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白雪覆,有時夢去,訴盡平生意
白雪覆,有時夢去,訴盡平生意。
—白雪覆,有時夢去,訴盡平生意。—
鹹德七年季秋,軍糧雲集而來。
鹹德七年冬初,蠻人進犯。
孟冬十月,北風徘徊。天氣肅清,繁霜霏霏。
左無敬率部分将士鎮守營地。耳邊傳來一陣鷹鳴,悠長曠遠。他仰起頭,微微眯起眼,迎接漫天的雪劍風刃。
今年冬天最後一仗,山雨欲來風滿樓。
……
“将士們,你們都是我大魏的好兒郎,這一戰我們要拼盡全力,将可憎的蠻人趕出大境!”孫海激動地揮動手臂,鼓舞士氣,“……我知道你們厭惡朝廷的不分黑白,這種痛恨深入骨髓——是我們在彈盡糧絕時他們扔來的一封輕飄飄的拒絕信,是我們在與敵人惡戰時他們派來冷嘲熱諷我們的監軍,是我們想和妻兒團聚時他們颠倒是非地斥責我們只是在混飯吃……”
“但是,我親愛而又雄壯的好兒郎們!你們想想,我們打的一戰又一戰,我們曾犧牲的一個又一個将士……這些我們走過的路不能白走,不能反複在這些地方栽跟頭。我們拼盡全力不是為博朝廷歡心,而是為了背後那綿延無盡的山河,那些摸着良心在背後默默關懷我們、竭盡全力也要幫助我們的黎民百姓,為的是這天下海晏河清,黔首無饑。在你們不想堅持下去的時候,想想身後的親眷,他們會成為你們的動力,你們現在一次一次的拼了命地往前沖,就是為了守護他們生活的安定,也就是為了你們自己!”
昨夜,孫海被他敬愛的邬大将軍敲打一番後,一邊淚流滿面,一邊當場端正了對戰争的态度。回營帳中後,輾轉反側想了一夜,越想越覺得自己愚不可及,氣的鼻血長流。止血後轉念一想,生怕有個和自己一樣想法的手下士兵,不肯為昏庸無度的朝廷賣命。這樣一來鬥志不足——想到這裏他的脊背一涼,從床上坐起來。一直坐到天方拂曉,頗有些行屍走肉般地閱兵,看着眼皮子底下一個個鮮活的生命,終于一半理解,一半引用地将昨夜與将軍談話的關鍵點講述了出來。
在一旁嚴肅站立的邬遙川沒憋住笑,臉上的神情出了一絲松動。
“孫統領說的對極了。”邬遙川忍住沒朗聲笑來,在旁人遠遠看着仍舊是一臉嚴肅認真地點點頭,“他說的正是我想說的。”
“作為将軍,我也不敢跟你們說些關上門不給外人聽的話。對于我們大魏呢我不做評價,但是我們作為戍守邊疆的将士,為的不是朝廷那增加的俸祿,不是為了得到朝廷的認可——雖然這也非常重要,但是你們要知道百姓安居樂業,為他們守護出一片安瀾天地才是最重要的。”
“多餘的話我也不想說了。”邬遙川拍了拍認真聽訓的孫統領寬大的肩膀,遞給他一個“不要害怕,相信自己”的眼神,接着一眼将底下的将士掃了個幹淨,鄭重承諾道,“兄弟們,最後一仗啊,打完了勝了,我們就可以風風光光地回家過年去……不過大家懂的都懂,還是要輪班的啊,免得那些蠻人禿子搞偷襲。”
底下一陣歡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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邬遙川從來不會在真正令人興奮的時候止住将士的情緒,笑着将場子交給孫海,自己則跑向另一頂營帳中去。
風雪漫天,這是邊境冬天一成不變的景色。大雪茫茫,前路無盡。
