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25章
昭仁王澹臺赫聽說幽兵被打敗時,正被晏相與王後聯手按在王宮中。
他掙紮道:“孤不逃!真的!”
沒人信他。
晏猗無比鄭重地向王上行禮:“老臣已經點好兵,別人不敢迎戰,那就由臣親自披甲上陣。”
澹臺赫淚汪汪地說:“偃狐叔……”
話音還未落,晏相又轉向王後,道:“此昭國存亡危難之際,還請王後看住王上,屆時送王上一起在城樓上督戰,以振軍心。”
罷了,還掏出一份文章:“臣已寫好鼓舞士氣的文章,王上這次一定要背好!!”
王後接過文章:“本宮絕不負晏相所托。”
比起不着調的王上來說,王後顯然要更靠得住許多。
原先晏猗并不期待王後會出現,她在婚前就是精明能幹的公主,來自慶國。她有自己的封號文靖,更是得父兄看中,出嫁時不光陪嫁了金銀绫羅,還有封地和護衛軍,并且是由她的兄長——當時的慶國王儲——親自送嫁的。
但其實當初先王并不大同意這樁婚事,并非認為文靖公主配不上自己的兒子。
相反,正是因為澹臺赫過于軟弱無能了,擔心自己死後,兒媳婦垂簾聽政,總攝朝綱,攝着攝着,這國就不姓昭而姓慶了。
怎奈這對年輕人是自己看對眼了。
彼時,澹臺赫站在諸國王子間,是毋庸置疑的英俊不群,還能謅幾句死記硬背的錦繡文章,很是有欺騙性。
他在路過慶國時見了公主一面,從此魂不守舍,朝思暮想,嘔心瀝血畫了幾張以公主為原型的神女戲月圖,附上一首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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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憂受兮,勞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僚兮。舒夭紹兮,勞心慘兮。
文靖公主彼時也還是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她見多了驕傲自大的男人,第一次見到像澹臺赫這樣伏低做小的,頗覺新奇,與他一道游玩了兩回,被逗得笑一整天。
兩人門當戶對,彼此有幹幹,于是兩國順理成章地結了親。
剛成親時,夫妻之間琴瑟和鳴,站在一起更是金童玉女,一雙璧人,兩人新婚不到一年就誕下王長子。
王後說在生産的前一天,她夢見了一片長滿雪白蓮花的雲一般的大地,等她迷迷糊糊醒過來,便發現腹縮作疼,不太費勁地将孩子生産了下來。
以此夢為由,給孩子取名為“蓮州”。
初為人父人母的年輕小夫妻對小蓮州疼愛有加,百般呵護,尤其是文靖公主。
直到她心愛的孩子在她不知情的情況下被仙人帶走,再無音訊,她大發雷霆,從此與丈夫離心,在王都郊外風景優美的山上建了行宮居住,除非王後必須出現的祭祀場合,就見不到她與昭仁王在一起。
令人費解的是,就此事後,她也從一個曾經喜歡處理政務的公主,變作了不問世事的樣子。
所以——
晏猗本來以為要是晚一步,文靖公主說不定會卷上金銀細軟,乘車回娘家慶國,不當昭國王後了。
沒想到文靖公主這時站了出來,履行作為王後的責任。
晏猗想起來,這些年除了不搭理自己的丈夫,在王後職責所在的地方,她還從未出過錯。
衆人正凄凄悲悲,恐怕亡國在即之際,卻有人來禀告了好消息!
一支受到羽檄征召的昭國地方軍隊在半道上阻擊了幽兵,并且大獲勝利,俘虜了對方的将領!
這個消息從天而降,像是一場夢砸在他們的頭上,實在是讓人難以置信。
晏猗連問了三遍确認,仍不敢相信,唯恐有陰謀陷阱。
澹臺赫最快接受,大喜過望地拍手道:“善哉,善哉,是哪個城池的備軍?孤要大加賞賜于他們!速速把信簡呈上來給孤看看!”
他打開信件看完,臉上的笑意卻消失了,卻也不能說沮喪,只是像見了鬼似的,不敢相信的模樣。
這又是怎麽了?
晏猗忐忑不安地想。
澹臺赫再擡起頭,将信簡遞給身邊的王後。
王後不接。
澹臺赫又遞了一遞,着急地說:“你看一眼,阿郁,我覺得……應該沒有錯了!是我們的蓮州回來了!”
-
天降神兵打敗進犯昭國的幽師一事像插上翅膀幾日之間傳遍了昭國上下。
尤其是王都的百姓,先前他們惶惶不可終日,已經開始整理行囊,打算攜家逃難,沒想到突然冒出了個不知道哪兒來的軍隊,解救了滅國的危機。
上至王庭宮闕,下至窮街陋巷,所有人都在興致勃勃、欽佩感激地議論。
是誰?這位英雄是誰?
