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章
第 7 章
腦子轉得還挺快,時遇眼中劃過一抹流光,笑意微深,順着王希蘊的話解釋:“她到東樓後被分到徐知念手下,現下跟着一齊服侍時潇。”
王希蘊眼底結起一層寒霜。
前世捅破許清身份之人,就是徐知念與時潇。
彼時許清沒有參加淮州考核,因畫技在西樓中稱得上出色被安排到時滢身邊,做她現在做的事,沒過幾天徐知念押着許清回到西樓,稱她真實身份是淮水知縣之女,幾番查探後證據确鑿,又有時潇信誓旦旦,許清以欺君之罪獲流放刑,最終在途中香消玉殒。
她後來入東樓與此人寥寥數面,只覺她心思深沉,一句話恨不得拐八百個彎,故而并不多接觸。
王希蘊沉默着擰起了眉。
可說來奇怪,徐知念時潇從前與許清并無瓜葛,好端端的是如何發現許清身份的,又非要置她于死地?
而今生許清陰差陽錯到了徐知念手下,看起來明明是受了欺負,卻反而沒有暴露身份,為何離得近了徐知念反而沒有發現?
許清今晚來尋她,是為求助,還是別的?
此事疑點頗多,王希蘊總覺得不像表面看起來這麽簡單。
她擡眼看了眼時遇,卻注意到對方笑眯眯的眼神,見她看過來表情更加和善。
這人也怪,大半夜不睡覺跑到自家妹妹院外偷聽牆角,讓人發現了也沒有一點被抓包的自覺。
等等,妹妹…時滢?
王希蘊只覺腦中翁得一響,一個大膽的猜測浮現在腦中。
這兩世的共同點,不是許清,而是時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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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滢身邊的畫神師,許清受時潇針對,而她前些日子得罪時潇,只怕也不會被放過。
所以許清今夜前來不是來向她求助,而是為了提醒,時潇預備對她動手,要她小心。
只不過因着別的什麽緣故不敢開口,才匆匆離去。
這樣一想,便覺得一切都順暢很多,可随之而來的是更大的問題——
時潇跋扈,這樣的人會以欺淩妹妹為樂并不奇怪,可為何連徐知念都要與她同流合污,時滢身上有什麽讓她費心的,又為何要對時滢身邊的畫神師頻頻動手?
她想不明白。
王希蘊再次看向時遇,更深露重,男子高高束起的發梢也沾了點濕意,在月光照耀下反射出星星點點的光芒。
她思考了許久,時遇始終挂着溫和的笑,不催促,也不着急。
時潇等人對她動手,說不定亦要刁難時滢殿下。
竟然還真是來找她的。
半晌,王希蘊深吸口氣,直直地看向時遇:“您想讓我做什麽?”
時潇等人欲對她動手,一個東樓畫師,一個寵妃之女,随便誰伸根指頭就把她壓死了,與其坐以待斃,不如與此人聯手,保護時滢的同時也保護自己,反正她相信,時遇這樣為國盡忠的人不會是壞人。
要是連時遇也保不住她,她就畫幅閻王像,臨死也要帶走一個。
仿佛聽到了她心中所想,時遇收斂起笑容,卸下溫柔和善的表象,深邃的眼認真嚴肅地望着她,一字一句地承諾:
“你不用擔心,我保證,絕不會讓你出事。”
王希蘊一愣,眼前人的樣貌逐漸與那日她在高樓上所見的戰死男兒重合,戰馬蹄踏的聲音在她心尖響起,良久,她顫了顫睫毛,在時遇面前露出第一個真心實意的笑容:“嗯,我知道。”
而後便是計劃的商榷,此處不便說話,時遇将王希蘊帶至瑤華宮,他并未将所有細節告知王希蘊,只提醒她時滢宮中有時潇的人,要她麻痹對方,将計就計引得對方上鈎。
“是郁珠嗎?”王希蘊問。
時遇驚訝:“這你都知道?”
廢話,王希蘊悄悄翻個白眼,不說郁珠第一日就将矛頭使勁往時滢身上轉,單說時滢身邊,還有別的宮人嗎。
商議完正事,時遇原路将王希蘊送回,臨離開時王希蘊突然開口:
“殿下。”
時遇回頭,有些疑惑地看向王希蘊。
王希蘊抿抿唇,糾結了一會兒,真誠發問:“公主不願意寫經文怎麽辦?”