邬遙川将營帳掀開個正好能進人的小小空間,擋住身後想趁虛而入的寒風,動作極輕地走進去,只聽見營帳中人的呼吸悠長,毫不受他的動作打擾。
他蹑手蹑腳走到床邊時,忽地情難自已,一滴溫熱的淚水落在了他的胳膊上。
“等我……回來。”他嗫嚅着輾轉好幾番口舌,徒勞地說着他心中的倉皇。
戰場上刀槍無眼,即使是久經戰場的人也難以做出一個絕對肯定的承諾。
一陣極輕的腳步聲走出營帳後,荊醴緩緩睜開了眼。
……
山色凄清,飛鳥不見。空山所處海拔頗高,清淨是清淨,不過冷得比外面早,凜冽北風已然穿山呼嘯,一束紅梅敧斜着枝丫在一道小溝旁開的正豔,山裏飄着的小雪慢慢将它覆了個白。
裴如閑這個酒莊、賭房、青樓……浮華世事享樂處事業一條龍大當家也是清閑的不行,每日起床便有沈財在旁伺候,衆多莊子樓閣由着他們那鞠躬盡瘁,勤勤懇懇,業務超群的二當家打理,該到手的錢分毫未差,簡直可以說是想要什麽有什麽,想有星星還附送個月亮。
沈財雖跟着他們二當家姓,卻是他大當家一手帶起來的人,整天圍着這位清閑的主轉。
“大當家的,我們這收拾行李去哪兒啊?”沈財嘴上問着手上不停。
裴如閑瞧着怒放的梅花,沒搭理他。
“哎祖宗?”沈財見他不作答又喚了聲。
裴如閑這回終于把目光從梅花上移開,手上卻還撚着,聲音懶洋洋地道:“看熱鬧去。”
“去哪兒看?這大冬天的……還得到處轉悠。”
“別整天學藺幼箐那副多走幾步就要命的德行。”裴如閑側着臉,也不避諱大冬天,手中拿着折扇,有一搭沒一搭的敲着,臉上沒什麽表情時,線條冷冽,勝過這山裏橫行霸道的風,“邊境。”
“啊?邊境?去那兒幹嘛?比山裏還冷,還只能架幾塊木頭點火取暖……”
裴如閑展開扇面,扇子上畫着的赫然是孤傲梅花,他懶懶散散地做了個笑顏:“上次荊醴來信已有個月了吧,隴州離他們邊境也不遠呢,你說如他這般的人怎地還不回信?”
“啊?”沈財年歲不過二十,待在裴如閑身邊一直得到庇護,沒受過風吹雨打,平日裏像個二貨似的,幹什麽也不動腦子,自然是有些反應遲鈍。
裴如閑也沒在理會他,嘴邊噙着一縷笑,瞧着梅花的一雙眼格外溫柔。
紅梅一年年都在開,他等了一年年又一年年,紅梅就這樣盛放又枯朽了十多載。
一襲紅衣在山中倒是顯眼,他生了個張揚的懶腰,舒展筋骨,将扇子扔進沈財懷中,囑咐了句“帶上”,便折了枝開的正盛的梅花,進屋小憩去了。
西園何限相思樹,辛苦梅花候海棠。
……
萬裏積雪籠罩着冷冽的寒光,邊塞的曙光映照着凍成一塊死布的軍旗。
新的一天又拉開了序幕。
“将軍!探子來報,說日多忽漢兵分了三路,一路朝着咱大部隊而來,一路朝糧草而去,一路朝馬場。但是他們的兵力加起來遠遠沒有三十萬,探子又死活找不到剩下的十二萬人去了哪兒,怕耽擱軍情,所以先找您報情況。”孫海呼出一口白氣,擡手撫着趕了一路馬兒的背。
邬遙川點點頭:“他們三路各五萬兵馬?”
孫海連忙搖頭,從兜裏掏出軍報,遞了過去,嘴上仍然複述着:“朝咱們來的有七萬人,朝糧草去的有六萬,馬場五萬……不過探子說,日多忽漢那邊的兵馬可能會比三十萬少。”
“天太冷了?”
“嗯,是天氣太冷了。他們糧草又緊缺的很,吃不好穿不好,死了不少兵。”孫海搓着手臂,“不然照他們先前的四十萬人,怎麽可能只分這點人來與我們硬碰硬。”
高空中盤旋的鷹發出長長的鳴叫。
邬遙川輕輕蹙了一下眉:“是啊,怎麽可能只分這點人來與我們硬碰硬?”