聽說他以幾千兵馬,擊敗了數萬幽師,不可說不是用兵如神。
聽說他武藝高強,在千軍萬馬中,提劍出陣,如入無人之境。
聽說他的坐騎不是馬兒,而是一匹白狼,這等兇獸在他面前也溫順俯首。
聽說他寬厚賢明,身邊盡是有治國之才的奇人異士。
聽說他面如冠玉,眉目皎然,是個萬裏無一的美男子。
聽說他……
聽說他是昭國失蹤多年的王長子。
——名叫澹臺蓮州。
追随他的人更樂意叫他“蓮州公子”。
蓮州公子。公子公子。
人們念這名字時,總似在唇齒間嚼了一口蓮花,清香之餘,又覺得增添了幾分英雄氣概。
究竟是不是他們昭國的王子?
昭國是不是終于又等來了一位明君?
百姓們都希望是,在他們看來,這就是他們的王子。
王子奇跡般地把三千碎月城将士從萬妖域裏帶出來,還在這大廈将傾之際支撐住了這個國家!
百姓們歡欣着,期盼着,等着公子蓮州的到來,他們甚至自發地準備好了成筐成筐的鮮花,用來迎接這位英雄王子。
……
這一日。
住在京城西巷的小花姑娘也随着姐妹們一起提了一籃杏花桃花,一道去迎接英雄軍隊入城。
她困得直打哈欠。
姐妹懊悔得直跺腳:“我們起得晚了,阿倩、大牛他們一早就跟着王上的隊伍出了城,他們打算在三十裏外接英雄進城!想必一定能見到蓮州公子本人,唉!我怎麽就起不來呢?!”
小花揶揄說:“你愛賴床也不是一兩日,就是美郎君也沒辦法讓你早起!”
她對蓮州公子的美貌無甚興趣,只是想湊湊熱鬧,畢竟是個難能可貴的機會,指不定這輩子也只能撞上一次,而且她也感謝這些保家衛國的英雄。
她們抵達跸道時,這裏已經人滿為患了,衛軍清淨街道,手持朱漆扁棍,側立道路兩旁,将人海分撥開來,不許擁擠在街心,屆時,将可供車隊軍馬行過。
她遠眺天際,不陰不晴,濃雲密布。
小花跟她的姐妹好運氣地站在比較靠前的位置,引頸以待,每個人都懷着敬佩之情地交頭接耳談論着蓮州公子。
忽然,城門口那邊炸開了一陣幾可掀翻屋頂般的歡呼聲,即使他們在城中也能聽得見。
人群騷動。
姐妹興奮地說:“來了!來了!一定是蓮州公子進城了!”
一下子讓小花覺得心中如百爪撓心似的作癢起來,也忍不住踮腳去看,可惜,還什麽都看不到,她說:“再耐心等等吧?”
但群衆已如潮水般,朝着歡呼的方向湧了一湧。
她們踉跄幾步才重新站穩,繼續等待。
等了小一刻鐘,人還沒來。
姐妹着急地抱怨:“該不會是那些人把蓮州公子堵在城門口那邊過不來了吧?!”
小花感覺到腳下傳來愈發清晰劇烈的地面震動。
是地震了嗎?有神跡?
有人尖聲驚呼:“這是什麽神獸?!”
小花趕緊看過去,她瞧見一只扇耳、長鼻、彎牙、渾身雪白的巨大野獸,頓時間目瞪口呆。在這只巨獸面前,人顯得是那麽地渺小。
這只白色野獸的身上滿是疤痕,看上去甚是可怖,大家紛紛猜測這一定是一只跟随着蓮州公子東征西站的野獸,身上的疤痕應當也是由此而來的。
後來他們才知道這只神獸叫作象。
白象戴着璎珞流蘇、金銀配飾,被裝飾得神聖不凡,它外貌可怕,卻走得穩當而專注,時而“嗚嗚”地叫喚,每次發出聲音都會引起人們的笑聲和驚呼。
有白象引路,後面的隊伍只要一擡頭就能看清方向。
象頸上綁着一把漆紅矮椅,一個玲珑秀美的女童坐在上面,她捏了一片葉子,吹出一些奇異的音調。
大家擡起頭,發現不知何時飛來一大片的喜鵲在他們頭頂,或是盤桓在天空,或是停在屋檐上。
這可是大喜兆。
白象走過以後,後面跟着的便是一支騎兵,他們個個騎着高頭大馬,鳳臆龍鬐,結驷列騎,配合着金钲敲打的節拍,緩步出整齊清脆的馬蹄聲。
為首的是個四十歲左右的男子,他頭戴銀鍪,插了根白羽,昂首挺胸,氣宇不凡。
王都的人們見過騎兵,但沒見過馬兒如此漂亮健碩、步履如此一致、紀律這般嚴明的騎兵。
再之後跟着幾輛華蓋寶車,小花見到車上坐着的人更加驚訝。
居然是好些個女子,她們端坐着,卻不是姬妾的打扮,身上的着裝倒像是官服,可跟官服比,又有一些修改,更精美,腰掐得細細的,袖口縫上了刺繡寬邊,看上去簡直像是當官的一樣華貴。
小花追着這幾位美婦人多看了幾眼,被姐妹扯住袖子拉了回來。
小花重新調整目光的投向,她覺得自己簡直像變成根磁針,而這一行人的每一部分就像是吸鐵石,來一個吸引一個,讓她的腦袋轉來轉去。
姐妹踮起腳,指向後方:“蓮州公子!蓮州公子在那車上!”
