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松醪常與野人期,忘情共說清閑話

松醪常與野人期,忘情共說清閑話

一松醪常與野人期,忘情共說清閑話一

丹楓萬葉碧雲邊,黃花千點幽岩下。山林景好,鳥啼婉轉,秋光乍洩,落葉鍍金。

穿過樹葉間罅隙的陽光打在荊醴身上,他躲過陽光,捏了捏手中的信紙,眯着眼睛四處張望--按照信封上所寫的指令應該已經到地方了。

信中那個人交代他陰差陽錯錯截下了自己給揚炎西的信,見到自己在心中很介意麻煩別人,表示他仗義江湖數十年,倒是很樂意幫個忙,如果有意,讓自己到信裏所指示的地方來見見。

荊醴想着不麻煩日理萬機的揚大人也是極好的,既然有人願意主動幫忙,那便再好不過。在信中此人口吻極其像江湖之人,約到這個地方也不奇怪。思及此他皺了皺眉頭。只是唯獨一點……人呢

“你在找我嗎”某一棵樹的某段欹斜而又粗壯的樹枝上一個紅衣男子支着腿,慵懶散漫地卧在其上,在衣服上摸出了個酒壺,滿意地晃了晃,而後仰起頭潇灑地喝了半壺酒,擡起手擦了擦嘴角,秋風滿袖,露出了一個恣意快活的笑容,接着招呼道。

荊醴見他潇灑的樣子,又低頭看了看信紙上化鳳舞的字跡,眨了眨眼睛,想着能寫出這幅模樣字的怕是在樹上喝酒還有些微醺的人。肯定自己的想法後他便對着紙上的字認真地念道:“家住黃花坡……”

“夫人沒幾個。”紅衣男子立刻對上暗號。

“整日閑的慌……”荊醴老老實實地繼續念。

紅衣男子笑眯眯地回答:“官府來把火。”

“看來是你了……”荊醴對于這首打油詩沒過多評價只是問,“你說可以幫我,請問具體是什麽樣的”

紅衣男子依舊玩世不恭地笑着:“剛剛的打油詩不是告訴你了嗎”他說話時尾音微微上調,顯得很不靠譜。

剛剛的打油詩……荊醴回想了一番,忽然說道:“你要去把官府燒了糧食怎麽辦你不能直接把它弄出來嗎”荊醴

“哎,莫急啊,此燒非彼燒。”紅衣男子擰開酒壺蓋子,先灌了一口酒,用袖子擦了擦嘴角才繼續說道:“我先去幫你把你要的東西弄出來,然後再去鬧一鬧隴州府……不燒,燒了得虧多少錢,當然不是我的……也不劃算。”

荊醴垂眸想了想對方的話。

Advertisement

事情的開始是他一路追查軍糧到底去了哪裏,結果查隴州知府的府邸。像這種偏遠的地方官是最有可能成為割據勢力的,再加上隴州王府也在離官府不遠的地方,并且經過他多方打聽後,驗證了隴州官府與藩王相交甚密的傳聞。這樣一來天高皇帝遠,地方權力大,根本管不住,不管是你丢糧食了,甚至連官道私販、私自練兵都只是小事。更何況朝廷對于這些地方百姓自己籌集的糧食的行為從不上心,丢了就丢了。

再看看整個朝廷上下,連有一點願意管百姓糧食丢失的官員都少之又少。

狗皇帝高興極了,看着自己身邊沒有一個幫手,大手一揮将自己派來追糧食了。既讓自己舒坦,又躺着贏得的美名,豈不樂哉

而自己人手不足,很有可能身處險境。

想來想去,他不好做沒有把握的事,只能勞煩比他還忙的揚大人助他一臂之力了。

想好後他立刻一封書信直抵京都,沒想到被人截了。不過還好是一位江湖義士,如若真是真心想要幫忙,那可是再好不過。

“閣下既然能把糧食運出來,那想必肯定身手不凡,可是為何一定要将隴州官府府邸那個底朝天呢“荊醴找出了自己最不解的地方詢問。

紅衣男子從樹枝翻身而起,穩穩地踏在千萬落葉上,而後潇潇灑灑地靠着大樹根坐下,将一只腿支起,另一只拿來磕酒,用毫不在意的語氣問道:“你不想我鬧”他的眉眼帶笑。

荊醴覺得一個人站着有些不禮貌,跑到另一邊的塊大石頭邊盤腿坐下,繼續回答與發問:“倒不全于……我只想知道閣下如何鬧”

