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肆拾貳

第043章 肆拾貳

沈悵雪知道耿明機虐生。

他比任何人都知道耿明機有多恨這世上的靈物妖物。

乾曜山後山山腰處有個極隐秘的山洞, 山洞裏有一巨大的石門。石門被法術封印着,若非耿明機自己來解,那石門是無論如何都打不開的。

照理來說, 沈悵雪也打不開。

但他是只兔子。

雖然比不上土靈根的兔子,做不到能在土裏完全自如,但用法術迅速刨洞還是不在話下的。

所以那天深夜, 他從山洞門口挖了一條通道,直通山洞裏面。

他髒兮兮灰溜溜地從挖出的洞口裏面鑽了出來, 一身白衣肮髒得像個路邊乞丐。

他進了山洞,聞到了洞裏發冷的血腥味兒。

洞內一片黑暗, 沈悵雪捏了法術點燃了洞內的燭,四周一亮,洞內大片的鮮血淋漓和四散的森森白骨占據了視線。

或許是看到了光,凄慘憤怒的哀嚎聲從洞窟深處傳出來。那裏面是一條仄長的洞路, 于是聲音遙遠,聽着悲哀極了。

沈悵雪掌燭走了進去。

洞窟深處有四五個被折磨得生不如死的妖物。

他們瘋的瘋死的死傷的傷, 沈悵雪走向那其中模樣最為慘烈的一只狐貍。

那狐貍雙手被一雙鐐铐鎖在洞牆上, 一動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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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雙死不瞑目的眼睛瞪着沈悵雪,但沈悵雪知道她還會醒來。瀕死後留着一命,是耿明機的手段。

沈悵雪幫她解開鐐铐,将耿明機加在她身上的法術加以施鎖,好控制住她能醒來的時機;又在這法術之上加了解除耿明機吊她一命的法術, 使她能在這次醒來後得償所願地逝去。

做完一切, 沈悵雪背着她離開了。

離開之前,角落裏那只被折磨瘋了的蛇啞聲笑了出來。

“下雨了, ”它說,“下雨了……下雨了……下雨了……都要回洞裏來了。”

“你要去哪兒?你要去哪兒?”

它身上滿是蛇鱗, 下半身半腿半蛇,姿态詭異。它趴在地上,像蛇一樣往他身邊匍匐挪動着,吐着蛇信子的舌頭,聲音帶着顫抖的笑意。

“你為什麽出去……”它一雙蛇瞳瞪着沈悵雪,“你以為自己是人麽……不可能……我們都是妖物,這輩子都變不成人的,這輩子都變不成人,修不成仙……”

它尖聲笑了起來。

沈悵雪站在原地看了它片刻,面色平靜,背着狐仙走了。

那天夜裏又下了小雪。沈悵雪把她挂在山門上,站在下面仰頭望着她。

他望着狐貍在這夜裏吹風吹雪,在風雪裏微微搖晃,心中同樣發涼。

他突然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麽,又突然想起上一世的自己。

他想起自己也在那場仙門大會上一劍斬春風。一無所知的時候,也曾是全天下人人豔羨的乾曜宮首席大弟子。

他也曾以為自己活得算不錯的了,他曾經是個太容易滿足的蠢貨。

他望着狐妖死不瞑目的雙眼,心中的怨怼無端越來越盛。

他想着玉鸾宮裏那受着鐘隐月教導,一無所知越走越好的白忍冬;他想着那人人視他如草芥,誰人都能踩他一腳的乾曜宮;他想着外人面前人人稱贊的耿明機,他想着口口聲聲說着他沈悵雪如此風光無限,應當孝敬師長,別苛求太多的衆人。

他想着還不知他就是一只小畜生的鐘隐月。

心魔便由此而生。

“沒人會真的對你好。”那心魔說,“待他知道了,也只會像那些人一樣對你。”

“你天生就是被人糟踐的命……還不如将他們全都殺了。”

“鐘隐月也一樣!”

“你若不早日動手,這狐貍,那只蛇,都是你日後的下場!”

“你忘了上輩子他們怎麽對你的嗎!”

那心魔在他身邊耳語着,笑着喊着罵着。

沈悵雪猛然驚醒。

周圍無比安靜,空有風聲陣陣,而頭痛餘威仍在。

他怔怔,呆了片刻才反應過來,自己剛剛竟然不知何時就靠着這棵斷木睡了過去。

心魔已經不在耳邊煩擾。

天色陰暗下來不少。此處被黑氣籠罩,看不見太陽,但瞧天色,大約是将近晚上了。

心魔從昨晚由心而生開始,就一直在耳邊嚷嚷。就算不嚷嚷,那也會在面前飛來飛去咯咯笑着。

它時時刻刻提醒沈悵雪,他已經生了心魔,走上了歪路。

可眼下連影子都沒了。

沈悵雪有些不明白怎麽回事。他直了直身,擡手想揉揉後腰,睡在此處真是腰酸背痛。

直起身來,一件東西從身上滑落。

沈悵雪低下頭,從他身上滑落下去的竟是瑞雪裘。

他愣住。

“醒了?”

聲音從一旁傳來。

沈悵雪偏頭一看,竟是鐘隐月。

鐘隐月就坐在斷木上,正是他的旁邊。

鐘隐月眼角帶淚地打了個哈欠,瞧着也是剛趁機打了個盹。

沈悵雪怔怔地:“長老,您怎會在此處?”

