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章

第 44 章

烏雲閉月,逃逸的月光悶悶地落在窗前一隅,時遇愣在原地,半傾月光照不亮他的側臉,眼中怔愣後的茫然卻袒露無疑。

這茫然從他眼中吐露,又昭示于他微僵的動作中。

時遇緩緩轉過身來,眼睫微動後不知緣故地輕扯了扯唇角。

“什麽月華錦?”

他再度問道。

聲音輕輕的,柔和清朗,像夜風下沙沙作響的春葉。

王希蘊心中有些掙紮,但只是一瞬便垂下了眉,佯裝吃力地揉了揉自己的肩頸,一邊抱歉地笑了笑:“啊呀,我記錯了。”

她用同樣溫厚的聲音致歉,一字一句都仿佛來自真心:“對不住啊,把別人記成你了。”

心中卻在打鼓,不确定這樣簡陋的謊言能否瞞過時遇。

又暗自警醒自己日後必得小心,不可再叫人發現什麽端倪。

時遇了然地點點頭,不甚在意地移開目光,方才那句錯誤的話語引起的恍然,就這樣随着王希蘊簡單的解釋而消散。

心中雖有因對方認錯人而産生的不虞,他卻也不是斤斤計較之人。

他們的第一面也确實有些時日了,記岔了也尋常。

……不對。

腦中突然閃過一絲白光,震得他後頸汗毛立起,甚至他還沒反應過來是哪裏不對,後背就已經滲出一片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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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遇快速将頭轉向窗外不敢叫王希蘊發現異樣,眉頭越皺越緊,足足憋了三息腦子才回到顱中。

他們第一次見面是在新年初一,可是那夜她怎麽知道自己中毒?又為什麽要到瑤華宮去?為什麽一定要在他身邊祈願羲和?她祈願前,兩年前的自己已經死透了嗎?

……她到底是,怎樣挑中自己的?

時遇腦中好幾十只麻雀叽叽喳喳地叫着,疑問一個一個接連不暇地頂上來,他卻沒辦法給其中任何一個做出合理的解釋。

自己為什麽一直在忽視這些最顯然最重要的疑點?

掌心一陣疼痛将時遇的思緒喚回,不知何時他的手已經緊緊抓住了窗沿,橫生的木刺刺進他的掌心。

時遇看着那根突兀的木刺,神色晦暗不明。

“時遇?畫有什麽問題嗎?”

身後突然傳來王希蘊的聲音,很近。

時遇将手攏在衣袖下,狀似無異地回身,王希蘊停在他身後一人遠的距離,她唇角和煦地牽起,眼角如常泛着點點溫潤笑意,是最能讓人生起親近之意的樣子。

時遇張張唇想問,卻發覺自己心中竟沒有一絲怒意。

他驚疑、苦惱、不解,甚至有過一瞬懷疑對方是不是有什麽陰謀,但沒有絲毫被欺瞞的不滿。

……縱使在某些事情上有隐瞞,可誰沒有秘密?

無論如何,是她救了自己的命,為自己籌劃一次又一次。

時遇自認沒有将自己的前情過往全部告知王希蘊,此刻要是還得了便宜賣乖,不識好歹地上前質問,那與忘恩負義的宵小有何區別。

于是他搖搖頭,坦然地迎上了王希蘊的目光:“畫得很好。你什麽時候回樓?”

王希蘊看了看天色,苦哈哈地皺了皺臉:“現下吧,晚了被逮住又要挨罰了。”

她才将先前狐假虎威罰作的五幅長卷交上去,手都快畫斷了才從洛槐手下免了禁閉,近期實在是再沒精力,也沒膽子違樓規。

時遇失笑,卻引來對方怨怼地一橫,時遇立刻收起表情,認真道:“那畫就先放在這裏。”他清清嗓子,再開口已是刻意壓低的嗓音,“給屬下一個機會,送王大畫師回樓吧。”

王希蘊看向還在陰幹的畫像,表情微微嚴肅:“勞煩你明日将畫送到我房來。”而後看了一眼時遇,表情有些玩味,朝門的方向揚了揚下巴,“磨叽什麽,難道要本官親自開門嗎?”

兩人行在宮道上,時遇雖然方才義正詞嚴地在心裏說了一通大道理,可他難道真的不好奇背後的緣故嗎?

神思總是不由自主地偏移到那些謎團之上,反複猜測那些異常背後的緣故,給出一個又一個看似合理的解釋,不消片刻又親自将那解釋打破,再度陷入困惑的漩渦。

“……時遇?時遇!”

耳邊響起女子的呼喚,時遇猛地回過神來,眼中還帶着些許被驚擾的迷茫。

王希蘊平靜道:“到繪神樓了,就送到這裏吧,你回去路上小心。”

看着時遇離開的背影,王希蘊心中隐隐發覺出不對勁。

時遇先前從未有過那樣……耍寶的行為,不是說不能,而是這反應出現的太突兀,倒像是在,王希蘊皺皺眉,遲疑地補上猜測。

倒像是背着妻嫖賭的男人回到家後看到妻張羅出來一大桌子菜後,心中有愧故而微妙地讨好?

什麽亂七八糟的。

王希蘊差點把自己都逗笑了,那邊樓內上鎖的嬷嬷已經拎着一大串鑰匙往她這邊瞅了,王希蘊趕忙收起思緒,提裙匆匆跑進樓中。

卻不曉時遇在離開後再度折返,本欲喚回跟在王希蘊身邊的步濯,想了想,還是自己親自過去。

“除夕那夜是你告訴王大人我在瑤華宮的?”

