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Chapter 06

Chapter 06

過了淩晨,七月了。

長風拉鋸夜街,熱氣沉積在地面不散。

下車,陸啓樾搶先付了車費,姜倪孜記住計價器上的數字,在微信裏全款轉賬給他。

今晚兩次了。

陸啓樾點開對話框看,沒點接收。

他倆加好友後,除了轉賬,沒別的話。

姜倪孜是很難猜透的人,偶爾屬于釣系,招他一下就沒下文了;有時候直來直往,半點兒迂回都沒有,顯得糾纏她倒是別人的不對了。

陸啓樾:“這麽想跟我算清楚?”

姜倪孜的注意力沒在他身上,四處看夜景,“收着吧,謝謝你送我回來。”

嘴上說謝,陸啓樾沒看出姜倪孜有任何誠意。

在車上假寐了一會兒,姜倪孜越夜越精神。

她很久沒這樣在晚上散步了。

小學畢業後她去了北京,初中去川西旅行,途徑過一次重慶,上一次回來是三年前聞夢姝去世,這座城市對她有種陌生的熟悉感。

自姜倪孜記事起,重慶的夜市文化已經很久遠了。

進入雲月巷的支路上有一所急救醫院,星火疏散處,紮了一個小燒烤攤,煙熏火燎,沒挂牌兒,攤前的三四張小桌上都坐滿了人,老板是生面孔。

以前這個攤位是賣水果的,賣水果的老奶奶姓藍,這個姓氏不多見,姜倪孜記了好久,老奶奶也過世很久了。

這一點物是人非的感覺在夜晚裏淌開,讓她心酸。

範聲遠遠地就看見一對年輕的俊男美女,等他們走近,他嘹亮地吼了一嗓子:“陸總,來幾串?”

陸啓樾:“晚上吃過了。”

範聲擠眉弄眼,朝陸啓樾身旁看,“這誰啊?”

陸啓樾看了姜倪孜一眼,她并不想說話。

他眼神警告範聲,讓他老人家別瞎起哄,“鐘老師的鄰居。”

陸啓樾微仰下巴,跟姜倪孜介紹:“這是聲爺。”

姜倪孜從小跟着霍林惠見了很多人,會看人臉色,也會識人。

這個燒烤攤老板,大概四十來歲,渾身煙火氣,手腕上繞了幾圈色澤滑潤的佛珠,穿麻布衣,這個氣質,不像一般人。

姜倪孜在善意滿滿的人面前很乖巧,“聲爺你好。”

範聲攥了一把烤鴨舌,烤得酥香焦脆,賣相勾人,“來小姑娘,吃着玩兒。”

姜倪孜不吃油膩的烤串,更不吃辣,但對方這麽熱情,她不好意思拒絕。

範聲沒在意這些細節,他扭頭看着陸啓樾,一臉笑褶子就垮了,“什麽聲爺範爺,看見你幹爹也不叫,越大越不可愛。”

陸啓樾沒搭理,盯着那把鴨舌皺眉:“跟人瞎套什麽近乎,人吃這個嗎你就塞過來。”

範聲是東北人,國字臉,吊眼,嘴上留了胡子,每次觑着小眼神就流露喜感,“怎麽是你說話,你代言人嗎?”

炭火在烤架裏噼啪作響。

炸串香,火星子,夏天的夜晚,這倆人的對話像在講相聲,姜倪孜在一旁微笑,心情好了一些。

有一桌食客高呼:“老板,再來十個羊肉串,三瓶啤酒,還有一對雞翅膀!”

“哎!來了!”範聲轉身去忙活了。

陸啓樾:“走了啊,再不回去鐘老師要家法伺候了。”

範聲頭也不擡,“滾蛋!”對着姜倪孜,他又和顏悅色地,“唉小同學我不是說你啊,有空來吃燒烤。”

姜倪孜笑笑,跟着陸啓樾進了小巷。

長江滾滾,蟬密如雲,小巷牆上長出了蒼綠的苔藓,聞起來涼幽幽的。

頭頂亮了燈,陸啓樾走在小路的一側,“範聲,主業是飛行員教練,壓力巨大,副業是即興擺燒烤攤......”

起了個頭兒,沒人應,他一看身旁,沒人了。

陸啓樾回頭,姜倪孜停在掉皮的老牆邊。

少女頭發蓬松,手臂和雙腿白淨纖細,正踮着腳看雨後長出的苔藓,像北方的馴鹿。

陸濛發來微信,“到了沒?”