“找你啊。”鐘隐月說,“我交代完事兒,回頭一看你沒影了,就問了人。他們說你出來了,我就出來找你了。”

鐘隐月說着,從斷木上下來,站起身道:“我出來一找,看見你已經睡在這裏,怕你着涼,就把裘衣給你了。”

“……您不必如此費心。”

“說什麽呢,我只對你這麽費心。”鐘隐月走到他身前,“別人想給我錢讓我費心,我都不帶看他一眼的。別有負擔,我自己就樂意操心你。”

沈悵雪苦笑一聲。

他張嘴剛要說話,鐘隐月又說:“我馬上準備去會會那只兔妖了。你既然提不起勁,身子瞧着也還不大好,就別去了,留在這兒吧。那件毛裘就留給你了,你剛剛睡得渾身發抖,定是此處風大吧,別受了寒。”

沈悵雪腿上還蓋着他的毛裘。

沈悵雪忙道:“長老莫要如此,我受不起。”

“都說了,我是自願的,我樂意。”鐘隐月說,“別有負擔。”

沈悵雪面露難色:“可我……”

他似乎也不知該如何說才好,話才出口了個頭,便立刻低下頭去,瞧着蔫極了。

他是真受不起。

鐘隐月看明白了。

他輕笑一聲:“你啊,就是被人壓久了,覺得自己就是什麽都不配。”

沈悵雪一怔。

“被人踩在腳底下呆得太久,別人對你好都太難得,你就心裏受不住,總覺得別人對你好都得明碼标價才行,你必須得回敬給別人些什麽才算好。你自己沒付出就得到這麽多,你就不安,就害怕。”

“可是別人若是真心對你好,本就不會要求你回應什麽,我只想讓你好而已。”

鐘隐月蹲了下去,面對着他道,“從現在我的身份來說,我是你宗門的長老,對你好理所當然;不看這層身份,我是最喜歡你的,看不得你受苦受冷,對你好更理所當然。”

“我什麽也不要你的,你在這兒待着就好了,衣服裹緊點兒。”鐘隐月拍拍他,“等我解決完事情,我就帶你回家去。”

語畢,鐘隐月站起身來,笑着跟他揮揮手道了“拜拜”,起身離開。

沈悵雪坐在原地,懵懵地消化了半晌鐘隐月剛剛說的話。

他頭還痛,一時明白不了多少,但看鐘隐月起身越走越遠,沈悵雪就趕緊站了起來:“長老!”

鐘隐月停在原地,回過頭。

“我跟長老一起去。”

沈悵雪說。

鐘隐月露出錯愕的神情。

“啊?”他愣愣地,“你當真要同去?”

沈悵雪點點頭。

不知為何,鐘隐月看起來十分擔憂。

“不礙事的,你就算不跟着去也無妨。”鐘隐月有些慌張,“我會把邱戈和窦娴也帶走,到時候回去,我會說你去幫我巡守結界了,不會有人知道你在這裏躲着的。”

“我本就不該躲着。”沈悵雪說,“一只兔妖而已,還不至于要我躲起來。長老當真不必如此可憐我,我與長老同去吧。”

沈悵雪态度堅決,表情也同樣堅決。

鐘隐月看出是說服不了他了,暗暗嘆了口氣。

“好吧,”他松了口,“但你決不能逞強。”

沈悵雪笑了,點點頭:“長老放心。”

看着他笑,鐘隐月臉上的擔憂更甚了。

青隐在此時很是時候地出來了。

她邁着優雅的步子走過來,在他身後停下,道:“玉鸾,是時候了。”

鐘隐月回過身,見是她:“他們回來了嗎?”

“華藥門的,一刻鐘前回來了。”青隐說,“一回來就又在哭慘了,早些收拾了吧。”

“好,勞煩師姑了。”

青隐并不回答,轉身就立刻幻化成了一個姑娘。

這姑娘穿着華藥門的一身玄衣,亭亭玉立,一頭烏絲長長垂下,五官小巧而無辜,瞧着十分惹人憐愛。

然而與之相反,青隐的表情透着一股“姑奶奶很強”的凜然英氣之感。

“師姑,表情往回收一收。”鐘隐月提醒她,“你這不像可憐的靈修,看你這臉就是誰敢踩你你就揍誰的。”

“你少管我,有這張臉便足夠了。”青隐說,“行了,你且去那處候着吧。”

青隐回身離開了。

沈悵雪疑惑,問道:“長老,這是何意?”

“那是那只兔妖。”鐘隐月回答,“好了,不多說了,我們走吧。”

“去何處?”

“該去的地方。”

此話說完,鐘隐月抽出劍來,準備禦劍離開。

剛踩上劍身,棚子裏就傳來那位路清弟子的暴喝聲。

“站住!你是何人!!”

“站住!”

“安蘇!給老子站住!!”

鐘隐月禦劍飛天,沈悵雪跟在他身後一同飛起。

兩人升至空中,低頭一瞧,見青隐于那棚子門口一轉身就幻化成了一只兔子,從棚中瘋跑出來,往外絕塵而去。

那位路清随之從棚中追出。見她跑得一路塵沙,便一邊大叫着一邊禦劍追上。

其餘幾個華藥門的也紛紛從棚中追出,見此情景,紛紛禦劍而追。

沈悵雪眸色一沉。

鐘隐月低着頭,見到邱戈窦娴也都追了出來。

他們也跟着一騎絕塵出去,沒了蹤影。而後,棚子側面的牆布上,有個什麽東西探出頭,鑽了出來。

見到這只傷勢好了大半,只是還有些一瘸一拐的小東西,鐘隐月露出一笑來。

上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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