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章
第 12 章
熹平十年十一月二十,京城市面上突然流通起一筆來歷不明的巨款,交易者以狐紋為信,把市場擾得天翻地覆。有心人聯想到先前的城西玉狐院,吏部主事死亡一事舊賬重翻,坊間傳出各種聲音。
更有甚者拿此做文章,諷刺皇帝治國不利,陛下大怒,調集金吾衛同大理寺卿一同徹查。謝時鳶沿蛛絲馬跡繳獲了一匹贓款,再一查,發現事情竟然落在宋家頭上。
當晚,太後宮中收到一封密函。
慈寧宮燈火如明珠,散着琉璃般的光華。太後拆開信,臉色越來越莫名,最後竟是冷哼一聲,全公公小心翼翼問:“可是發生什麽事了?”
太後将信遞給他,全公公讀了一張,發現和京城近日的謠言有關。有人不知死活,想拉宋家下馬,全公公展了眉頭:“此等小事,娘娘何須憂慮。”
太後似笑非笑:“若只是這樣,本宮自然不會放在心上,你且往下看。”
全公公于是抽出第二張信,讀完最後一個字,心中大駭。
太後目泛寒光,一開口便是冷嘲:“這個謝時鳶,膽大包天,想讓宋家為他鋪路,也不想想自己配嗎。”
全公公汗顏,想到信上寫的字,替謝時鳶捏了把汗。無怪太後發怒,實在是謝時鳶太過荒謬,世人都知道太後與皇帝不和,皇帝一直想找機會對付宋家,他竟提議順水推舟,把宋家送入牢獄,以便自己取得皇上信任。
全公公以為謝時鳶不自量力,太後絕不會考慮,可惜道:“沒想到他也是個不會做事的。”
不想太後卻沒有應答,捏着信細思起來。
如今宋家主事的人便是宋忱之父宋鴻嘉,若真按謝時鳶說的做,只需他去天牢走個過場,過後皇帝為了顏面,定要給補償。宋家豈是一個小小的謠言就能對付得了的,皇帝沾沾自喜,最後只能賠了夫人又折兵,這一步看似是兵招險棋,實則是穩賺不賠的買賣。
抛開謝時鳶的私心,太後其實覺得可行。
雖然這麽想,但她骨子裏十分謹慎,手指敲敲桌子,沉吟不決:“你同謝時鳶稍個話,叫他明天在京郊等本宮。”
全公公不免有些錯愕,他心下一振,憂慮起來:“那謝時鳶可信嗎,您就不怕他別有所圖?”
Advertisement
太後呵笑一聲,氣定神閑,十分篤定的語氣:“他野心都寫在臉上,有什麽好怕的,他總不會傻到跟本宮鬥,不擔心他有所圖,只怕他不圖。”
全公公想想也是,便應下,轉頭着手安排。
翌日,為了掩人耳目,太後打着去上香的名義風風光光出了皇城。一群人擡着空轎子進入皇寺,太後悄無聲息随全公公到約定好的地方。
京郊露營的茶棚裏,謝時鳶早已清了人,等待多時。
茶棚的桌椅簡陋,上面糊着黑漆漆的油漬,看着就讓人胃裏翻騰,太後嫌惡地皺起眉。全公公拿出準備好的雲紗,折了幾層給她墊好,太後這才勉為其難坐下。
她開門見山:“你近日調查這案子,手裏有多少證據?”
謝時鳶:“前幾日抓到的一個買主,指控了宋大人,另外還有幾張密令,也指向他,這事兒現在沸沸揚揚,有些足夠了。至于翻案……”他頓了剎那,“錢莊掌櫃從沒見過宋家人,狐紋貨幣包辦的産業也與宋家毫無幹系,那人證背後另有其人,還沒開口。”
倒是準備得充分,太後心動了。北風罡烈如刀,棚頂的茅草飄撒到太後腳邊,她踩着輕輕一碾,問謝時鳶:“你想要什麽?”
謝時鳶面色淺淡,作出無欲無求的姿态:“為娘娘辦事是臣的職責,臣別無所求。”
太後笑了:“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你也不必跟本宮客套。”她眼裏閃過暗光,“待此事塵埃落定,皇帝許給宋家賞賜本宮自會留你一份。”
“只不過……”太後停了幾秒,“本宮還有個要求。”
謝時鳶得到承諾,也不裝了,奉迎道:“娘娘但說無妨。”
太後用手指勾了勾鬓發,歪着頭顯得漫不經心:“宋家蒙受的冤屈越大,之後咱們能撈到的好處就越多,既然要做,那不妨再做得逼真些,你明白本宮的意思嗎?”
謝時鳶心中幾欲發笑,自私狠戾的女人,胃口比饕餮還大,不過這正合他意。謝時鳶面上不顯分毫,拱手道:“臣明白。”
太後滿意點頭。
全公公适時恭維了謝時鳶幾句,随太後請辭。
謝時鳶回府修整幾日,将所謂的證據又集齊了些,只待時機到來。
十一月二十七,案子仍懸而未決,陛下怒斥大理寺卿辦事不力,中尉謝時鳶連夜面見聖上,彈劾刑部尚書宋鴻嘉結黨營私,貪污受賄,幹預民生。
兩人在養心殿夜談良久。
次日早朝,皇帝将罪證甩入大堂,太後欲為其開托,無果。宋父百口莫辯,獲罪入獄,臨行前僅摔了袖子說出一句:“欲加之罪,何患無詞。”
至此,轟動全城的狐紋貨幣案看似落上帷幕。
宋忱聽到風聲時已經是下午了,當時只會吃喝玩樂的宋昌破天荒來到侯府門前,指着謝家人的鼻子大罵謝時鳶殘害忠良,要讓他出來讨個說法。
宋昌在門口一哭二鬧,最終被金吾衛以尋釁滋事之名逮捕,宋忱趕出去時,連他的面都沒碰到。
他對着陌生的府邸,被突如其來的恐慌席卷全身,想起大哥說的話,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頭頂不停冒汗。接着,宋忱想到什麽,拔腿就往誦雨軒跑。
路上無人攔他,宋忱疾病如風,沒命地跑,最後喘着粗氣停在門口,還沒靠近,裏面先傳來謝時鳶的問話:“宋大人的事辦得怎麽樣了?”