“就直接跟你說了啊。”紅衣男子從地上撿起一塊紅色的楓葉,一邊把玩一邊說,“我想的是挑個月黑風高的日子,我先近府,你帶幾個人在外面接應,等着我把糧食給你弄出來,你和那幾個人把糧食運走……嗯,我保證不會驚動府裏的手下……按照你信中說那是百姓想給邊境士兵的糧食,那你就送過去。我呢為了一點私人目的,必須讓官府注意到我,尤其是讓朝廷,所以留下來玩玩。”

“那麽閣下可否保證你鬧官府後糧食可安全不會被收回

“當然可以。”紅衣男子笑着回答,“你不問了不問什麽要鬧到朝廷去”

“想說便說,我不勉強的。”

紅衣男子仍然用他那游戲人間的笑容,大大咧咧的解釋道:“因為詩裏面已經說了,沒~夫~人~閑的慌,找朝廷讨一個! ”

……

荊醴千裏迢迢将糧食運送到邊境,通報給士兵的那一刻才深深地松了口氣。

紅衣男子看着不靠譜,實際上很靠譜,那天承諾給自己的全做到了。尤其是糧食都送到邊境了,也仍然沒有朝廷的追兵追來。

畢竟他這個操作相當于是動了朝廷的好果子。

“荊大人可否想休息”邬遙川不知跑到哪裏勘察戰場去了,左無敬只好像個不成熟的小家碧玉一樣腼腆地招待一路奔波的荊醴。

荊醴搖搖頭,見着氣氛着實有些死寂,開口打趣:“左副将這麽多年不見,與我生疏了。”

“哪有哪有”左無敬連忙否認,“聽完我們将軍今年回朝認識了你,我還給他講過不少你的事呢。”

”都講了些什麽“荊醴有些好奇,“你不會把我賣了個一幹二淨吧”

“放心,肯定給你留底褲。”左無敬信誓旦旦地說。

荊醴不滿的哼了一聲:“你這麽說,我覺得我底褲怕是沒了……如實招來。”

“斯……你這是逼着我想啊,頭疼……若真要我說的什麽……噁,之前講過你的心上人。”

“我心上人”荊醴心裏有些忐忑地問。

“啊,沒錯,就是微和三十七還是三十八年啊……應該是三十七,哎,這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天我不是看上了一個漂亮姑娘嘛,追着她到了蓮塘,你說在旁邊的亭子等我,我回來時見你目光呆滞,你告訴我見到喜歡的人了……就這樣。”

“……目光呆滞哪有這麽誇張……”荊醴松了口氣,“你這簡直就是诽謗我。”

“太好了你還記得……我看你最開反應還以為你忘了,就說我們荊大人不是那種見一個忘一個的。”

“不瞞你說,甚是有緣。”荊醴張口就來,“鹹德七年我又再一次見到了他。”

左無敬頗有些驚訝:“真的假的你這嘴巴唬人最兇了。”

“騙你你是小狗。”荊醴懶得用自己下注,随眼前這個憨憨信不信。

“你果然逗我!”左無敬激動的站起來說道。

“誰逗誰呢”營帳外忽然傳來另外一個聲音,左無敬立馬閉上了嘴。

“将軍。”左無敬見到人進帳後恭恭敬敬地喚一句。

荊醴官位僅三品,勉勉強強和左無敬打個平手。而朝廷雖然重文輕武,但是還是沿襲着歷朝歷代的規矩,給邬遙川封至一品。

雖然先前很少做這些形式大于內容的東西,但是今天有旁人在。

荊醴正打算跟着左無敬作揖時卻被邬遙川制止了,對方笑了笑,語氣很柔和地說道:“這一次的糧食多虧有你,不必拘禮。”

左無敬忽然覺得自己頭頂很亮,簡直閃閃發光,待在這裏頭上只會越來越亮,他難受得要死,便火速告退。

荊醴忽然想起邬遙川沒來之前和左無敬的談話,偷偷看了眼前這位國士無雙的大将軍一眼,眉目和記憶中的那個花腮酒面紅相向的少年重合,那是他輾轉多年的一個夢。

“看我幹什麽”對方忽然問。

“足風流。“忽然有一陣風破開帷幕,卷走了荊醴本來就單薄的話。

“什麽”邬遙川沒有聽到,問了一次。

荊醴笑了笑:“沒什麽。”