陸啓樾從姜倪孜身上收回眼神,單手在屏幕上按:“嗯,把公主安全護送回去了。”

陸濛:“那就好。”

陸濛:“還有,你小子少去煩姜姜!”

陸啓樾勾唇,退出對話框,拇指飛快地撥了撥,找到姜倪孜的微信。

真槍實彈的對話一句都沒有,聊天記錄光禿禿一片。

有影子晃眼,陸啓樾擡頭,姜倪孜走了過來,邊走邊打哈欠,眼底泛紅,她過于白皙,在冷藍的夜燈下,身上的那股破碎感又跑出來了。

陸啓樾:“這是你的微信?”

姜倪孜瞥了一眼,“嗯。”

倆人已經成為微信好友兩天了。

都在裝。

陸啓樾點了點她ID名兒,“怎麽叫這個?”

姜倪孜看着他,“你管我呢。”

少女清清冷冷,兇人的時候竟然有奶音。

陸啓樾低頭笑一下。

姜倪孜不高興了,“你笑什麽,我看見好幾次了,我在給你說笑話還是怎麽着?”

陸啓樾笑着回:“笑都不行啊,你長得好看,我還不能笑了?”

姜倪孜愣了一下。

其他男孩子這麽說,她會覺得輕浮。

她剛見識過陸啓樾發狠的樣子,他習慣硬碰硬,打直球是他的風格。

姜倪孜打開自己的背包,“想起來了,那天晚上我沒打車,錢還你。”

舒舒展展的一百塊,是他給的那張。

女孩子的掌心淨嫩,手腕雪白,像奶貓的爪子。

“嗯。”陸啓樾大方地拿過來,塞進褲兜。

其實有些不自在和尴尬,他從認識她起就有些反常,請女孩子打車這種事他以前根本沒做過。

到了家門口,姜倪孜簡單地打了招呼,“走了。”

等她家裏的燈打開,陸啓樾才往自己家裏走,手插進褲兜,把錢拿出來看。

那晚酒吧的冰封玫瑰賣一百。這個招還是他給魏梳原想出來的,在酒吧獵豔的雄性要是這點兒錢都吝啬,那也沒資格跟妹子說話。

現在想來,他請她打車也很傻,唐突了。他覺得姜倪孜也這麽想,因為她剛才把這燙手山芋還他後,表現得如釋重負。

陸啓樾用掌心蓋住臉,輕輕“啊”了一聲。

那麽在意她的一舉一動,是不是瘋了?

陸啓樾進門,“啪”的一聲,客廳的大燈開了。

他吓了一跳。

鐘司孟穩如龍鐘,端着水杯,“我在屋裏看半天了,大半夜你不回家,站外面幹嘛。”

陸啓樾鎖了幾道門,“鐘老師,您下次走路能不能出點兒聲音,我膽子小,經不住您吓。”

鐘司孟:“狗東西,明明是自己心裏有鬼。”

陸啓樾看了看時間,“吃藥是吧,我給您倒水。怎麽還不睡,太不聽話了,這是老baby的作息時間嗎。”

鐘司孟不說話,回房間了。

等陸啓樾倒完水拿了藥片上樓,他看見鐘司孟在陸舜昌的房間。

陸啓樾站在門邊看了很久。

陸舜昌去世那天,潘妙貞自由了,陸啓樾的家沒了,他搬來雲月巷,跟鐘司孟住。

陸舜昌的黑白遺像前燃了三柱香,玻璃相框上交重映着兩雙眼睛,平靜的年輕的來自故人,紅幽幽的蒼老的是鐘司孟。

老人家平時盡量表現得樂觀,夜深人靜的時候還是會佝偻着背,手背輕顫,有白發人送黑發人的凄涼。

陸啓樾慢慢地低下頭。

門外是盛夏,恣意,青春。

屋內是家庭,慘痛,現實。

-

半夜降溫了。

淩晨兩點,姜倪孜絲毫沒有睡意,床頭櫃上的煙灰缸裏堆着好幾顆煙頭。

房間內空邃,銀藍色的纖細波紋照在牆上,有咕嚕咕嚕的聲音,她正在看一部海洋紀錄片,巨大的鯨魚在投影儀上游動。

姜倪孜坐在床邊的地毯上,一層一層的藍撲面,她像坐在海底。

手機響了,紀錄片剛好演完,黑屏上升起一排排職員表。

兩個半小時的片子,她一幀不差地看完了,還是睡不着。

她接起電話,竟然是霍林惠。

她聽蘇助理說霍林惠還在維也納。

“嗯。”姜倪孜嘆了一口氣,這一架是躲不去了。

煩躁,低落,她側身又去拿煙盒。

她在北京就經常和霍林惠吵架,為了大學在國內讀還是國外讀,為了選什麽專業,每次吵完她都會抑郁很久。

半句鋪墊沒有,霍林惠說:“姜孜,我聽見你點煙的聲音了,一個女孩子煙不離手,跟誰學的,你從小就跟你爸長得像,不學好。”

