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小楫輕舟,夢入芙蓉鋪
小楫輕舟,夢入芙蓉鋪
一小楫輕舟,夢入芙蓉鋪。一
微和三十八年,初夏,京師。
荷風送香氣,竹露滴清響。
這是荊醴從金陵被送到京師求學的第三年。
荊醴趴在桌上半眯着眼,聽着國子監的先生說教。天氣逐漸暖和,他的瞌睡來的也日益頻繁。
“荊醴,”先生忽然念到他的名字,荊醴迫不得已才擡起腦袋,睡眼惺忪地與先生對視,“我剛剛在講什麽”先生冷冷地問。
荊醴倒抽了一口涼氣。
先生念書講解的聲音像夏天蚊蟲振動翅膀,嗡嗡嗡混為一片,持續而無趣,沒一巴掌打過去就算好,他都快睡着了,哪裏知道
于是他非常誠實地搖了搖頭。
“好,你不知道是吧”先生語氣裏帶着點怒火,“那就出去罰站,順便醒醒你的瞌睡!”說罷他便拿着手上的竹簡,在荊醴的肩膀上敲了幾下,将他攆了出去。
這就是微和三十八年的初夏,荊醴剛剛十四歲,一身懶骨,極其讨厭念書寫字。
……
“哎,荊醴兄你又不好好聽先生講課,”先生散學後一個身着藍衫的少年見着學堂外的荊醴還罰着站,背着手故作成熟地說道,“被罵了吧”
荊醴掃了他一眼,無所謂道:“就愛看他批評我的樣子。”
藍衫少年對他的态度有些不滿地嚷嚷:“哎你這人受虐狂啊……啧,不過就是我們學堂裏少了個能讓你心動的人物,等着吧,總有人能治你,到時候我看你還能不能這樣無所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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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便恭候她的駕光臨。”荊醴先是一愣,反應過來後懶散地靠在一邊的牆上雙眼一閉,舒服地續上他未做完的白日夢。
藍衫少年又說了幾句自己深怕被先生抓到喋喋不休的說教,給自己喜歡的姑娘見着了,又沒臉,又怕姑娘對他一點好感也沒了。
荊醴沒有作聲。
大概每一個少年都是一樣。
其實在他心裏是有這樣一個人的。
……
微和三十七年夏,國寺。
左無敬指向人海中一個靓麗的背影,眼裏閃着光芒,興奮地對荊醴叫嚷道:“就是她!”
“你喜歡他這樣的”荊醴悠哉悠哉地邁着步悠哉悠哉地問道。
"嘁嘁嘁,沒頭腦。"左無敬極度不屑地哼哼唧唧,“什麽我喜歡她這樣的我是喜歡她,又不分種類,吸引我的不是什麽群體,而是她本身。”
“好好好,就你最懂了。”荊醴對這樣的事兒只覺無趣得很,敷衍地回答着。
左無敬卻也不需要他有多麽端正的态度,只需要荊醴能在他身邊做一個遮擋物即可,他一路領着荊醴,直至出了國寺,到了蓮塘。
蓮塘周圍景色優美,秋有十裏桂子,夏有百裏荷花,春有海棠初放,冬有梅花飄香。但是最引人稱道的還是夏天的荷花,一簇一簇地像鋪開的畫卷一樣蓋在水面。水面上的荷葉清潤圓正,一陣風吹來,荷葉一團團舞動起來,荷花香氣四散,令那些泛舟于蓮塘的人不論是高官顯赫還是天皇貴胄,不論是平民百姓還是山野閑客皆享适無比。如此便不難理解那位女子為何往蓮塘走來。
“她上舟了,你要跟着”荊醴看着她開始撥動船槳,扭頭問道,也沒等左無敬回答他的話,補充說道,“要追要跟你自己去,我就不去了在這裏待着,不要勸我,無濟于事。”