舟上誰家年少、足風流。

有的時候覺得窗外落下的雨,都有蓮塘那一日的溫柔。

落孱孱、幾重舊雨。蓮塘荷舉思切切。

莊生又夢蝶,南柯貪夢歡。

那是兜兜轉轉長達萬裏的夢,荊醴邂逅多了便也接受自己喜歡男孩子的事實。

幾度小舟渡,浪舞卷雪去。

卷雪捎夢難,念念續風來。

終于那個人随着他念念多年的風來到了自己的身邊。

……

“荊大人來趟邊境不易,本來打算邀請你賞賞我們這邊的大好風光,但是外族蠻子打得緊,随時得迎戰。”

“本來我們武将都不受朝廷重視,還有衆口铄金,積毀銷骨來整我們,若是我們不能守住這邊境,守住這河山不僅會被朝廷貶得體無完膚,而且也無顏面對大魏百,那遙川起身去一旁的書架上取下一本地圖,“今年戰事吃緊,特別不容易,原先糧草根本不充裕,把我們愁的不行。這次多謝你将糧食送過來,解了我們燃眉之急。”

“你來時剛打退一波進攻,如今得空,要我帶着你去草場上逛逛嗎”邬遙川用毛筆在地圖上圈了個位置後說道。

“行啊,都聽你的。”

……

風過草野,遠處的群山頂上是常年不化的積雪,淺淡的雲纏綿在蔚藍的天空。

“感覺怎麽樣”邬遙川回頭大吼着問。雖然不理解荊醴為何如此堅持自己騎馬,但是還是很體貼的一路留意着。

荊醴不理解自己不好意思什麽,上馬後才覺得頭疼。從馬背上摔下來特丢人,他只好緊緊的握住缰繩一動也不敢動,腰板挺得筆直,駕了一路渾身發酸:“硌得慌。”不僅後背酸痛,而且這腿也不知怎麽放,一路上都随着馬跑晃。

“不舒服”邬遙川老遠見他臉色不好,心裏做了幾個猜測,“地方快到了,恰好也不方便騎馬,馬上啊等我一會兒,我來抱你一下馬走路。”說完便熟悉的翻了個身,将扣在馬頭的缰繩給固定好,踏着逐漸變荒蕪的土地,朝着荊醴張開了手臂。

荊醴避開眼睛,耳邊是呼嘯的風,風裏那人的話很清楚,他說随便下來,不用害怕,他一定能接住自己。

荊醴挑了一個就算摔下來也不會很狼狽的姿勢,而這一次不需要風。他穩當的落在一個人懷中,距離近到那個人的聲音就在耳邊,他笑着說:“看吧,我就說能接住你。

荊醴耳朵發紅,躲開對方那雙含笑的眼睛,看向別在腰間的佩刀,開口轉移話題問道:“刀叫什麽名字”

“嗯”邬遙川一時沒反應過來,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而後回答道,“長鯨白齒。”

“有長鯨白齒若雪山”荊醴心裏有些酸澀,“……這樣的話很适合你。”

“有一往無前,無懼生死的勇氣。”

“世人都說一将功成萬骨枯,”邬遙川動作輕柔地将人放下,然後緊張地捏了捏衣角,“你……你覺得我是這樣的人嗎”

荊醴一怔,倏然鼓起勇氣,上前一步,張開雙臂給了眼前這個踯躅彷徨的人一個懷抱:“青史裏無數人留下姓名,可是我不是史冊,記不住那麽多,在我的腦海裏只有一位将軍,他十六歲被鴨子趕上架,卻帶領着老弱病殘的隊伍趕走了外族人的入侵,他不慕榮利,他默默無聞守邊多年,自己解決糧食、兵馬等等之類瑣碎的問題,而且還把他們處理的非常好。他體恤兵士也體恤百姓,從來不做無辜的犧牲。

“邬遙川,你覺得他算不算英雄?”

随着天色亮起,荊醴察覺到周圍十分荒蕪,卻好像不止如此,這片貧瘠的土地所隐含着的瑰麗正随着太陽升起而蠢蠢欲動。

忽然臉上有些涼,荊醴打算擡頭看天是否下雨時,忽然有人把頭埋進了自己的肩窩裏,隐忍的啜泣使得他并沒有那麽大情緒的起伏,微浥的衣衫到使得荊醴有些不知所措,輕輕在對方的後背拍了拍,徐徐安慰龍椅上座着的那個太狗,也太蠢了,竟不知道哪些人能用,哪些人不能用。”

“但是你別怕,我會盡我所能保護你以及邊疆将士的安全。”此時朝陽升起,荊醴終于能看清眼前所處的環境。

那是一望無際浩瀚的戈壁灘,日照鎏金,沙溪蜿蜒,旖旎萬千。

……

“啧啧啧,請問我敬愛的将軍,夫人走了是什麽感覺呀”左無敬望着荊醴一行人遠去的背影開始犯賤,“鈍痛莫大的悲哀将人淹沒呼吸不順心裏被白漆燙了個洞”