孫海不傻,聽見他這話很快也反應過來,登時有些呼吸困難:“将軍的意思是蠻人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攥緊拳頭,眼裏忽然映出不安來。
邬遙川點點頭,神色嚴肅,道:“十二萬人不少了,日多忽漢如果要調兵,會調到哪兒去?”
“将軍,我覺得我們不能去揣摩日多忽漢的想法。他從前打仗全都靠蠻力,靠着兵力多,這回假使他們真被凍死了不少兵,蠻人又不想臣服大魏,那麽必定會賜給他一個謀士。”
“嗯,說的在理。有打聽到相關情報嗎?”
“有的。”孫海立刻回答,“五年前蠻人大舉北上,雖說邊境的兵打不了什麽仗,但是朝廷人就派了個礙手礙腳的監軍,名叫齊銘。”
“齊銘此人,曾在前朝當過丞相。有一定的軍事見解,深得前朝皇帝喜愛——哦,因為他很會見風使舵和拍馬屁。輪到我朝時,他也按着老套路,帶着一幫頑固不化很難搞定的前朝老臣,承認魏武帝,又塞了幾個女人吹耳邊風。他在我朝的地位就漸漸固定。”
“而今一算,他已年逾七旬。”孫海回想着兵士帶的口信,神色有些擔憂,“他若活着,只怕心思不少。”
“見招拆招。”邬遙川擡頭迎面接着天上飄下來的飛雪,“疑行無名,疑事無功。”
雪落的更大了。
“那将軍我們下一步怎麽辦?”
“我們手上的兵力也只有三十萬,駐守糧草那邊兒原有三萬人,如今他們想要偷襲,我們自然不能随了他們的願。只不過這樣一來,手上這三十萬人至少就要調去八萬。”
“糧草事關重大,不能出半點差錯。”
孫海點着頭,跟身後人低聲吩咐。
“但我想不明白的一點是,他們為什麽要去襲馬場?”邬遙川見着指令發布下去,心中晃晃升起不安,垂下眼睑思索。
孫海躍躍欲試提供思路:“将軍,你不是說他們醉翁之意不在酒嘛,這草場只是他們迷惑我們的一個手段吧?那我們應當大膽猜猜他們究竟會突襲哪裏……”他話音未落,一個步履匆匆的小兵便奮力跑過來。
“報——将軍!袁副将那邊遭遇敵襲!人手不夠,需要派兵支援!”
“敵兵多少?”邬遙川問。
“四萬!”
邬遙川臉上神色忽然陰沉下來,蹙眉問候了日多忽漢的祖宗:“他們的兵力總是卡的剛剛好,不多不少,我們不支援就可能淪陷,我們支援手上的兵就越來越少。”
“那……”小兵忽然有些支支吾吾了。
“撥五萬人去支援袁副将,五萬人去草場。”
命令又這般傳了下去。
“報——将軍,敵兵來襲!”
邬遙川咬咬牙:“迎戰!”
……
蠻人,日多忽漢,齊銘,糧草,馬場……
衆多詞彙蜂擁而至邬遙川的大腦裏。
一切在意料之中,卻走得步步驚心。
為什麽?
他擋下一個粗曠漢子雙手拿的長刀,向上一挑,抽身而去。
耳邊忽地一陣蒼鷹長鳴,邬遙川指尖緊握長鯨白齒,刀刀生風,又砍掉了一個頭顱。
血濺上了他俊俏的臉龐,答案漸漸浮于心口。
……
左無敬出了營帳,墨色蒼鷹落于其肩上。
他的手上多了一封信紙,不知道怎麽處理之時,身後傳來一陣“沙沙”的響動聲。
白雪細軟。
聽着那人越來越明顯的腳步聲,自然心下就明白他不欲遮掩,左無敬停住手上的動作,便聽見那人道:“看來左将軍沒少為我分擔手頭上的事。”
“我怎麽敢,你要怪就怪将軍吧,他真是對你操心的很。”
“謝謝你的羨慕。”荊醴将身上的大氅裹緊了些,“今晚說不準有敵襲。”
左無敬眸中變深了,點點頭表示自己已知曉。
忽然卷來一陣凜冽狂風,荊醴不由得打了個噴嚏。
只此一個噴嚏,他忽然間就注意到了一個細節。
他們這營帳不值幾個錢,看着還有些破爛,着實沒有邬遙川更有價值。
“等等,你可知将軍現在情況如何?”他顫着聲音,“快去救将軍!”
