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蝕
蝕
“我有些害怕……好像知道害怕的原由,又不确定是不是因為這件事。我似乎有很多需要解決的問題,每一件都像是有千斤重,壓在我的心頭使我的呼吸變得不順暢,可是拿起筆卻一個字都寫不出來——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說不出原因,只是感到害怕。”
說這話的時候,不,确切地說是想這些話的時候,因為臉上的嘴巴并沒有動,那顆悸動的心卻像是長了一張喋喋不休的嘴,“說”個沒完。是晴好的天氣,陽光像一床溫暖的棉被,覆在身上,暖洋洋的,綿軟溫馨。将眼神從窗外撤回來,面前的桌上已經多了一只手,那手裏端了一杯:“嘗一嘗吧,會緩解你的緊張。”話裏含着笑意,眼神再次上移,果然是一張帶笑的臉。
那臉生得眉清目秀,一雙明亮的大眼睛透露出她的聰慧與善良,不經意間流露出一股狡黠的氣息,似乎能夠生出許多話來。漂亮的眼睛給那臉加了分,連帶着五官也好看了許多。
“奇怪,她怎麽知道我內心的緊張?”這又是心在說話。有疑問但不要答案。
臨街的櫥窗是一個絕佳的框架,框出天然的好風景,屋內的人只需側頭就能欣賞到外面的世界,偏巧屋外的人也側過頭來,便又多了一張好畫片。這是一大片落地窗戶,能夠框出更多的不加修飾的美。
她的眼睛不離那杯,茗香中混合着甜蜜的果味,兩手慢慢接過那靈動的小杯,不過飲用時該是不方便的,因為她遲遲沒有下嘴去飲那杯中物,想必是因為那杯口的鈴蘭花形——只是細細的端詳着。牆角的立式鐘表發出了沉悶的報時提示,陽光的線條也有了新的走向,在她的臉上多了一道痕。
不知不覺間,這又多坐了一時。
頭一次來到這小店,說不出是什麽類型,只是看到人少聲寂,便走了進來,果然是想心事的好地方,屋內寥寥無幾,屋外門可羅雀。年輕的店主人在一排整齊的櫃臺後面毫無目的的忙碌着,眼睛确要瞥着櫃臺外的一切,連帶着玻璃門外的世界,也不要放過。
這是随心所欲的一方天地。或許吧,她猜的,因為自己滿腹心事,沒理由再去想人家的經歷。窗外已有了黑夜的影,顏色淺淡,但提醒着時間已不早。其時身體懶怠動,但大腦終于還是說服了心,拿起身邊的外套,丢了未飲的那杯,撇了隐約的香氣,慢慢踱出門去。
再寂寥的一隅,也會有人來人往的時候。
這人走了,很快,那人便進來了。
“喲呵,還不只一個人呢!”從立式鐘表那兒傳來一個樂呵呵的聲音,背着手,歡快的走到櫃臺後。“看吶,一個、兩個……”伸出的左手手指一個個數點着,七七八八,魚貫而入。最後走進來一個眼神淩厲、昂首傲氣的女人。一張敷以妝容的臉,像是一盤濃油赤醬,一雙單眼皮賦予她一種高貴、深沉的美感,淡化了那透出的滑稽,忍不住讓人看了再看。
先進去的幾個人面無表情,也不找座位,呆立着等待着那女人的意見。
環顧四周,挑選了靠窗的位置。
“就那兒吧。”她率先坐過去,自顧整理外套和手中的皮包,霸道中透着優雅,讓人徒生厭惡,甚至有一絲恨意從腦中閃過。幾個人也落座,只留下一個女孩子站在女人的身旁,怯弱着,一看就是後天培養出來的姿态,她在等待着她的發號施令。
“上午在公司喝了幾包咖啡,下午又在客戶那兒飲了幾杯茶,這個時間喝白開水就好了,不過白開水沒味兒。”像是自言自語,突然轉變了語氣,駭人的:“你看這裏還有什麽可喝的?”白眼已經看過來,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力。
女孩子不由得打了一個哆嗦,卻是說不出話來。
同是女孩子,櫃臺後點數的女孩子要天真爛漫許多,貌似是個極度愉快之人,她皺了眉,不滿的看着那女人的背影。“真是傲氣,莫名其妙。”又偏了頭,向着店主說,“你不覺得嗎?無來由的讓人讨厭!”