時遇:“……”
沉默了一瞬,時遇輕笑出聲,留下兩個字後,便施展輕功消失在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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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往後,王希蘊依舊如從前一般,白日看顧公主寫字,晚上完成她自己的繪畫。
“我就是不想寫嘛!那個字看起來好吓人!”時滢又鬧着摔筆,哭唧唧地不肯寫字。
王希蘊看了看那個吓人的“赤”字,又看看那支被摔到門口的筆,沉着臉盯着時滢,無聲地告訴她不要調皮。
時滢才不怕她,一梗脖子就回瞪起來,只是瞪着瞪着,卻見王希蘊慢慢紅了眼眶,眼睛也變得亮晶晶濕漉漉的。
下一刻,碩大的淚珠“吧嗒”掉落,時滢看愣了,接着王希蘊一邊抽泣一邊委屈哭訴:“我真害怕,殿下要是寫不完經書,我就要被樓裏的姑姑打板子了,我不要被打板子……”
她哭得可憐,時滢哪見過這樣的陣仗,一下子慌了手腳,爬上王希蘊的膝蓋要替她擦眼淚。
王希蘊賭氣般扭過身子:“看來公主十分厭我,不然怎麽會故意不寫經文好讓姑姑打我。”
時滢被她哭得手足無措,只能結結巴巴地哄:“不哭不哭,我寫我寫,不讓姑姑打。”
聞言,王希蘊止住抽泣,淚眼婆娑地看向時滢:“當真?公主可別哄我玩。”
見有成效,時滢果斷點頭,噠噠跑到門邊将那支筆撿起來,規規矩矩地坐回位置開始抄寫,偶爾故态重萌,只要王希蘊一扁嘴,便立刻收回心思,一邊寫嘴裏還念叨着“不打”。
看着這樣乖巧的時滢公主,王希蘊暗自喟嘆,果然還是親哥哥有法子。
緊趕慢趕着,終于趕在除夕前一日讓時滢寫完了整整一本《白木經》。
看着手中那本輕飄飄的經書,王希蘊眼淚都快落下來了,現在只差自己那幅已經完成得差不多的羲和神女像,此次工作便大功告成。
出來一趟才知道自己在西樓當學生的日子有多舒服,帶孩子真是費力又費神,從今往後,不管誰的妹妹誰的孩子,都別想讓她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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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高懸,燭火搖搖晃晃燃了一半,王希蘊直起身子,擱下筆揉揉僵硬的脖頸,看着終于繪完的羲和像長舒口氣。
不是她吹,這樣好的畫,就是拿到羲和神女面前也只有被誇的份兒。
将畫像與經書放至一處,反複檢查沒什麽問題後王希蘊提燈離開畫房,回卧房的路上見到郁珠輕手輕腳從時滢寝殿出來。
郁珠感到身後有人驚了一跳,回頭見是王希蘊才舒一口氣:“王大人是繪完神像要回房嗎?”
王希蘊點點頭,看向阖上的房門,有些疑惑:“這麽晚了,怎麽才從公主房中出來?”
“公主夢魇了,奴婢剛剛哄着睡下。”郁珠接過王希蘊手中的燈籠,在前頭引路,“這段時日大人辛苦了,待明日祭拜結束,便可好好歇息幾天。”
王希蘊笑着應了,此刻精疲力竭沒力氣與她寒暄,沉默着回到房間,看着要離開的郁珠突然開口:“郁珠,我實在是累壞了,明日怕耽誤事,麻煩你将經書畫像送到奉天樓可好?”