左無敬知道他的脾氣,雖然想耗着,卻也沒敢做,搭了小舟跟了去。
荊醴移步至蓮塘周圍的一架八角亭裏,本想閉着眼睛小憩一會,奈何亭子裏蚊蟲有些猖狂,他只好趕着蚊子,一邊把別在腰間的折扇拿出來扇着。
就在他以為一個下午會這樣平淡的過去時,一陣醇濃帶着荷花淡然而微苦的酒香撲面而來。
擡眼清風起,荷香滿四鄰。
荊醴擡頭看過去,發現是一個和自己年紀相仿的少年半卧在小舟上,神情疏朗,沒有動舟槳,任憑小船随波飄蕩。
花氣酒香清厮釀,花腮酒面紅相向。
人是個翩翩美少年。
酒也是全京師最好的荷花釀。
……
“哈哈哈,直到如今我們荊大人還對那在小船上的姑娘念念不忘呢!”左無敬勾着邬遙川的背哈哈大笑,“我給我看上的那個姑娘扔了一塊玉佩後,我突然想明白了,便對她沒了興趣,沒想到我們荊大人他吶呀,可是——見鐘情了!我一找到他便發現他在那八角亭裏發着呆,嘴裏還念念有聲。”坐在一邊的一位将領挪了挪身子,自以為精辟地總結:“所以說嘛,他們文臣總是癡情的很,情不能排解便寫一大堆沒有用的詩。不像我們武将,能拿能放。”
“嘿,孫副将,你這話就不對了。我們上一任将軍可是與将軍夫人厮守了一輩子,一個小妾也沒。”
孫海見自己的觀點被挑戰了,登時不樂意地擡着他的嗓子大喊:“上一任将軍難道不是個窩囊廢嗎混吃混喝就是不會打仗,就是不會帶兵,才導致我大魏差一點點就亡國了!他有什麽個屁本事你還拿他來舉例子連個槍杆都擡不起,腦子裏面只有他那夫人……這種人根本不配被稱為武将!“孫海越說越來勁,越說越氣,唾沫橫反駁地那人啞口無言。
“也沒那麽絕對。”就在場面極其安靜,積分極其詭異的時候邬遙川忽然很輕聲的開了口,“天下之大,無奇不有,武将裏總會有遲遲難放的人。”
周遭更加安靜了,被自己官更大的上司反駁了的孫海一句話也不敢說,對于周圍的人來講,他們不太明白他們邊境之光究竟在說什麽。
……
在頗能稱其炎熱的季夏,對于像荊醴這樣身體底子不大好,容易中暑暈倒的這種人來說,只好焚燒沉香用來消除消除夏天潮濕的暑氣了。
忙完公務後,他便打開了放在一旁的信箋。
是邬遙川寄來的,不知道他打的什麽主意。
信的開頭先說了句“世事一場大夢,夢裏有大魏的千萬裏江山,他只願寄餘生以江海,不管風浪多大,潇灑遠去。”
接着又說打了幾場仗,把外族打了個屁滾尿流,求爹爹告奶奶的。只是這群混賬是真的混賬,問他們還要不要來侵犯大魏,他們一邊喊着爺爺,一邊說要。
最後結尾的話有點意思,他的字跡帶着邊境之人應有的豪放,也像他本人一樣自由逍遙。
他将最後的文字讀完後忽然笑了。
這個時節的夏天天氣仍然清爽暖和,繁花茂葉,一派欣欣向榮。荊醴看向窗外,自家的水缸養着幾朵荷花,散發着淡淡的香氣。
“願身為紅菡萏,年年生在秋江上。重願君為花底浪,無隔障,随風逐雨常來往。”
對方最後問了一句,京師的蓮塘荷花開了嗎便擱筆結束。
荊醴手中捏着信紙,垂下眸子,盯着龍飛鳳舞的落款發了會神。
這封信來的不明不白的,就像微和三十八年的夏天,就像鹹德七年的上元。
……
“蠻夷人今年夏天的攻勢不可小觑。”邬遙川連身上沾滿了各種污漬的铠甲都來不及脫掉,便對衆将說道,“剛才我和張沃在三營商量事務,結果蠻夷人就打過來了。這次的問題在巡查不到位,報信不及時以及軍隊集結太慢。張沃受了重傷,我希望在座的各位都能提高警惕。”