“幹點正事吧你。”邬遙川翻了個白眼,随後又問,“怎麽看出來的”

“我去,還真成夫人了!”左無敬聽見邬遙川這句話都快把自己平生的驚訝給花光了。

邬遙川挑了挑眉,背負着手不再搭話,踱着步子朝着營帳走去。

左無敬的想象力像個女人,倒還沒有他想的那麽快,只不過是他單方面的……山有木兮木有枝罷了。

……

“你……咳咳,你、你給的條件……是什麽”座位上的黃衣男子有些病态,咳着嗽斷斷續續地問。

高臺下的男子像是沒骨頭一樣,松松垮垮的靠在石柱上,指尖套上酒壺的細繩旋轉做着離心運動。

“好說好說,鄙人半點本事沒有,奔波四海找不到一個可以執子之手的人,願陛下可以滿足我這個小小的心願。”

“你瞧這既可以讓我不帶着我身後那幫人鬧事,也可以給你提供些藥物不是何樂不為”紅衣男子好似中肯地為皇帝分析,卻讓那人在深宮中活活打了個冷戰。

……

朱牆之外,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人貼了上來:“大當家!怎麽樣”

紅衣男子嘆了聲氣,擰開酒壺蓋子抿了小口酒道:“如今這皇帝真是個廢物,拿着都覺得燙手。”

“那咋辦”少年人問道。

“嗯……來日方長嘛,”紅衣男子又恢複了他一貫的松散模樣,“畢竟有樁事成了,財財,很快你就能喝到大當家我的喜酒了。”

沈財撇了撇嘴,不滿地嚷嚷道:“您別叫我財財了。在您和二當家給我取名的時候,您嫌用您的姓氏容易虧錢便把二當家的姓氏給扯了來……我有全名了,您只叫我單字搞得我很不好意思。”

“那就忍着。”紅衣男子依照他多年“我是對的,跟着我來”的行事風格,專橫地下了命令。

……

白露出生,殘月落下,清風将朝霞吹散。天方拂曉,便能看見聲勢浩大的風将邊疆滾滾黃沙抛向天空。

邬遙川帶人巡邏的時候,一不小心被沙子嗆了通透,咳了個七葷八素,腦袋嗡嗡作響。

“将軍,今年這風刮的好早啊。”沈立談眯着眼睛,微微仰頭看着天上亂舞的黃沙。沈立談是邬遙川新提拔起來的年輕将領--邬遙川一向不喜歡那群老頭倚老賣老,磨磨唧唧。本來邊境驅趕外族的事情就夠他焦頭蘭額了,那些老兵總愛在背後搞事。

“所以啊,我們現在吹的風就冬天的味道了。”邬遙川接腔。沈立談不過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因為作戰有功一路升遷到此,卻還是一個懵懂無知的小孩,看見什麽聽見什麽都想問一問:“孫統領說今年的冬天很難熬,将軍,為什麽呢

邬遙川垂眼想了想,沒有直接回答他這個問題:“你知道五年前我站出來帶領着邊疆士兵打退外族時想的什麽嗎”

沈立談搖了搖頭。

“你比我晚出生了幾年,應當沒有很确切的感受到那時屍橫遍野、戰場方圓幾千裏寸草難生,滿目紅色,滿目瘡痍。甚至擡頭看天都會有一種被血浸透了的紅色詭異。

“人們都很絕望,一代一代人在這裏的土地上耕種勞作生生不息,他們只是普通的人沒有什麽宏偉的目标,他們只想平平安安過一輩子。可是平安是要有人來守的。

“當時我年少氣盛,抱着兩個念頭,一個是願天下寰區大定,海晏河清,另一個是想自己終于有風雲變化龍的機會,壯志滿懷,想要好好報效家國。如今看來好像都做到了,又好像都沒有做到。

“你看外族人仍然野心勃勃,廟堂上仍然有無知敗類。有時覺得以身殉國固然壯烈,但是所殉之國無藥可治,無望可托,一個人壯烈的殉道顯得那麽的蒼白無力,就跟紙做的風燈總有一天會被燒壞一樣。

“立談啊,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

……

“荊大人,你這回可是攬了個好差事,還能去邊境看看大漠風光呢……哥兒敬你一杯,祝你一帆風順,回來記得跟我們講講有多漂亮!“酒席上觥籌交錯,數名主戰派大臣一個勁的給荊醴敬酒。