你像你爸。又來了。

姜倪孜抿唇,笑了一聲,煙霧穿過她的眉眼。

她真的很想說,媽媽我很痛苦,每天都睡不着,每天早晨都不想醒,醒了也什麽都不想幹,你真的看不出來嗎?

想了想,她決定不跟霍林惠撒這種爛嬌。霍林惠有句名言,每個去試她戲的演員都知道:每個人都狼狽,不要把你咬碎牙的時刻宣揚得人盡皆知,沒必要,也很愚蠢。自己暗暗去努力。站不到山頂,這一趟人間就算是白來了。

姜倪孜用牙齒磨着煙蒂,輕輕地說:“啊,像我爸啊,我是他生的啊,怎麽會不像,他又沒有綠帽癖,難道您有?”

“你閉嘴!”霍林惠脾氣不好,壓力巨大,被工作擠壓出了情緒病,“姜倪孜,我打電話給你班主任了解過情況,你這幾年在班上都處不好關系,吃飯上課特立獨行,一個走得近的朋友都沒有,人緣差成這樣,你有什麽優點!你說你這種讨人厭的性格像誰,假清高,誰都不配跟你當朋友是吧。像姜荊誠你覺得很好嗎,你看他忙活了這麽多年,接到幾個大的并購案?其他合夥人的收入都比他高,也就外面那些個沒見過世面的女人覺得他好。”

姜倪孜聽着霍編劇輕蔑的語氣,彈了彈煙灰,重新含住煙,說話一停一頓地:“怎麽着,你倆財産瓜分清楚了?外面有女人看上他,您還吃醋?要不這樣吧,別離了,找兩個人加入你們,四個人一起過日子,省得麻煩。”

“等我回來簽字,我和你爸就離幹淨了!”霍林惠暴怒,叫了一聲姜倪孜的大名,涼涼地說,“你那麽護着你爸,還不知道嗎,他早找好下家了,離了就結,下三濫的玩意兒。”

姜倪孜咳了一聲,并不意外。一對沒感情的夫妻都打着撥亂反正的旗號,在外面找姘頭。

“哦,那您不也是嗎,騎驢找馬,當代塑料夫妻關系的典型。加油,您離了争取趕在他之前先辦婚禮,一定要大辦啊,氣死男人。”

說完,姜倪孜不管霍林惠怎麽罵她,把手機放地上,一行眼淚從左邊臉頰滑下來,鼻腔和心裏都堵得慌。

留守兒童體驗卡,姜倪孜體會了五年,一千八百多天。

憐憫?心疼?

她不喜歡自己跟這些軟弱的詞彙沾邊,也不覺得自己有多特別。

睡不着就睡不着,她不找救贖,也不自救,睜着眼熬到天亮。

天總會亮。

煙抽完了,姜倪孜捏皺了煙盒,去床頭櫃裏翻,抽屜是空的。

她倒在床尾,抓了抓頭發,心裏燥得不行。

今晚她噴了玫瑰味的香水,在床單上滾了兩圈,纖細的手指抓着柔軟的被子......有點兒寂寞。

她點開某網址,睨眼找片子。

馬達臀體育生、禁欲daddy、唇紅齒白男大、清純男高。

姜倪孜看着這些身體都沒感覺,她喜歡野一點的,眼神沉默的,會流汗的。

關了網頁,她習慣性地去抓煙盒,摸到一個空癟的盒子,她一股腦扔進垃圾桶裏,盯着窗口發呆,算了,大半夜哪裏還有營業的小賣部。

隔壁的燈閃了一下,姜倪孜回過神,趴床上,在微信裏找到陸啓樾的對話框,閑庭信步地打字。

陸啓樾擦着頭出浴室,水珠順着下颚滴到胸膛。

桌上手機亮了一下。

單槍匹馬的一則微信。

Niz.a.v.i:“老板,提供深夜上.門服.務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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