衆将領沉默,良久,邬遙川又重新開口道:“我知道你們都知道而且都想告訴我,只要糧草充足,我剛剛說的這三個問題根本就不是問題。我也知道現在士兵吃不飽,站不穩,成天餓着肚皮打仗,可是我們真的沒有糧草。兄弟們一個個的前胸貼後背,我看着也着急,況且這是為我們大魏鎮守河山,更不應該讓他們挨餓。但是事實就是如此,朝廷根本不重視我們。丞相大人成天都在為我們發聲,可是他的力量終究是有限的,改變皇帝的觀念太難了。”
“邬将軍,”孫海面露苦澀,“我們最近真的只能說是在苦中作樂了,閑下來不是吃飯填飽肚子,而是盡可能的分散我們自己的注意力,想想其他的事,忘記肚子的饑餓。”
“可是人就是要吃飽才有幹勁的啊,這樣一直下去也沒個頭啊。将軍不是我為難你,我只想帶着我手下的幾個兵問一問,我們啥時才有飯吃啊”
他的話音剛落,其他幾位将領面上都帶了幾份贊同,他們也一樣,因為糧草不夠而苦惱了很久。
邬遙川深吸一口氣搖搖頭。
左無敬看得出來邬遙川最近壓力極大,體諒地說道:“我知道在座的各位都不容易,我也一樣。我們現在報成一團可以喪氣一點,但是我建議大家到了軍營之後就不要露出這樣的神色了,大家都很苦,再熬熬吧,雖然也不知道頭在哪裏。”左無敬的話剛說完,他身邊的一位将領忽然笑了說道,“這事兒當然不能怪邬将軍,将軍從來都沒有虧待過我們。要怪就是該死的朝廷,本來進來人手就緊的,還要把将軍召回朝中議事,一整天的能不能幹個正事兒!!!”
“哦,老袁你提醒我了。”孫海忽然拍着腦袋,轉頭對邬遙川說,“将軍,之前你讓我提醒你,有了朝廷那邊的信,就回去,今早上剛到,我忘了。”
“無礙。”邬遙川卸下盔甲,“京師沒幾個人不假惺惺的,我還很不想去呢……還有我回來的時候跟張震讨論一下新的排兵陣列——張震,我現在卸甲不太方便說,你跟大家講一下。”
“好嘞。”張震被點到名後連忙應答,”将軍跟我說蠻夷列陣像尖刀,我們可以用比較柔和的陣法試一試……”
……
綠樹陰濃,向晚鯉魚風。過了半晌荊醴才在棋盤上落了子。揚炎西微微一笑,語氣裏帶着些許關心道:“……你又輸了,一整天都看着心不在焉的,怎麽回事”
荊醴看着棋盤發現自己剛剛那一步無論怎麽走都會輸,但是之前揚炎西落的那些子走時非常清晰,他本應當看出來對方意圖的。他極輕地嘆了口氣,将手擱在一邊說:“要不然今天就不下了吧……我也覺得我神思飄離,下棋也不得酣暢。”說完他眸中黯淡,垂眸不知在發什麽神。
“荊醴。”揚炎西從椅子上站起身,“好不容易等到你我皆休沐,都有空了便坐與一齊,結果你的反應着實有些讓人掃興。但我也不怪你,人情感都是多變的,我能理解。可是你明顯心事重重,這些是極其讓你煩心,為什麽不說出來一起解決呢”
“若是往日也便罷了,可是你近段時日都是這模樣。”揚炎西眉頭緊蹙,“所以發生什麽事了能說麽”
荊醴默默的聽完了他這些話後,眼睫微擡,看着對方背後樹葉投落在地上的影子,緩緩開口:
“這事也不大,但是跟邊境有關。前幾日衙門裏來了個告官的,說是他們一群老百姓看見跟蠻夷打仗的将士們沒吃的,整天餓着肚子,心疼的很,省了好幾個月的口糧打算運到邊境供給将士們吃。
“将糧食運出去後有個大半個月,其中有位老太太不放心便給自己在營中的兒子捎信,問他吃穿可好。那兒子在家的時候怕也是個大大咧咧的,從來都不覺得自己的老父老母親會很擔心他,痛批了朝廷不給他們糧吃,成天挖樹根吃土,難吃死了這事。