泰戈爾曾說過:“人最美的樣子,不是成為別人,而是成為自己的時候。”這個女人做到了,至少在整個人的外表氣質上,她是做到了。
“果然是你,普塔雅!”那女人的頭略微偏過來,将眼珠子一斜,只留了半張臉,向着櫃臺後的人說道,“一進門就看到你了,沒有變。也是,你從我這兒離職才幾天,能有多少變化。幾天呢?得好幾天了吧?”她似笑非笑,臉上擠出了嘲諷的皺紋。
普塔雅端着盤子從櫃臺後走了出來,笑着回道:“記不清多少天了,日出日落,時間過得快——我們又見面了。”來到女人的身邊,不自覺的俯下身子,伸手取了眼前的空杯子,那女人的手從另一邊也伸了過來,兩只手不免碰到了一起。她進門的時候并沒有向着櫃臺的方向看過去,卻已經認準了是相識的人,普塔雅心想:還是老樣子,一點都沒變。
“這花神杯是最稱你的。”普塔雅不理會那女人觸碰到茶杯的手指,盡店家之誼,親自将杯子放到女人的桌前,又将那裝有茶杯的大盤子遞給女孩子,“我去準備茶水。”再向着在座的各位說:“大家稍等。”
那幾個人中有認識普塔雅的,剛才的不露聲色,現在趁着分拿茶杯的當兒,借機交頭接耳起來,掩着口鼻說悄悄話的,假借彎腰撿東西擠眉弄眼的,一個一個入了那女人的眼,也入了普塔雅的眼。櫃臺後的女孩子卻是不怕:“喂,你覺得她怎麽樣?”
怎麽樣?若不是她,普塔雅也不會開了這樣的店,不知道是該表示謝意還是該有讨厭的評價。
寇可娜,自認保持了端莊高貴的女人,曾是普塔雅實習時的上司,拜她所賜,普塔雅學到了很多,也承受了很多。那卑躬屈膝的女孩子不就是之前普塔雅的樣子嗎?那時候已經覺得不好看,現在作為旁觀者再看,實屬難看。
“你把花神杯給她用,挺擡舉她的。”
普塔雅不回應,手裏自顧忙着。沒想到時隔這麽久,再見到寇可娜,內心還是緊張。不知道塗途有沒有注意到自己的神情不自然,不知道那些人有沒有看到自己端盤子的手在顫抖。那花神杯杯身繪有美麗的花卉,給她用也一樣,不就是一個杯子嘛,開這店的本意就是随心所欲,若是計較個沒完,還有什麽意思!但是塗途卻不樂意,她覺得那繪滿争奇鬥豔的杯子不值得給那人用。
櫃臺上的木框擺件也在忙着,內裏又嵌着一個靈活的木制相框,一觸碰,便三百六十度轉個不停,旁邊的留白,上端吊着一盞燈,發出柔和的光,下端是一個可翻轉的沙漏,正在滴落着五彩的沙。內裏的相框快速的轉,又慢速的動,裏面鑲着一張半身像,着黑色高領無袖緊身黑衣,脖間飾有一條松垮的鏈子,上有一枚圓形翡翠珠子;又用一大片綠色随意披在臂彎,又好像是故意的,怕那腰間的贅肉在緊繃繃的裙子裏蹦跳出來;黑發随便一挽,耷拉在肩頭的一側,一手輕撫面頰,整張臉像一幅濃墨重彩的油畫,颔首低眉之間生出一種讓人容易感染的緊張。
普塔雅覺察到了有奇怪的眼神向着櫃臺這邊看,不消遲疑,忙回轉身來制止:“塗途!”趕緊用手按住了塗途的手,用眼神向着寇可娜的方向示意着,塗途會意,卻是心不甘情不願,嘟囔着:“不玩兒就不玩兒。”迅疾又俏皮道:“等沒人的時候再玩兒。”
茶在小爐上沸騰着,寇可娜的人也沒閑着。普塔雅背對着他們也知道這群人的目的是什麽,以前也是受過這罪的。寇可娜最大的魅力,就是旁人的想象力,難以捕捉的想象力。
寇可娜有個敢作敢當的性格,要不然也不會在公司裏有自己的工作團隊。她砸過東西罵過人,遇到不公平的待遇,連大領導都敢杠,平時卻又極其大方,給組員點下午茶,生日送上小禮物,甚至收到獎金後立馬給領導安排驚喜,也不會落下組員的大餐。無形中,公司裏從上到下,誰都要順着她;公司外新老客戶,誰都會聽她的安排。她的盛氣淩人,讓人有敬而遠之的心,卻沒有遠去離開的膽兒。大概是琢磨不透,反而和她都很客氣。能得到面子上的客氣也是一種本事。
最遭殃的還是跟随她的組員。大方是真的,小氣也是真的。從來都是她舍棄客戶或是開除組員,卻沒有人敢動背叛她的念頭。普塔雅算是第一個,也不完全是,畢竟當初離開時,明面是辭職,其實是寇可娜變相的開除,還是保存了她的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