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章

第 5 章

賭坊熙熙攘攘,空氣中彌漫着煙酒味,燈光昏暗不清,在賭徒興奮發紅的臉上搖曳,所有人目光緊緊盯着桌臺,骰子不停搖動,四處都是歡呼和咒罵。

宋忱跟在連生後邊,眉心擰巴在一起,這個地方太亂了,他不想待在這裏。周圍都是陌生的面孔,連生緊抓着他四處尋找,手裏全是汗,宋忱掙了幾下,沒掙開。

連生步伐又快了些,他在人群中來回游移,好半天才終于看見宋昌,連末眼裏一下放了光,朝他飛奔而去。

宋昌正叉腰站在臺前,身邊人說着恭維的話,将他捧得哈哈大笑。宋忱發現他方才那件價值連城的外套沒了,衣服松垮,配飾也不知所蹤。

連生從後面叫了叫他,宋昌沒反應,他又提了嗓:“大公子,大公子!”

“做什麽呢?喊魂啊!”宋昌被擾了興致,一臉不耐,随便偏頭望了幾眼,就看見宋忱站在那兒。

賭坊悶得慌,宋忱瓷白的小臉泛着點薄紅,衣服規整穿着,不吵不鬧看着宋昌,與賭坊格格不入。

宋昌吓得花容失色,手裏拿的注叮鈴哐啷撒在了桌上,他往自己臉上招呼幾下,睜開眼還是這副場景,于是扔下東西就把宋忱拉到一邊,眼睛瞪得像銅鈴:“三弟!你怎麽在這裏,誰帶你來的?”

宋忱沒來得及說話,連生撲騰一聲跪下,抓着宋昌的褲腳,一把鼻涕一把淚哀嚎:“大公子,你收了奴吧,奴能為你當牛做馬!”說罷又朝宋忱一拜,“公子,你做個見證,從此以後奴就是大公子的人了,我不能再跟你了,奴才欠你的來世……”

宋忱露出茫然的表情,來的時候還好好的,連生怎麽了?

怕宋昌拒絕似的,連生又朝他磕了幾下頭,宋昌沒料到這一出,也懵了,微微張着嘴巴說不出話。一會兒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他先是問了宋忱,幹巴巴的:“三弟,可是這奴才不合你心意?”

宋忱沉默片刻,他大概懂了,大哥沒有要找他,是連生想找大哥。

連生投來祈求的目光,宋忱做不出為難人的事,他手指一捏,正想答應:“大哥,你收……”

“宋公子!還玩不玩?”

宋忱的話斷在喉嚨裏,方才那桌上的人喊了起來,想必是宋昌離時太久,耽誤了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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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昌便急了,他的身家性命還壓在桌上呢!他提着褲腰轉頭張望,見實在拖不得,便對着宋忱為難道:“三弟,你且在這等我一會兒,我完了那局就回來!”

連生還想拉他,宋昌卻忙避開,急不可耐地說着:“一會兒再說!”

宋昌走了,連生跪在地上尴尬不已,不好意思再看宋忱。

宋忱卻沒什麽反應,他想起來連生從什麽時候不對勁的,想起謝時鳶,眼裏意味難明。連末也過來了,他冷冷剜了連生一眼,看宋忱不打算走,便面帶維護站在他身邊。

宋忱望着大哥的背影,想讓他快點回來。

可宋昌感受不到,他一會兒振臂大笑,一會兒垂頭喪氣地趴在桌上。

一局似乎要很久,宋忱靠在樓梯角,等着等着,打了個呵欠。

“哐當——”

頭頂驀地大聲一響,宋忱睡意被吓醒了,他下意識往後退了幾步,朝聲源處望去。一個着粗布衣裳的人從樓梯上摔下來,欄杆撕裂了,一端挂在半空搖搖欲墜。

那人嘴裏吐着血還拼命往前爬,仿若身後有惡鬼在追。樓上緊接着就有人趕下來,手拿刀棍,一臉兇神惡煞,幾下把他壓得死死的,動彈不得。

宋忱把連末往他身邊拉了點,這邊弄出這麽大的動靜,周圍卻沒有一個人管,司空見慣似的。

領頭的說話了:“謝慈,哥兒幾個寬容你不少時日了,你還拿不出銀子?”

他冷笑一聲,揮着手裏的匕首,刀光劃過那人眼尾,眼看就要落到身上:“我看,這條命你是真不想要了!”

“別,別!”那個被喚做謝慈的人抖得厲害,一把抓住那人的褲腳。

連末原本捂住了宋忱的眼,又被他挪開了,從他們的位置,正好能看見謝慈的正臉,謝慈被吓狠了,滿臉大汗。

他眼淚合着汗滴下來,說話都不連續了:“豹爺,您……您再給我一次機會,相信我……豹爺,相信我,我一定……我下次一定會還上的!”

豹爺一腳踹在他肚子上,謝慈倒在地上,正正朝着宋忱,吐出幾口血,抽搐得厲害。豹爺抓着他的衣領,把他拖起來,拳頭打在謝慈嘴上,語氣狠戾:“去你娘的!今個拿不出錢來,你就死在這吧!”

謝慈眼神迷離起來,含糊不清吐出幾句話:“不,你不能殺我,我是……的人,她怎麽不來找我……這次怎麽不來……”

豹爺刀子上濺了血,宋忱有些怕了,他拉着連末想去找宋昌,連末把他護在裏面,從那群人邊上準備繞過去。

不料他們剛過去時,謝慈像是看到什麽,忽地睜大眼,賣力向宋忱爬去,大聲喊着:“郎君!”

