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章
第 6 章
明月高懸,京城西郊坐落着皇族親軍的軍營,此刻隐在暮色中輪廓模糊。
現下是就寝時分,獨一軍帳還燈火通明,其中隐隐傳出人聲,掩在守夜篝火燃燒不時發出的火花爆和此起彼伏的呼聲下聽不真切。
時遇烏發披散,未着銀甲,肩上披了件黑狐大氅,随意曲腿坐于主位,一舉一動端的是灑脫不羁,一邊飲那剛燙出來的酒,一邊一目十行地看暗衛剛呈上來的密報。
陳家在西陲邊境勢力龐大,根基穩固,他雖是駐防軍隊名義上的将領,但軍隊實權還是握在陳家手中,他處處掣肘,時刻在陳家的監視下。
“這次的動靜是陳玉戈搞出來的?”時遇看完後将密報就着燈火燒盡,陳玉戈身為軍隊副将,時常與他意見相悖,這次他一回京,西疆便冒出異族來犯的消息,只怕年後便能傳到京城了。
“屬下無能,未查明幕後主使。”下方黑衣暗衛跪下請罪。
時遇冷笑一聲,擺擺手示意他起來:“不是他也是陳家,生怕我回來擋了他們主子的路,恨不得我死在外頭再不回京。”
暗衛:“可要屬下安排人手解決?”
時遇将杯中酒一飲而盡,斂目掩下心中酸澀:“無妨,左右我也不想留在這腌臜地。”更不想和所謂手足虛與委蛇。
他平定心緒,取了兵書翻閱,過了一會兒見暗衛還不退下,欲言又止的模樣,不由揚眉:“還有何事?”
“時潇公主今日下午去時滢殿下宮中,欲對時滢殿下動手。”暗衛低着聲音開口,他家主子已許久沒有留心過時滢殿下,就算知道自己親妹在宮中過得并不順遂,恐怕也不會有什麽動作。
果然,時遇面色不變,淡淡将書翻到下一頁:“哼,那丫頭還能讓欺負了?”
暗衛:“被安排到時滢殿下身邊的畫神師攔住了。”
畫神師?時遇擡眼,語調中帶了些許玩味:“是哪位?”
“王希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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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竟然只是個西樓畫師?!”
時潇殿門外随侍的侍女聽見裏頭動靜,對視一眼,默默放輕了呼吸。
殿內,淺衣女子為時潇遞上杯茶:“公主消消氣,可別為了那樣的卑賤之軀傷了鳳體。”
時潇狠狠瞪一眼淺衣女子,将茶杯奪過用力砸出,幾滴微燙的茶水濺到淺衣女子手背上,泛起一陣紅痕。
淺衣女子表情微僵,時潇沒有注意到,指着她的鼻子厲聲呵道:“都是你出的好主意,害本宮被那賤人蒙蔽,你們畫神師沒一個好東西!”
淺衣女子勉強笑了笑,不着痕跡避開時潇尖銳的指甲:“公主別生氣,我有辦法讓那小畫師,再無翻身之日。”
她側過眼看向跪倒在地上的許清,輕輕柔柔地笑了笑:“這次我們許畫師,可不許去再找好姐妹通風報信了哦。”
聞言,時潇才将淬了毒般的目光落到徐清身上,走近擡起她的下巴。
許清此時雙頰高腫,唇邊帶血,漂亮的眼睛裏滿是淚水,她拼命搖頭向後縮,卻又被時潇捏着下巴拉回,長長的指甲掐在臉上,留下一個深可見血的彎月形甲印。
時潇冷笑着開口:“你最好別再動什麽歪心思,否則別說是去淮州了,本宮有的是法子讓你死在這兒哪也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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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邊距時潇前來已有兩日,起初王希蘊還擔憂那暴脾氣的公主發現她的身份後會過來鬧,見沒什麽動靜,也漸漸放下心,全心全意幫時滢完成經文抄寫。
只是這事,也沒想象中那麽簡單。
“殿下,您今日得将《白木經》前三卷抄寫完,否則要趕不上除夕祭拜了。”
王希蘊展開經卷,拿走時滢手中的竹籠,見時滢眉頭緊皺滿臉不願,笑着承諾:“只要您今日能完成,明日我便給您送只新的蛐蛐兒,保準鳴聲嘹亮。”
“真的?”時滢略有動心,她手裏的這只早就沒氣了。
王希蘊又是一番千承萬諾,時滢終于願意動筆,可沒寫一會她便開始嚷嚷着累。
“我不要寫了,我的手又酸又痛,餘下的明日再說吧。”時滢摔了筆。
王希蘊有些頭疼,好言好語地哄:“您要是不寫,到時候別的皇子公主都有經文可用,就您一個人沒有,多奇怪呀。”
時滢鼓起臉,仿佛沒聽懂似的亂舞四肢:“我就不寫就不寫!”
這,這還能怎麽辦?
