不知道。”

阿衣努爾有些失落。“那我等他。”

巴圖準備退開的身影頓住，“他應該不會回來了。”

“什麽意思？”，阿衣努爾奇怪地看向他。

“我看見他跟着楊彰離開了，悄悄跟了上去。我看見他進了一個房子，很久都沒再出來。”

阿衣努爾眨眨眼，先是嘆了口氣，然後扭過身去，倔強的樣子，讓人不忍心看。他肩膀微微顫抖，呼吸都亂了。

巴圖看着，捏緊拿着的食物托盤。段英這個天殺的東西。

然後阿衣努爾停住顫抖，身體一沉跪了下去，生生嘔出一口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