“好好幹,好好見他。”荊醴又一次運送糧食去邊境是揚炎西力保力挺的,不僅是荊醴可以幹好這件差事,而且還能我心裏那個久久的空缺填上點什麽。

荊醴手持金樽,呷了口酒:“這次謝謝你的大力幫忙。”“無妨,都是知根知底的過來人,我知'相思千萬緒,人間沒個安排處'是個什麽滋味。"揚炎西舉杯一敬簾外重重山河,“只是此行路途應當有些兇險,多留意……我本不該把你置于那麽危險的地方,只是……只是你狀态太差了。”

荊醴也擡頭看着眼前的無限江山,連綿青山起伏綠水如畫。心裏一悶,只道:“衣帶漸寬終不悔。”

“看得出來你真的很喜歡他。”揚炎西勾了勾唇角,一口酒灌了下去,做這天地間對山河的祈願。

……

“邬将軍,朝廷押運隊過境了,大概還有半個時辰就要到了。”沈立談看着手上的信紙,将其上的內容說道。

邬遙川一邊迅速浏覽着剛送來的軍情,一邊聽着對方的講話:“挺好的,押運隊的名單得搞一份給我看看,我怕朝廷另有所圖。”

“遵命。”沈立談強忍着激動的淚水收到指令後快速退了下去。

沈立談退出營帳,吩咐一個耳朵靈快的手下去打聽名單,自己則跑到了埋葬着千萬已逝忠魂的山岡,告訴他們都任終于給邊境的士兵送飯吃了。

“……開國數百年,重文輕武,而鎮守在邊疆只懂得打打殺殺的武夫們,想要的不過是沖鋒陷陣後有口可以飽腹的熱飯。”沈立談摸了摸離他最近的那塊已經快看不出形的石碑,幾滴眼淚滾滾而落,打在了運筆蒼勁有力的“沈默談”三個字上。

……

邬遙川看見荊醴時是非常意外與驚喜的,誰知他傲嬌的荊大人到了營帳後,除了吩咐手下的十幾個兵卒将糧食搬運去別的地方檢查,就再也沒說過話了。

“你怎麽了路上颠簸身體不适嗎”邬遙川很少關心過人,不知道說什麽,“要不要我命人備點熱水或者我馬上山去你睡一覺休息休息。”

荊醴瞥了他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說,你看我像身體不舒服的嗎

邬遙川就不知道了。

“怎麽了”邬遙川在不到一炷香的時間問了個八百次。

荊醴終于被問煩了,皺着眉頭丢給他句頗有些深奧的話:“來是空言去絕蹤。”

邬遙川:“”欺負粗人聽不懂。

荊醴用更加鄙視的眼神瞥了他一眼,那神情仿佛在說猜你就沒讀過。

邬遙川:“……”

邬遙川決定整蠱一次,去營帳拿出了一張花箋,一把攤開,讓荊醴看到了一瞬間,又合攏起來。

“寫的我的名字”荊醴雖然想對方好幾個月,但是見到對方的第一面心中的幽怨升起,愛答不理的情緒站在了理智上風,一句拐彎的話也不想說。

邬遙川自豪地點點頭,開玩笑地說:“左無敬告訴我,如果讨厭一個人,可以用朱砂在紙上寫他的名字,這樣就可以詛咒對方了。”說罷還無辜的眨了眨眼睛。

荊醴本就因為好幾個月沒見到他心裏郁悶的不得了,又見滿紙上都是自己的名字,本以為能搞個雙向,結果被這麽一逗更不高興了,蹙起眉語氣裏滿是煩躁:“滾,你愛詛咒我就随便寫,我又不怕你。

邬遙川整蠱失敗并且很可能追不到老溪了,心裏非常慌張,忙不疊解釋:“不是……”

“不是什麽”荊醴舟車勞頓的苦痛和不知哪裏蹦出來的幽怨被放到最大,“我個文臣待在京都不好嗎非要大老遠跑到這裏啃沙子……真不知道我怎麽想的。啃沙子便罷了,還。見有人盼望我早點死。一點意思都沒有,滾遠一點,不要跟我解釋,我要去睡覺了。呵,當然我也不知道這一覺還醒不醒的來。”說完便大步流星地走向為押運隊準備的營帳內,不輕不重的瞥了邬遙川一眼,很嫌棄地将帷幕拉了下來,一陣窸窸窣窣的響聲後便沒了聲音。

