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章

第 13 章

熹平十年十一月二十七,宋府。

“他還在籠子呢,不會凍死了吧……”

“管他呢,東西送到進行,快走,別沾上晦氣。”

食盒哐當落地上,談話聲漸行漸遠,飯菜灑在雪裏,發出難聞的氣味。蒼茫的院子裏,有個兩米多高的玄鐵巨籠,鐵栅粗比手臂,落着沉重的鎖。

屋檐下挂着冰條,寒鴉立在磚瓦上渣渣叫,一株老樹孤然聳立,風一吹,樹上的積雪抖落到籠中人身上。那人蓬頭垢面,身着囚服,手腳皆戴着笨重的鐐铐,眼睛禁閉,眉稍和睫毛結了一層冷霜,蜷縮在一角,鼻息微弱。

半晌,他睜開眼,一雙鳳眸輕輕轉着,先前明明很漂亮卻像枯死的木頭,灰蒙蒙的眼睛,此時不知怎麽,突然出現一點生機。

籠中人異常遲緩,像是停工很久的器械重新運轉,模糊的世界在腦子裏一點一點形成新的景象,好像所有事物一瞬之間有了定形,一切熟悉又陌生。

目光下落,他對着自己生出膿瘡的腳怔了神,随後擡手看了看,鐵鏈跟着嘩啦作響,籠中人愣住,在光怪陸離的世界裏,他想不起來這是在哪兒,也想不起來自己是誰。

籠子裏已經積了厚厚的雪,凄寒入骨,血液都要凍住了,他緊緊抱住自己。

“公子,公子!你不能跑出來……”

焦急的呼聲由遠及近,籠中人擡眼,一個只穿着單薄中衣的清俊青年扶着額頭走了過來,他身形修長,玉骨冰肌,像一柄挺拔的長弓,身上幹幹淨淨沒有一絲灰塵,和自己天差地別。

那人睜開眼,兩人雙目相對,皆有種莫名的荒誕之感,卻說不上為什麽。

籠中人盯着對方,腦子裏的卡扣驀地松動,遲來的記憶一股腦湧上來,他捂着腦袋,喉嚨裏發出痛苦的呻吟,一張張畫面走馬觀花似地閃過,裹挾着凄厲的仇恨,定格在一個地方。

大殿內燈火明滅,幽冷暗沉,他被迫跪在殺族仇人腳下,那個女人高高在上,口中吐着冰冷的話語:“如果不想他們繼續死,就交出謝家兵權。”

他不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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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後便給他上了拶刑,刑具特殊處理過,套在十指上,傳來鑽心疼痛,過後卻不留一點痕跡。他拼命忍下痛吟,太監把他壓在地上:“娘娘,是個硬骨頭,得吃點教訓。”

說完一腳碾碎了他的膝蓋,骨頭嘎吱脆響,他疼得痙攣,卻咬着舌頭,始終沒洩出一絲聲音。太監見他不服軟,把他甩開,任由他像死狗一樣趴着,無奈對太後搖了搖頭:“看來得交到暗牢。”

太後走下來,用腳擡起他的下巴:“不愧是謝家子弟,有幾分骨氣。”

他狠狠扭開臉,太後滿不在乎一笑,正想叫人把他拖下去,一個人影跑來,太後皺眉:“忱兒,你來做什麽?”

那人指着他,脆聲道:“我在外面看見他了,想要他做我的寵物,給我騎。”

太後斥責:“胡鬧。”

那人撇了撇嘴:“父親說我可以要他。”

太後無奈,哄道:“忱兒乖,你想要他給你當坐騎是不是,姑母讓他載着你轉一圈就是了。”

她叫來太監,把地上的人拉到面前,見他死命掙紮,就在他耳畔威脅道:“想想你母親,本宮沒記錯的話,她可是懷着孕呢。”

他生生停了動作,不甘匍匐在地上,那人坐了上來,碎成幾瓣的膝蓋幾乎支撐不住。他拖着殘腿一步一步往前爬去,扮演任人差遣的狗,背上的人發出連串笑聲,高興極了。

轉了兩圈後,太後叫他下來,那人舍不得,抱着他耍起無賴:“我不,我就要他。”

太後似乎很寵愛他,不跟他來硬的,場面僵持不下。須臾,小太監從外面跑來,湊到太後跟前說了幾句話,太後面色稍變,又問了那人幾次,他還是不肯改變主意。

太後嘆氣,妥協道:“罷了,讓你帶回去也無妨,但願你父親有法子替本宮拿下他。”

那人欣喜不已,他撐到極限,昏死過去。

兩日後,太後在他身上挂滿鎖鏈,特意為他打造了一個寒冰鐵籠,三十多個壯漢一起擡着籠子,從宮裏運到宋府。

此後饑寒交迫,日夜倒轉,渾渾噩噩,不知過去了多久。

回憶戛然而止。

籠中人猛然睜開眼皮,雙眼赤紅,充滿恨意。他想起來了,他是鎮北侯世子謝時鳶,眼前的人叫宋忱。

是他的仇人。

外面,風把“宋忱”的衣帶吹了起來,他靜靜站着,像是看不到謝時鳶狠戾的眼神,意識慢慢恍惚,眼中劃過一絲迷茫,剛才是想做什麽?

連末跑過來拉他,試圖把他喊回去:“哎呀,公子!你生病剛醒,冰天雪地的,跑出來做啥呢,我們回去吧,一會兒給你喝碗姜湯驅驅寒!”

宋忱目不轉睛盯着籠子裏的人,一陣沉默,接着他問連末:“他是誰,為什麽關在裏面?”