小花也跟着把腳尖都踮得發抖,脖子費勁兒伸到最長,可是那車卻被幾個騎馬的人給擋住了,一個是滿頭白發的老者,一個是皮膚黝黑的少年,還有一個背負寬劍的壯漢,他們沒完全把蓮州公子遮住,還若隐若現地露出了一些部分。
車的帷裳被拆了,只剩雪白紗簾,被微風吹拂得輕輕蕩漾。
隐約可見一青衫儒裳的男子坐在車上,膝上卧一只白狼,只是臉總被別人的身影遮住,看不清晰。
而後面則綴着一隊隊的步兵,士兵們都身着光鱗铠甲,折射着清澈的日光,照在蓮州公子身上,倒似是粼粼的水波。
他們步履比之前的騎兵還有整齊,每個人都雄赳赳、氣昂昂的,嘴裏正唱着一首關于軍人思鄉的曲子: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歸曰歸,歲亦莫止。靡室靡家,玁狁之故。不遑啓居,玁狁之故。”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歸曰歸,心亦憂止。憂心烈烈,載饑載渴。我戍未定,靡使歸聘。”
路人也不禁跟着唱起來,熱淚盈眶。
“采薇采薇,薇亦剛止。曰歸曰歸,歲亦陽止。王事靡盬,不遑啓處。憂心孔疚,我行不來。”
“彼爾維何?維常之華。彼路斯何?君子之車。戎車既駕,四牡業業。豈敢定居?一月三捷。”
“欸?這是蓮州公子嗎?”
小花嘟囔。
他不是個統帥之人嗎?怎麽不穿铠甲?
他好像還在跟着一起唱歌,手上打着節拍,被這麽多人圍觀,一點兒也不緊張,潇灑放松。
但很快,他們确定這應該就是蓮州公子,因為王與王後都坐在這輛車上。
姐妹看清了蓮州公子的相貌,呆住了,失神地說:“不是他還能是誰!你看到沒?世上怎麽會有這麽美麗的人?”
這無疑是在小花的急火上澆了一潑油,她說:“我沒看到啊!”
還沒說完,她一仰頭,視線終于捕住人群中的一個罅隙得以窺見蓮州公子一面。
蓮州公子恰好側過頭,在蹁跹零落的淺緋色花雨中,微微笑着瞥了他們一眼,颔首致意。
她不知道該怎麽形容那雙眼眸,像是掬了滿滿一捧暖煦的春光,任何寶石都無法比拟。
但是目光一點也不高傲,溫柔而生輝,望見他們每一個渺小無名的人。
太美了。
她也看傻了。
正這時,層雲裂開,金光四下。
仿若神跡。
……
這道古怪的裂雲的日光照射下來,澹臺蓮州自然注意到了。
他擡起頭,望向蒼穹,眯起眼睛。
在雲端之上,他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難怪。
是仙君來了。他就說哪兒來的金光。
澹臺蓮州想。只看了一眼,就不再看了。
但此時此刻,除了他本人,沒人擡頭去看別處,沒人發現仙人來了。
所有百姓的目光都牢牢地黏在澹臺蓮州的身上,為他的風姿所傾倒。
岑雲谏靜站在雲上。
方才他還在尋人在哪兒,卻見雲上有一缺口,落入璨璨金光,他飛過去,低頭便瞧見了澹臺蓮州,看着他被衆星捧月,前呼後擁,好不風光。
澹臺蓮州好像也望見了他,又好像沒看到。
……
這時的澹臺蓮州還不知道,後世史書仔細載錄了他回城的盛大場景。
天下一統後,從此千秋萬代,所有皇帝出行銮駕,皆仿此行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