宋忱握着連末的手一緊,無聲催促他,接着就聽見謝慈喊:

“宋郎君救救我,我是侯府的人,我是謝家的人!”他哭得聲嘶力竭,血一股一股往外流。

宋忱頓在原地,立刻看向謝慈,不敢相信:“你是謝時鳶的人?”

說話的同時,豹爺也在打量他,宋忱穿的服飾極為考究,那條金線繡紋的腰帶,少說也要錦繡坊十日工期,其餘的更是一眼就能瞧出的華貴。

豹爺眯眼思索一瞬後,松開了手。

謝慈得了喘息,如溺水之人遇到浮木,緊緊抓着眼前的希望:“是是,郎君求你救救小的!”

宋忱有點遲疑,但方才他叫出了自己名姓,不似作僞,而且他還姓謝。宋忱一想,摘下腰間的玉佩,遞給連末:“你把他要過來吧。”

連末瞥了謝慈一眼,并不樂意:“公子,他家的人由他家自己管,與我們何幹,而且那人一看就是爛賭成性的,為什麽要幫他?”

宋忱卻說:“不能讓謝家的人死。”謝時鳶要是知道他們坐視不理,會找麻煩的。

連末哼了一聲,見他實在堅持,才慢慢走過去,那玉佩價值不菲,足夠還謝慈欠下的賬。

豹爺捏着玉佩左看右看,嘴角飛上了天,立刻就轉變态度,對謝慈嬉笑道:“早說你認識這樣的人,豹爺我怎麽會動手呢,謝老板,歡迎下次再來。”

謝慈如獲大赦,像是剛從水裏撈出來,汗津津地攤在了地上。

待豹爺帶着弟兄離去,宋忱才走近謝慈,對他說:“你要是再賭,我就告訴謝時鳶。”

宋忱看着軟糯好欺負,謝慈沒想到他會威脅人,面上一愣,聽清他的話,又想到什麽可怕的事,顫抖着驚呼兩聲:“不敢了,奴才再也不敢了!”

宋忱便叫上他:“走吧。”

謝慈乖乖爬起來,跟在後邊。

連生眼神卻變了。

宋忱去找宋昌,他沉浸在局裏,絲毫沒注意方才的事,他叫了對方一聲,宋昌轉頭瞧見他,摸摸鼻子,哈哈笑着:“三弟,你要走了?”

宋忱視線掃向連生,想讓他說話,連生卻不看他,像是在顧忌什麽,不敢動了,宋昌也不提收連生的事,宋忱覺得他們奇怪,主動問連生:“你不是想跟……”

“公子!時辰不早了,咱們走吧。”連生瞥了眼謝慈,忙打斷他。

連末在旁輕哼一聲。

宋忱便生氣了,連生強行把他帶過來,想離開他跟着宋昌他也沒說什麽,現在自己主動幫他,他又不樂意了,像在捉弄他一樣,宋忱嘴角下拉:“我不管你了,你自己在這裏吧!”

和大哥道完別,宋忱扭頭就往外走,連生看着他的背影跺跺腳,喚着他,卻始終沒追出來,估摸着是回去找宋昌了。

宋忱畢竟小孩子心性,連日裏的失落在這一刻洶湧而上,回去就直奔房門,啪嗒一聲把自己關了起來。

房裏空寂得有些吓人,他在軟榻上躺了會兒,又起來從書架上拿下本書,默默看着。

房裏有只香爐正袅袅升着清煙,底座是一只青銅熊貓,眼裏嵌着藍金寶石,圓潤可愛。镂空格子裏插着青翠欲滴的竹葉,還沾着水滴,每天都有人換。

這是某地藩王上貢的貢品,太後賜給了宋忱,諸如此類,數不勝數。宋忱喜歡的東西不多,香爐是其中一件,離開宋府時他不舍得,就帶來了。

香味撫平了宋忱沮喪的心情,屋裏安靜,只時不時響起翻書聲。

宋忱其實認識很多的字,也會寫。尋常人家八九歲就會送孩子去學堂,他上學更早,六歲時宋父就找了大儒給他授課。頭兩年他在讀書上的天賦盡顯無遺,無人不為之嘆服,甚至有人叫他小神童。

只可惜宋忱九歲那年出了變故。

那年太後過壽,宋家作為太後母族自然要到場,太後見他粉雕玉琢,心裏十分歡喜,便把他抱在懷裏逗玩。宮人不知何時端來杯酒,那杯子晶瑩剔透,圖案也漂亮極了,宋忱新奇不已,他把酒端了過來。

太後正與大臣說話,并未留意。直到那盞精致的杯子掉在地上,發出哐當一聲,她受驚去看宋忱,才發現他嘴角溢出血,閉着眼滿臉蒼白。太後大驚失色,感覺抱起宋忱,淩厲喊道:“太醫,快去叫太醫!”

四下兵荒馬亂,宴席立刻散了,事後查出那杯酒有劇毒。當時所有涉事的宮人都無故死亡,幕後主使始終不明,明眼人都知道那是沖太後來的,是宋忱替她擋了一劫。

好在太醫來的及時,宋忱在宮裏昏睡了三天,命保住了。可惜從此心智受損,永遠停留在九歲。

宋家百年名門望族,宋忱是正宗的嫡系,又是宋父獨子,出了這事,太後深感愧疚,從此對他極為寵愛,要星星不給月亮。

可即便如此,世人提起宋忱也只搖頭,道他今後與仕途無緣。

宋父不在乎什麽仕途,但他一直堅持讓宋忱讀書,也是因為這樣,多年下來,宋忱識的字已和尋常人無異,甚至看過更多的東西,不過他不明白其中含義。

他總是不知道為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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