……
“愛卿,你今日呈上的折子可是認真?”
揚炎西佯裝畢恭畢敬:“是的,陛下。”
“荊大人只是将糧食追了回來,若是不挖一挖盤根在地裏的枝節,那麽便得不到最大成效。就像打不着蛇的七寸一般,有這一次必然還有二次三次。”他将目光向上移了移,忽然雙膝屈地,語氣中肯的請求道,“臣揚炎西,請求陛下來年開春能撥三份銀子,一份給北邊邊境,第二份給南邊邊境,最後一份給西邊邊境。”
龍椅上的人聽他這話忽然沉下臉來:“銀子撥給邊境了,朕用什麽?”語氣冰冷陰森得可怕。
高堂之上長久靜默。揚炎西見龍椅上的人神色陰沉如黑雲,主動走到宮門前,跪在了雪地上。
皇帝一日不松口,邊境一日不得飽腹。
……
沈立談雙目赤紅,他上前一步對邬遙川道:“……将軍,我是不可能走的。”
邬遙川半斂眉目,眉間積倦。他朝四周烏壓壓大片大片的敵軍望了望,最終是搖了搖頭。
“我的錯。”
“我心太急了。”
“我對不起你們。”
沈立談連忙搖着頭,扶了一把他:“将軍別這樣……換我們領兵也想不到啊。”
“将軍,當下我們該如何?”張震掃了一眼遠山的營帳,漫不經心地抱劍問。
邬遙川左臂被砍了一刀,血液往外沒溢出多少就被凍住了。
他沉默不語。
“廢話!”沈立談眼中似有寒芒,比漫天飄着的大雪還要冷,還要銳利,“入伍當兵時我們就宣告過,非死勿停,至死不逃,張副将,聽你的口氣可是把這話忘了?”
張震嘴唇動了動,眼神有些游離。
沈立談咬着嘴唇。
進軍營的那一年他愉悅地與以後共同征戰商場的兄弟們交談,心中熱血翻騰,眉眼中盡是決絕。
“沈兄啊,今後征戰沙場,不将蠻禿子趕到南疆去咱絕不還家!”
“成!”
酒杯撞在一起,衆将士笑聲朗朗響徹雲端。
立談中,死生同,一諾千金重。
“事到如今,少說些喪氣話。”沈立談忽然開口,“将軍,我聽您指揮,吾等等援軍來。”
邬遙川點點頭,又回望了一眼多少落了些傷的士兵,令兵布陣。
日多忽漢大喝一聲:“邬遙川!今日是我取你項上人頭之日。”
邬遙川微微一笑,佯裝鎮定:“那得看你有沒有這個本事了。”
“哼,你都死到臨頭了還嘴硬。”
邬遙川沒再應答。
因為日多忽漢說的不錯。
他們此番目的是營救左無敬,孫海那邊了解的很清楚。袁苑那邊分不了身,就算能分身也注定想不到。而在被蠻人包圍的前一個時辰他們才收到左無敬那邊的情況……怪也怪在他沒早些反應過來,直到黑壓壓的敵軍将士把自己這不到五萬人包圍的水洩不通後才理清楚了對方謀求的是什麽。如此看來,自己這邊被包圍的太過突然,四方将士分身乏術,大抵只有待全軍覆沒之時他們才能得到消息。
天空陰雲密布,雪下的俞發大了。
因為傷口裸露,被冰雪覆蓋直至凝固,此時邬遙川體溫在你肉眼可見的速度下降。他不由得打了個寒戰。
“将軍。”沈立談細致入微,跑上去攙了一把。
邬遙川連忙搖頭将他輕輕推開,低聲道:“不能再露出破綻了。”
“将軍……”沈立談眼中一片難過。
“将士們,最後一搏,殺!”