“這事不好處理。朝野上下本來就重文輕武之風盛行,文成們個個都覺得憑借自己三寸不爛之舌可以與蠻夷人在簽協約的時候争取更多的利益,也很天真的認為蠻夷人會按照協議上的去做,說五年不再騷擾邊境就不再騷擾,簽完之後就覺得可以好好的再過五年的安生日子。可是誰知道他是五天還是五個月就把協約撕毀了呢真正能讓他們過安生日子的不是敵人,而是邊境的将士。
“朝廷一直覺得養邊境士兵太燒錢了,還不如用這些錢拿來做和蠻夷人簽協約用的賠款。但令人欣慰的是,先帝頂不了衆多非議,堅持每年讓隴州整整一個州的百姓籌集軍糧,又從中央撥幾十萬銀子的軍饷。以至于蠻夷人南下的時候,我們邊境的軍還是有吃的。但是他也沒做幾年的皇帝,如今這個軍糧軍饷就是沒個着落的,全得看着他們心情,想起來了就像打發叫花子一樣,給幾口飯,給幾兩銀子,想不起來就像現在這樣。老百姓籌了點糧食,想給邊境的将士解燃眉之急,結果半路中吃的不翼而飛了,找誰去呢知縣知州知府這些當官兒的都慫啊,都覺得自己不過是個地方官,得罪了中央飯碗都沒得保,橫豎說了中央也不會重視,那為什麽還要丢個飯碗呢活脫脫地自己找罪受。那群百姓裏也有幾個忍不下氣的,一路來了京師,前段時日不停的打聽我的行蹤,就想和我面對面談論此事。他們說不是心疼那幾口飯,而是心疼邊境累死累活給朝廷賣命的将士沒飯吃。”
“之前邬将軍跟我說開春是道坎,沒想到處處都是坎。”荊醴皺着眉嘆了口氣。
“別皺眉……的确是個事。”揚炎西深表贊同,驀地笑一聲,聲帶嘲諷,“前朝遇見這樣的事肯定會查的……呵,遇不遇得見都是個問題,前朝從來不缺軍糧,哪裏還得用老百姓籌……不過事情已經發生了,我知道你肯定是想去查的,但是朝廷肯不肯放進去又是一回事。”
“沒錯,這也是我愁的事。在他們看來這簡直是不務正業,除非我能不花他一分錢,自己将這個事情查清楚,并且提前把大半個月的公務處理完,離開的這段日子衙門沒有我也能運轉,他們才肯讓我走。”荊醴說。
荷花夾岸,游魚掠起,濺起一片碎金般的光。陽光穿過樹葉間的罐隙,點點光斑投落,揚炎西低眉想了片刻,忽然說道:“好說好說,我有法!”
……
明月樹影下,荊醴打着盹兒,夏夜的蟲總是耐不住寂寞,鳴叫的聲音混着月色卻有一種舒适之感,就像細微的漣漪一圈一圈,将人的耳廓濕潤。
邬遙川從院牆翻進來,落地生剛好叫荊醴悠悠轉轉的醒了過來。他剛直立身子往樹蔭下看去,就發現樹蔭下那個人正揉着眼睛,看見自己後一愣,又笑了。
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有的時候荊醴回想起今年春天,都會覺得那樣的光景太過美好,就像一場夢,夢裏有一個人願意多給他一些偏愛,也像花枝上的晨露,美好卻太容易破碎。進來一想到邊境糧食的問題,他就輾轉難眠,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為了什麽而如此的憂愁。
但是他現在好像明白了。
“荊大人。”對方喊他,“揚炎西說你想借着我的車子去趟隴州……嗯,剛剛剛面見聖上,明早就要啓程,不打算多留,你、你要和我一道嗎”
“行啊。”荊醴笑着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