“将軍,跟夫人吵架了”沈立談不知從什麽地方蹦了出來。邬遙川正心煩,動了動嘴唇,良久才問道:“誰告訴你是我夫人的”

“啊”沈立談有些疑惑,他從小山岡回來的路上便聽見有士兵在呼喊糧食來了,當然他已經知曉。當他路過左副将的營帳時左副将神神秘秘的告訴他将軍夫人也來了。他一邊佩服将軍娶夫人的眼光,一邊想着将軍夫人是個什麽模樣,所以當看見營帳的帷幕被拉下時,便第一時間想到了将軍怕不是和夫人吵架了。

“他不是我夫人。”邬遙川見着對方迷迷瞪瞪,解釋清楚。沈立談還是有點疑惑,打量了自家将軍,很久後突然冒出來一句:“還沒有過門嗎”

邬遙川:“……”

“将軍……我說錯什麽了嗎”沈立談見着邬遙川神色很不好小心翼翼地問。

“說錯了。”邬遙川盯着營帳很久後才将下半句給補完,“他不是我夫人,他是我心上人。”

“有什麽區別嗎”沈立談并不知道自己現在很像個棒槌,仍然堅定不移地發揚他有問必提的偉大精神。

“有的……如果是我的夫人那一定是在與我兩情相悅的基礎上擁有這層關系的,反之是我一廂情願。”邬遙川勉勉強強将這個問題掩蓋過去,便命令沈立談快去檢查朝廷撥來的糧食有沒有問題。

“遵命。”沈大棒槌得令撤退了。

……

“愛卿,朕已按照你的肯請将糧食運往邊境,朕答應過你往後五年如此,必然不會不守承諾,只是這糧食朝廷也緊缺的很,這麽一調損失可很大。所以……龍椅上的皇帝眯着眼睛笑了笑,“答應朕的可要做到。”

揚炎西半垂着眸子看這整日荒淫無度,但使喚人卻積極的很的皇帝,做了一個長長的揖:“臣一定說到做到,讓後世歌頌陛下的英明神武。

“咳。”狗皇帝突然咳了一聲,“現在朕倒沒那麽想去碰到江湖盤根錯節的根。朕聽聞愛卿有位妹妹,才貌雙全,舉止落落大方,不如嫁給江湖之人,好讓他們看看我們大魏朝廷的誠意。”

揚炎西有些懷疑自己的耳朵:“陛下剛剛說的……什麽”

“朕要賜婚,讓全天下人看見我的賢明。”

揚炎西:“……”但願我也是全天下人裏的其中一個。

“陛下……沒得其他的選擇嗎”揚炎西死也不會犧牲妹妹的幸福。

狗皇帝聽他這麽說,有些不高興,但面上仍然是笑:“如果愛卿不介意,也可以把自己許出去。

明明是狗皇帝的一句氣話,換做平時揚炎西也不會當真,不過今日不同往時,揚炎西毫不猶豫地便答應了。

狗皇帝有些懵:“對方是男人。

揚炎西擡起手臂或者衣袖,擦了擦臉上根本不存在的淚水:“臣不舍得妹妹。

皇帝:“……”

旁邊還有幾個宮人站着,其中還有史官,他倘若想成為一代賢明的君主,那便不可以出爾反爾。

于是皇帝忿忿地說道:“愛卿如此積極,我也不好勸阻,只願你能讓他滿意……那就今年臘月二十一,朕要親自看看愛卿穿着喜服的模樣。”

揚炎西宮內耳目衆多,沒多久便打聽出來是哪個江湖腦殘來京都求皇上賜婚。揚炎西從宮中回歸上,一路都想該如何幹淨利落地把這人給幹掉,在看到手下呈上的名字時他又打消了念頭。

“周整哥,我們大人不打算動手嗎”服侍揚淼的白鶴見揚炎西遲遲沒有下達命令,好奇地問。

周整一動不動的守在門口,被人纏的不耐煩了才道:“把鴿子抓過來。

“抓過來幹什麽傳信嗎傳給誰呀”

“當然是傳給在隴州的荊大人,告訴他大婚的喜訊。”

……

“邬将軍,你這幾天看着好萎靡呀。”左無敬晨起剛從營帳裏出來,便看見邬遙川落寞的背影,不由得打趣了一句,“哎,我早就說過夫妻之間要和和諧諧的,家和萬事興!