步濯微愣,迅速單膝跪地,垂頭禀告:“屬下不敢随意洩露您的行蹤,王大人她是自己過去的。”

時遇更是不解:“她來找我做什麽?”

前世別說瑤華宮了,王希蘊同他從未正式見過面,恐怕對方都是在他死後才知道自己名字的。

這樣的前情下,一個才經歷過刺殺的姑娘好端端地為何要跑出門呢?

步濯小心翼翼地擡頭:“您與王大人不是……咳。”

步濯的臉微微發紅,眼神也不好意思地瞟到別處。

除夕宮道上他巡邏時,可是遠遠看到這二人一起,雖只是看了一眼就很快挪開視線,但兩人相近的距離和親昵的模樣卻是萬分清楚的。

而那日之後,主子與王大人雖很少再流露出那樣的親昵,但關系明顯更加親近,不就是在,那個詞兒怎麽說的來着?談情說愛?吟風弄月?

看到步濯這副造作樣子,時遇分析了片刻仍是不懂:“我與她之間怎麽了?”

他追問道。

步濯支支吾吾:“您,您不是對王大人有意嗎?”

“胡說!”

時遇吓得音調都高了幾分,他一甩袖口呵道:“我與王大人之間清清白白,我怎麽會生出那樣,那樣……”

他頓住了,仿佛突然明白了什麽,餘下的話再想說便說不出口。

為什麽自己會因她的疏遠而不悅,為什麽回京要第一面來見她,為什麽每次出門都想着為她帶禮物,為什麽要帶她去傩兮山賞月……

伴随着這些一向被他有意無意忽視的問題一一解答,那些記憶中的,不同場景下身着不同衣衫,或喜或嗔、或思或憂的王希蘊逐漸明晰。

頃刻間,身體裏泛起火焰,被風吹似的呼啦啦地卷起,燎過他的心尖,沿着經脈席卷全身,指尖、脊背、頸後……每一處都燒得他一陣戰栗,最後燒到他的後顱,燒焦了他所有理智,連同他的疑問,一齊燃成灰燼。

灰燼吹去,只留下一句“我對她有意”,像是金礦中埋藏最深的金子,熊熊烈火後,依舊熠熠生輝。

步濯許久沒有聽到時遇開口,緩緩向他看去時,卻見對方雙目渙散,表情空白,一副失了魂的樣子。

步濯小心試探:“主子……您無恙吧?”

我?我自然是無恙的。

時遇扯扯嘴角,卻發覺自己根本沒有開口的力氣。

他狠狠吸了幾口氣,直到後腦都微微發白,這樣好歹短暫地壓下了他腦中此刻盤旋的那個結果。

“你先下去。”他低聲道。

“那王大人這裏?”

“有我。”

步濯離開了,時遇尋了一棵樹,曲腿高坐其上。

在這裏,他能清楚看到王希蘊的紙窗,他看到屋內突然亮起一團暖融融的光暈,一道剪影落在紙窗上,與他記憶中那個身影漸漸重合。

剪影脫下厚重的鬥篷,身形消瘦卻挺拔,像一叢節節生長的竹。

他看她落座桌前,一手撐着下巴,一手執筆在紙上寫着什麽,偶爾騷騷頭,勾下一縷發絲,又随意的撩至而後。

時遇覺得自己簡直是個登徒子,但每當他決意收回目光時,腦中又總有道聲音勸哄他:“步濯不在,你得保護好她。”

他一錯不錯地盯着那扇窗,直到窗中人從盥房中出來一口吹熄了蠟燭,那團光從紙窗上消失,他也沒有半分動作。

冬盡的冷風吹涼了時遇發昏的腦袋,他終于看清,自己在某時某刻開始,對那道影的主人有了別樣的心思。

可當他開始追究這個某時某刻,向前推進他們之間的點點滴滴,直到除夕他從床榻上蘇醒看到昏厥在地的王希蘊時,突然像是有一條線刺穿了一切,他瞬間就明晰了王希蘊為什麽會出現在瑤華宮。

她不是為他而來的。

她是為了另一個人。

那個人是兩年前的自己。

王希蘊心悅十七歲的時遇。

所以在看到自己後她才會猛然失魂落魄,瑤華宮才會挂着一副羲和神像,而她偶爾展現出來的落寞,在馬車上那個讓他糾結的問題,一切的一切都變得流暢了起來。

雖然十七歲的時遇也是時遇,可如今的他完全無法将那個人當做自己的曾經。

時遇坐在樹上冷靜地想。

原來王希蘊從頭到尾都沒有想見他,對她來說,自己是強占了她心上人的軀體的不速之客,是害死與她兩情相悅之人的罪魁禍首。

……可就算這樣,她也願意一次次忍着病痛畫神救他。

這樣好的人,喜歡上是再自然不過的事了吧。

十七歲的時遇還真是好福氣。

時遇自嘲地笑了笑,心裏其實沒多少怨言。

與王希蘊待久了其實是很難将負面情緒看得太重的,她總有很快将糟糕的心情控制住的本領,也從來不會讓煩惱的事在心中耽擱太久。

時遇調整了一下姿勢,擡起胳膊靠在腦後,整個身子倚在樹上,腦子裏有很多事情,但全都關于王希蘊。

突然他止住思考,不自在地垂下了視線,将腦中所有的王希蘊,悄悄換成了希蘊。

一開始還有點不好意思,慢慢地,這兩個字卻變得那樣自然流暢,仿佛他的心早就準備好。

沒有人知道,這個夜晚,在這棵高大古老的樹上,時遇在心裏念了希蘊一遍又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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