郁珠心下一驚,模樣惶恐,說擔心自己沖撞神仙,三推四阻,王希蘊忍俊不禁,安撫她道:“不用怕,仙人心懷蒼生,心誠即可,哪裏有什麽沖撞之說。”
而後細細安頓了經書所在,目送郁珠遠去後,微微笑了笑,才閉門歇息。
第二日清早,王希蘊被郁珠喚起,得知她已将東西悉數送過去,看着她信誓旦旦的臉,心下嘆在宮中做宮女真是辛苦,睡得比她還晚,第二天卻起得那樣早。
今日是除夕,宮中設宴請群臣,宴席開始前将在奉天樓舉行祈福活動,把這幾日各宮各院備好的經書神像一齊焚燒,祈求來年風調雨順。
王希蘊身為時滢的監管畫師,須在祭拜時将她們二人所奉之物點燃。
這事她不是第一次做,前世十六歲的萬壽節,她焚燒的是平昭王齊弈年親筆抄寫的經文。
王希蘊由郁珠服侍着穿衣,鏡中少女此時穿着禮制的白袍白冠,與她尚稚嫩的面容并不相配,卻與她眼中的沉穩融合,形成一種奇異的氣質。
一切準備好,她先動身前往奉天樓,卻在門口看到不知站了多久的時滢。
“公主殿下?怎麽突然來此?”
王希蘊有些驚訝,因身着官服,并未屈膝行禮。
時滢只穿了件單衣,站在外面鼻頭凍得通紅,她湊近王希蘊,像第一次見面那樣,将手中竹籠塞到王希蘊手中。
那是只碩大的螽斯,起碼在冬季,王希蘊從沒見過這樣大的蟲子,比她先前送給時滢所有的蟲子都要大。
“送給你。”時滢抿唇,有些不好意思地小聲道,緊張地看了一眼王希蘊,随即不待她回應,自己一溜煙跑遠了。
王希蘊趕緊叫郁珠去幫公主穿衣,這大冷天的只怕要凍病,自己坐上接她去奉天樓的轎辇。
轎辇上,她看着那只螽斯,猶豫許久,最終還是塞到袖中。
小公主的一番心意,反正也沒力氣叫了,帶着就帶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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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天樓十一層,祭臺設在最高處,臺面四周插滿五色幡旗,寒風中獵獵作響,日光逐漸被夜色吞沒,帝王儀仗的燈火由遠至近,不需片刻便在眼前,身後是望不到盡頭的文武百官,妃嫔皇嗣,亦步亦趨跟在帝王後,遠遠看去如燈河靜靜流淌。
咚咚咚——
鞣皺的鼓面發出沉悶而穿透的聲音,随着鼓聲飄到皇宮每個角落,祭禮正式開始。
“教化三千大千,個個透泥入水。應五所往生心,更不祭神拜鬼……”
臺上天師頌歌,祈求來年風調雨順,臺下王希蘊手持呈着經文畫像的木案站在隊伍最後方,随着天師一道默念。
“……供養大地含靈,上願皇圖永固。時時風調雨順,日日民歌樂舞。”
“燃像——”
随着最後一句祭詞落下,祭臺中央的篝火瞬時點燃,照亮了整個祭臺。
祭師在一旁唱名,念到的畫師上祭臺将經文畫像擲進篝火中,竄起的火焰越高,來年運勢便越好。
随着身邊畫師一個一個上去,時滢的名字終于被念到,王希蘊捧着木案,一步一步踏上高高的祭臺,走近燃得洶湧的篝火。
臺下徐知念、時潇的目光牢牢鎖定在她身上。
熱浪一陣一陣撲在王希蘊臉上,燙得她面皮幾近融化,她絲毫不懼,帶着從容得體的笑容,輕輕拿起那份經文振臂擲出,米白色的宣紙瞬間銷匿,“呼”的一聲卷起一朵絢麗的火花。
這是目前最高的火焰。
臺下所有人屏住了呼吸,連旁邊唱名的祭師也目不轉睛。
王希蘊笑容越發悠逸,伸手去拿卷得整整齊齊的畫像。
這一碰,使得她的笑容微微凝固
——這不是她畫的那幅。
将整幅畫拿在手中展開,畫上的神女從羲和變成了女娲,柔美華貴,豔麗無雙。
底下小小落款:遇。
王希蘊又笑起來,随即雪白的寬大衣袖翻飛,畫像蛇一般鑽進篝火,不出所料,那幅畫在落下後帶起的火舌直竄天際,哪怕在很遠的地方也能看清,昭示着來年,風調雨順。
火光照亮了在場每一個人的臉,王希蘊轉身下臺時,趁着光亮,沖面容扭曲的時潇和慌張的郁珠,友善地咧嘴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