“我看你是欠抽!”邬遙川一躍而起,一巴掌甩在了左無敬後背。

左無敬疼的直抽氣,哭兮兮地說:“您心情不好也不能遷怒于我呀……哎,将軍,不瞞你說我從小就和荊大人有些交情我可以很認真的給你擔保,此人娶回家一定是個省油的燈。”

“滾遠點。”邬遙川語氣十分不善。

左無敬剛想争辯,忽然覺得臉上落了幾滴雨水,擡頭看又什麽都沒看見:“滾就滾……您這脾氣真的改改,我如果是荊大人早就和您鬧得雞飛狗跳了。

他已經擡腳打算走時忽然意識到什麽,看着多年的同僚情誼上決心給邬遙川最後一點建議:“……将軍,下雪了,荊大人很喜歡雪。”

“可以去蹲他,祝你好運哦~”

等人走遠後,邬遙川才嘀咕了一句:“一肚子壞水……他知道你這麽賣他嗎”

……

大抵只有在這片貧瘠的土地上覆蓋着白雪時才顯得沒有那麽與衆不同。時值九月,一大片一大片的雪花在空中随風起舞,而後落地,漸漸鋪成了形。邬遙川采納了左無敬的話,站在營帳外守株待兔。

雪落了有兩個時辰了,邬遙川在外面也站了兩個時辰,幸虧他身強體壯,不然早就倒下了。他心裏正納悶,忽然聽見細細碎碎的鏟雪聲。扭頭看卻不見人影--難怪他遲遲沒有發覺人來,原來是人故意躲着偷着玩。

他跑到營帳背後看見荊醴雙手紅透了那一刻什麽也不再管,幾步跑過去,将人從雪地裏抓起來,神情裏有心痛也有憤怒地說道:“怎麽都不知道珍惜自手都紅透了還玩。雪水都侵在骨頭裏了……不準再玩了,給我回營帳處理。”

荊醴玩的正高興,被着一通劈天蓋地的訓斥與關心搞得有些無所适從,愣在原地,而後回過神趕緊退後,企圖用自己的身形将雪地上的東西擋住。

“走啊,再不走你的手上的傷就會很嚴重。”邬遙川不知道他在磨叽什麽,見着他這副還對雪地念念不舍的模樣,升騰起一團無名的火。

荊醴有些心虛連自己在和對方搞冷戰都忘了,站在原地,腦子全亂成了漿糊。猶猶豫豫很久口吻商量地說道:“嗯……不然你先走,我一會就來。”

“再玩兒一會兒雪就來”邬遙川有些生氣了,“荊醴,你在京都時整天晝夜不歇的批折子審案子糟蹋身體,我勸不住就算了,你到了我的地盤上,你還這樣……”

“你……到底想我怎麽樣”他的心鈍痛,連帶着聲音裏有一絲懇請。

荊醴覺得指尖的縫隙有些發癢,還有一些疼痛,滲出絲絲涼意,一種迫切想回營帳生活取暖的願望油然而生。他深深地吸了口氣,不得不閉上眼睛,有些自暴自棄的再次請求:“你先走,我一會就來,好不好”

邬遙川拗不過他,皺着眉打算擡腳先走,莫名的腦中靈光乍現,停住了腳步:“你在雪地上堆雪人了害怕化了或者被雪埋了如果真是這樣我可以幫你移到營帳外并且不讓它被損壞。”

“沒……沒事。”荊醴推推阻阻。

“讓讓,我瞧瞧你幹了什麽。”邬遙川一句話直戳荊醴最擔心的東西。

他很強勢但又很溫柔地推開了荊醴的阻擋,映入眼簾的是三行字。

一願寰區大定,海晏河清。

二願所愛平安,事事不意。

三願年年歲歲,長長久久。

對于在戰場上厮殺一世的邬将軍,見到第一行字時會感嘆這世間竟然有人和他的理想重合,多希望能早些見到。對于在朝堂上懶得跟那些文臣勾心鬥角的邬大人,見到第二行字時也會忍不住動動他那懶得動的腦子想所愛人指的是誰對于前兩者的結合體邬遙川來說,最後一行字才是最費解的。

年年歲歲,長長久久。

帶入任何主語都可以。

“荊大人理想不錯嘛,不解釋解釋”雖然邬遙川有些不太懂,但是秉承着氣勢不能輸的理念,嘴巴沒饒人。

荊醴紅着臉不肯說,丢下邬遙川自己跑回營帳生起了火。邬遙川看着人的離去的背影嘆了口氣,回頭瞟了一眼雪地。發現還有四個極小的字被自己忽略了。仔細辨認後,眉頭一皺,抿了抿嘴唇走進了荊醴所住的營帳。