王希蘊第一次見識到熊孩子的厲害,偏偏還是個打不得罵不得的主兒,一時間有些手足無措起來。
時滢便趁機跳下凳子跑到屋外,甚至還抽空回身沖王希蘊龇牙笑了笑。
日光清透,漏過光禿的樹枝落在時滢白皙圓潤的臉上,像從天上下來的金童,可愛可親極了。
…再可愛,也不能不完成功課。
王希蘊挂着笑,忍着怒氣,将時滢重新按回椅子,再不心軟,哪怕時滢又哭又鬧也不松開,盯着她一筆一劃抄寫經書。
白日監督,她還得趁着夜間,一邊繪制祭拜所用的神像,一邊畫神将白日答應送給時滢的東西求得,所幸都是些小花小蟲,頂多第二日咳嗽幾聲,不傷根本,饒是如此,反複下來人也瘦了一圈兒。
郁珠不知王希蘊夜間辛苦,只當她教授公主費心費力,私下找她勸解:“公主心思天真,就算沒寫完,陛下也不會真的動怒,您保重身子要緊啊。”
王希蘊只是笑笑,第二日依舊不放松對時滢的監管,沒辦法,她的性子說好聽是堅持不懈,說難聽了就是犟,既然答應闫姑姑,那便沒有草草了事的道理。
這夜她揉着腰離開畫房時,卻在院外見到了本不該出現在這裏的人。
“許清?你不是在東樓學習嗎?怎麽半夜跑到這裏來了?”王希蘊見到許清又驚又喜。
許清穿件黑毛鬥篷,将大半張臉遮得嚴嚴實實,聽到熟悉的聲音,鼻頭一酸差點落下淚來。
誰知道她這幾天過得是怎樣的日子!
考核結束那日下午她被帶到東樓,說是跟着前輩學習,只待元宵節禮一過便可動身前往淮州,卻不想引授她的那位前輩根本沒有認真教授的意思,起先是将她當做婢女呼來喝去,這也罷了,左右不到一月時間,忍忍便過去了。
可後來時潇公主與希蘊沖突,本想偷偷告知希蘊讓她小心,卻不想被發現後打了個半死,如今她們二人要對希蘊不利,她身為朋友怎麽能坐視不理?
“希蘊你聽我說…”許清上前握住王希蘊的手,梗着喉嚨開口,迫不及待想将她們二人籌備之事告知。
“本宮就讓你死在這兒哪也去不了”。
時潇的威脅突然在耳邊響起。
若是被發現了,她就再也沒機會回家了……
坦白的話就這樣卡在喉嚨裏。
許清你争點氣,快告訴希蘊啊,面前是王希蘊疑惑但溫柔的目光,許清不住地勸自己,難不成要看着她落入陷阱嗎?
可心底又響起另一道細微的呢喃——
我們也沒什麽交集吧,她不過是鼓勵我參加考核而已,考核通過不全是憑我自己的努力嗎?此搭上自己一條命值得嗎?
兩道聲音在許清腦中不斷激蕩,拉扯,仿佛要将她撕裂一般。
突然,許清松開握着王希蘊的手,王希蘊一愣,随即注意到了許清精巧下巴上的那個月牙形傷痕,眸光微凝。
許清大口喘着粗氣,渾身不住地顫抖,王希蘊覺着不對欲上前安撫,卻被她一把推開。
“許清?你出什麽事了?”
看着對方現在還在擔憂自己,許清心裏愧疚一陣高過一陣,她想笑笑安撫,卻發現自己做不到,只能溫聲道:“我無事,只是這些日子累着了,有點想你,現在看看你,我便安心了。”
說完,不敢再看對方,匆匆提裙離去。
許清啊許清,你真是個糟糕透頂的人。
這邊王希蘊看着許清匆忙離開的背影,心中隐約有些猜測,卻又捉不明朗,垂眸深思之際,身後卻傳來異響。
“誰?”
王希蘊回身,院牆折彎後出緩緩出現一人影,一身玄色滾金邊錦襖,身形颀長,面冠如玉,長眉入鬓,神采奕奕的容顏上,雙眸如星辰般閃耀,嘴角含笑,正饒有興致地看着自己。
是時遇。
對這位戰死不跪的英雄兒郎,王希蘊是有幾分信任在的,她放下心來,率先開口:“從前竟不知,堂堂六皇子還有偷聽人牆角的愛好。”
時遇聞言輕笑:“我也不知,如今小小西樓畫師也可來服侍公主抄寫經文。”
兩人的目光在空中對上,片刻後相互錯開,彼此心照不宣地揭過方才的針鋒相對。
“六皇子漏夜前來,是為看顧公主嗎?”王希蘊想了想,應當只有這個可能。
總不能是為她而來吧?
“哦?”時遇揚起聲調,話裏含笑,“你怎麽不覺得本王是為你而來呢?”
王希蘊:“……”
她嘆了口氣,搖搖頭道:“看來您是當真舍不得那件月華錦的披風。”
時遇一滞,他都忘了那件披風的事了,他有些無奈地洩了口氣,這位小畫師的口齒當真伶俐,次次将他噎得說不出來話。
“你那位朋友,好像隐瞞了你一些事情。”怕王希蘊再拿什麽話刺他,時遇讨饒般将話題轉到正事上。
說起許清,王希蘊擰眉,忍不住回想起她受傷的面容,倉惶的神色,斂目細想,除了身份,還有什麽能讓許清這樣害怕?
突然腦海中靈光乍現,王希蘊擡眼看向時遇:“她在東樓,遇到了什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