連末一愣:“公子你怎麽糊塗了,這是謝家罪臣啊,你從宮裏把他帶回家,現在他是你的寵物啊。”

寵物?宋忱腦海深處傳來一陣陣刺痛,他眉心一鎖,覺得甚是荒唐:“我怎麽不記得了?”

連末聽罷欲哭無淚,一副大受打擊的樣子:“公子你別吓我啊。”說着抹了抹眼睛,“都怪我先前沒看好你,叫你落了水,你要是有什麽三長兩短,我可怎麽辦啊!”

宋忱被救起來後在床上昏迷了兩日,連末一直守着,眼下好不容易等他醒了,哪裏聽得這樣的噩耗。

宋忱表情有些微妙,原來他落水了,難怪這個時候會躺在床上,可是為什麽,他醒來第一個念頭是要跑出來呢?總覺得好像不應該是這樣……

連末還在嚷嚷,宋忱被吵煩了,腦子亂糟糟的,他揉着太陽穴,長舒一口氣:“我現在不是沒事嗎,只是忘了些事,別擔心。”

連末看起來有些驚愕,盯着他久久無言,片刻後才別扭道:“公子,你好像不一樣了。”

宋忱不以為意,反問道:“有嗎。”

連末卻不說話了,眼神飄忽不定,不知在想什麽。

宋忱沒管他,又瞥了一眼籠子裏的人,他嘴唇幹裂,眼中滿是血絲,已經不能算一個真正的人了。宋忱覺得他一定很冷,一定很想要什麽東西,這種迫切的欲望強烈得好像是他自己的,宋忱心口沒由來一抽,未經思索脫口道:“給他拿一床棉被吧。”

連末猛回神,仿佛受了驚吓,忙擺手拒絕:“不行啊,讓老爺知道,我們要受罰的!”

宋忱身形一頓,轉了過來,不知是不是連末的錯覺,他的眼神沾染了一抹陰郁,是他從來沒有見過的神情。

宋忱帶着不悅的情緒:“沒有避寒的衣物,難道任由他在這兒凍死?”

連末有苦也說不出,突然不敢吱聲了。宋忱皺了皺眉,也知道為難他沒用,他收了面上神情,吩咐道:“晚上父親回來告訴我一聲,我去找他說。”

連末趕忙應是。

宋忱在籠子前面蹲下身,想要去看他,籠中人的臉色藏進了淩亂的長發裏,模糊不清。兩人之間隔着籠子,如同隔了一道天塹。

他張了張口,卻不知該說什麽,他不說話,謝時鳶也不說。

雪花輕輕飄着,無差別落在他們頭發上,肩上。

場面僵持良久,無聲沉默,宋忱腿都蹲麻了,後知後覺感受到寒涼。

找不到再待下去的意義,他站了起來,努力忽視心上的怪異,對連末說:“回吧。”

主仆二人離去,院子驟然空曠下來,四處悄無聲息,謝時鳶緩緩向鐵栅靠去,手指艱難地伸出去,摟了摟散落的殘羹剩飯,混着雪水塞進嘴裏。

沒有人知道他方才面對宋忱時,有多想沖出牢籠報仇雪恨,可是他不能。他如今連站起來的能力都沒有,哪怕被放出去,也只能狼狽地匍匐在仇人腳下,任人擺布。所以他沒有對上宋忱審視的目光,他怕自己忍不住。

謝時鳶麻木地吞咽着,死多容易,活着才是最難的,不知道下一頓飯什麽時候才會來,也不知道還要熬多久,他還想再見母親一面……

不知不覺,雪停了,天色也越來越晚,氣溫驟降,比白日更難熬。膝蓋隐隐作痛,謝時鳶費力扯着衣服,單薄的囚衣擋不住朔風,露出他消瘦的身軀,謝時鳶把額頭貼近手背。

燒得滾燙,鼻息也燙,腦袋很疼,謝時鳶閉着眼睛,靠在籠子上一動不動。

“嘩——”

一盆涼水從天而降。

“別裝死了,叛賊快醒醒!”

謝時鳶被凍醒,那盆水半點沒浪費,他身上已經濕透了,衣服緊貼着皮膚。一個面容倨傲的少年俯瞰着他,眼神刻薄極了,謝時鳶面無表情地回視他。

見他這樣子,連生捂着鼻子後退一步,滿臉嫌棄:“礙眼,真不知道為什麽要帶你回來。”

說完去看謝時鳶,卻被他幽暗的眼神吓了一跳,那目光陰森森的,像看不見底的深潭,一不留神就會把人吞進去,攪得屍骨無存。連生覺得被冒犯了,憤怒道:“敢這樣看着我,眼睛不想要了嗎!”

謝時鳶意興闌珊,移開了目光。這人已經不是第一次來找麻煩了,想必是又在哪裏受了氣。只不過是一條落井下石的狗,還犯不上他費心。

欺負人最痛快的就是看對方卑微凄慘的樣子,連生沒得到滿足,一邊羞辱一邊刺激他:“謝家人又死了幾個,你不知道,刑場都被血染紅了,你們一家的亂臣賊子,就剩你在這茍延殘喘!要我說啊,不如早點死了算了,免得禍害府裏。”

謝時鳶由着他亂咬人,一言不發。自從被關在籠子裏,他對外界一無所知,要說這人唯一的用處,就是能給他帶來謝家的消息,他聽着連生話裏的幸災樂禍,周身氣息越發低沉。

謝時鳶不傻,連生為了發洩,說的話有時候添油加醋,有時缺斤少兩,不知幾分真幾分假,他自然不會全信。只能根據對方的态度大致判斷外面什麽情況。

他現在這個樣子,謝家人一定不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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