“你幹嘛進來。”荊醴生上火後覺得手指的骨節鑽心的痛,難受得手上不停地揉着。因為疼痛,所以剛剛自己說的那句話語氣有些撒嬌也沒有發現。

邬遙川遠遠觀望了一眼,接着很自然地向前走了幾步,坐到火堆面前:“給你揉。”

說完便将對方的手牽過來,耐心地揉着。反倒弄得荊醴有些不好意思。

“還記着仇呢。”邬遙川見對方不打算說話,便自己開了口,“把我名字寫在雪地上,也想詛咒我”

荊醴的喉結滾了滾,向外長呼了一口氣,才緩緩道:“在我很小的時候,奶奶告訴我,下的雪越厚,許下的願望越靈驗。如果想祝福一個人,可以把他的名字寫在雪地上。”

“所以你在祝福我為什麽”邬遙川有隐隐猜測躍躍欲試地想沖破他的喉嚨讓他開口。

“沒什麽,覺得你是一個很好的人。”荊醴別開眼睛看着一邊的床回答道。

“我詛咒你,你不生我的氣”邬遙川下定決心問到底。

“生氣啊,真的很生氣。”荊醴垂下眼眸喃喃道,“原來你也知道我可能會生氣……人們都說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怎麽到頭來我覺得誰都像旁觀者,就我一個在局裏面傻傻乎乎地轉着。

“回答我,你為什麽不生氣你為什麽會來邊境”邬遙川很少這麽強勢地抛出問題,惹的他自己說出口後就有些後悔。

“你真的很想知道嗎”荊醴垂着眼睛看着地面,語氣裏帶着鼻音,大概是剛剛出門着涼了,顯得有些可憐。

“嗯。”邬遙川點點頭。

“假如你不能接受我的回答,我希望你能告訴我,你希望我從今以後怎麽做也告訴……告訴我。”荊醴閉了閉眼,試圖掩埋掉內心的怯弱。

“我前二十年的人生中,沒有人會在我跟不上時停下來等我,沒有人會關心我手上的工作會不會太多了身體會不會吃不消并幫我分擔,甚至沒有人會在我手凍傷時給我揉……

“太多太多的從來沒有在我的二十一歲出現了變化。而那個變化的源頭就是你。我不敢嘗天教心願與身違的滋味,我不敢說,但是又很貪心的想要擁有更多。所以在雪地我不僅寫下了那三個願望,而且還在一旁寫下了你的名字,并且在後面畫了一個愛心。“荊醴死死的盯着地,手緊攥着衣擺,不敢去看對方的反應,“我那時在想,我活在人世間踽踽獨行二十一年,從來沒有向上蒼許麽願望,如果上天知道這是我喜歡的人,我希望他幫我保佑他,會不會更優先于一些人呢優先于那些人保佑雪地上那個名字對應的那個人可以好好活着……我、我也不求他只對我一個人特別,我……我只想多看看那個人……”

“年年歲歲,長長久久,就是這個意思。”他說完後自暴自棄地閉上了眼睛。

營帳中邬遙川忽然笑了,笑得荊醴心裏咯噔一下,像是有小石頭劃過。

“荊大人在我眼裏絕對是那種飽讀詩書之輩,不知你有沒有讀過一句詩"邬遙川問。

荊醴心裏忐忑極了,目光飛速地看了他一眼,示意他快說。

邬遙川笑了笑,接着一個一個字認真地念,好像所說的就是他的一輩子:“紅箋小字,說盡平生意。”

紅箋上寫滿了密密小字,道盡我平生相慕相愛之意。

還沒等人反應,邬遙川繼續把話說完:“先前給你看的那張紙,沒有用朱砂寫,也不會用它寫……那只是在我每一次想你時,提筆寫下的東西罷了。”

“我不會詛咒你,我要祝你長命百歲,祝我們天長地久。”

席卷過邊境的風張狂恣意地打在營帳上,營帳內邬遙川仔仔細細地為荊醴揉着發紅的指節。荊醴拿着一張薄薄的信紙看了看,忽然眉頭一皺說:“先前我去追軍糧得到了一個人的幫助,他說我不必感謝他,他為的是去找皇帝提個親,這樣句以帶着整個武林安分。”

“我當時聽着覺得不錯,只是沒想到這人竟然提到了炎西頭上……

邬遙川勾了勾唇角,眼裏滿是溫柔:“揚炎西怎麽辦的”

“臘月二十一去參加他的大婚……你去嗎”

“當然。”邬遙川笑着回答,“我還想問我們多久才能拜高堂呢。”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