宋忱驟然失了呼吸,睫毛緊張地顫動,他蜷起手指,沉了沉氣,将耳朵輕輕貼在門上。又響起一道聲音:“放心吧主子,都按娘娘的吩咐辦好了。”
宋忱咬着唇,額頭滲出冷汗,娘娘,什麽娘娘,宮裏只有一位娘娘……
謝時鳶嗯了一聲,好像站起來了:“那就好,随我去看看他。”
宋忱心咯噔一下,猛得跳到嗓子眼,他慌不擇路,跑到牆角偷偷藏着。轉瞬之間,門開了,兩個人沒有發現他,往遠處離去。
等他們的背影完全消失,宋忱才僵住身子探出來,他摸回去,就着沒有上鎖的門一把推開。謝時鳶桌上擺着幾封信,宋忱帶着強烈的預感拆開。
看清紙上的字後,宋忱瞪大眼睛,是太後的筆跡!他慘白着臉開始讀,一目十行,一封又一封。字字泣血,句句誅心,宋忱只覺得渾身冰冷,宛若幾道晴天霹靂,一下把他打進地底,絕望得透不過氣。
宋忱眼淚不受控制翻湧而出,沿着面龐斷了線滾到紙上,暈出豆大的痕跡,他才反應過來,幾下把東西收好。
“誰在裏面?”外面厲聲問。
宋忱吓得大跳,丢下東西,捂着嘴巴往後門落荒而逃,他像是受驚的兔子,撒了歡地跑,一刻也不敢停。不知過了多久,後面悄無聲息,宋忱停下來,發現自己不知不覺跑到了最熟悉的地方,侯府後院的湖泊。
天寒地凍,湖面已經結了層冰,他踏進湖邊的石頭堆裏,借石頭高俊的形狀擋住自己,躲在夾縫處,慢慢抱住膝蓋,緩和着發軟的手腳。
宋忱往手臂裏埋了埋首,他要去救父親,他要拆穿謝時鳶和太後的陰謀。淚眼朦胧間,他窺見湖面上有個黑影在抖動,宋忱草木皆兵,害怕得往裏縮着。
良久,外面還沒有動靜,宋忱舉目一望,這次看清了,是只落伍的小麻雀。它真不幸運,半邊翅膀沾在冰面上,已經凍住了,一直抖着想掙脫,卻沒有成功。
宋忱四肢使不上勁兒,沒有餘力去幫它,可他轉念想起被困住的父親,心有不忍,如果不救它,它會死掉的。
宋忱走到湖邊,小心翼翼踩了踩冰面,覺得結實才趴上去,慢慢爬到麻雀那兒,然後眼尖地發現其爪子上銜着的紅珠子,心說大概是哪家養的寵物。
它似乎知道有人來救自己,不撲騰了,乖乖等着。宋忱掀起它的肚子,雙手放在凍僵的翅膀上,捂了一會兒,那層冰化開了,麻雀得了自由,在湖面上跳了幾下,雀躍飛走了。
宋忱笑了笑,他剛動了一下,一息之間,異象橫生,身下響起咔嚓咔嚓的聲音,冰面霍然從中心向四面八方裂開!轟隆一聲巨響,冰臺塌陷,霎那間光影僵滞,宋忱毫無防備落入湖心。
咕嚕咕嚕——
口鼻灌滿了湖水,仿佛置身冰窟,是什麽,壓着他的身體,骨頭被煎得像是要斷開了,無邊的恐懼盈滿整個胸腔。
腦子已經不太清晰了,眼睛滿是血絲,水浪沖得根本睜不開,他感覺身體一直在下沉,湖底靜谧,宋忱聽不到任何聲音,手臂搖搖地朝向湖面,希望有人能拉他上去。
“撲騰——”
湖面卷起大片水花,一個白衣似雪的男子破水而來,他長發如瀑,在水中散開,一張臉绮麗得如妖似魅,直直朝他游來。面龐越來越近,紅唇如烈火灼人,謝時鳶攬起宋忱的腰,雙唇封住他的嘴巴,小口渡氣。
宋忱在死寂的沉默中捕捉到了生的氣息,可他恢複呼吸後的第一反應是推開那人,他把手擋在謝時鳶胸口處,他卻緊緊抱着自己,向湖面上游。
宋忱任性了一下,就不敢再動了,父親還在等他,他不能死。他抓住謝時鳶的領口,主動去吸他口裏的氣息,宋忱感覺腰上的手僵住了,湖底明明不是很深,他們卻游了好久。
這個地方好像逃脫了時空的束縛,腳下升起一個莫大的漩渦,喪失了一切秩序。陽光似乎被蓋在烏雲裏,湖裏變得愈發昏暗。
不知哪裏的冰層又塌了,一塊尖冰突如其來,猛地砸到謝時鳶頭上,視線突然被擴散在水裏的鮮紅色填滿,緊貼着的唇被迫分開,謝時鳶的手也離從他腰上劃落,兩人齊齊往下墜。
湖底閃過一道刺眼的白光,這次真的失去了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