雙方扭打在了一起。
邬遙川擡腳踹開了一個魁梧大漢,閃身躲過身後的偷襲,長鯨白齒架開日多忽漢的魇刀。
“邬遙川!今日死于我刀下,你也不虧。”
邬遙川輕哼:“活的好好的為何要死?”
“你心裏還不明白嗎?你今日必死無疑——”日多忽漢掄起魇刀劈過去。
邬遙川自知對方臂力強悍,正面扛扛不了幾下,閃身躲開。餘光中見背後的是張震,也沒太在乎。
日多忽漢忽然笑起來:“你死死于過分自信。”
雪下的更大了。
邬遙川正思索着自己哪裏自信了,便聽見身後沈立談咬牙切齒的呼喊:“你他媽的張震,将軍待你不薄,為什麽要偷襲?”
心裏一涼。原來如此。
沈立談想起平時與對方過招,自己狼狽倒地的情景,自知打不贏張震,但仍将對方撲在雪地上,一拳一拳砸下去,而他的小腹已經被血浸透了。
“你媽的……”沈立談罵道,從腰側抽出刀,直直劈下去,“我他媽還把你當兄弟……”
張震躲了過去。
“沈立談,前路無望,你難道看不見嗎?”
“邊境士兵不受朝廷待見,錢、糧、草、兵源……什麽都沒有。”
“你們一心一意為這個昏庸無度,重文輕武的朝堂賣命……”
“前朝,前朝雖也是重文輕武,武将待遇也不怎麽,但他們至少要糧有糧,要錢有錢,要兵有兵,要裝備有裝備。”
“他們不輕邊防。”
“但你看看我朝……還有救嗎?”
“連個糧食都是百姓籌集,孫夫人……孫夫人是京城柳氏一族,手上捏着的財産能賣的全賣了,賣了招兵買馬。她受盡苦痛,回家也不願說……”
“邬将軍當年的戰功有多顯赫,皇帝帶他就有多刻薄……”
“……停!你別說了。”沈立談打斷了他的話。
“以上種種就是你背叛我們投敵的理由?那你又有什麽救?”
“你明明知道大家過的都很難,最後一仗只要我們贏了,大家都歡歡喜喜,該回家團圓的将士回家團圓,該游歷他鄉的将是游歷他鄉……你那偷襲什麽意思?若我沒看見将軍豈不是腹背受敵?”
“口口聲聲說太難了,太難了,就是你投敵的理由?”
沈立談越說越氣,怒火中燒,戰鬥力爆表,把對方死死按在地上不得動彈,一刀抹了脖子。剛一起身,後腰就被捅了兩刀。
“死禿子,敢捅你祖宗!”他轉身去砍,卻覺得眼前有些暈眩,腳上逐漸沒了力氣。
我要死了……他想。我這麽努力,将軍會為我立個碑吧?真希望能立到哥哥身邊。
刀沒有在意料之中落下,一小隊兵馬将他周圍的敵兵沖散。
他被兩個士兵擡到一邊,看着天上皚皚大雪,心中蒼涼。他眨眨眼,擡手一摸,小腹上的血早已凝固,冷冰冰的。
長鯨白齒脫了手,日多忽漢見機會難得當頭劈來。邬遙川動身一撞,躲過一劫。
日多忽漢刀刀生風,邬遙川根本來不及一招一式的擋下,腰上便兀地開了口。邬遙川腳上的步子也随之慢了一拍,眨眼又見日多忽漢手上銀色的光點。
媽的。
“當!”攻勢被擋下。
荊醴的手臂震的發麻。
他不過是一個春日踏青都走的氣喘籲籲的普通人罷了。
他往後退着。
“走!”邬遙川朝他喝道。
荊醴搖搖晃晃扛着刀,搖着頭。
日多忽漢又是一刀。
荊醴雖毫無章法,但是刀刀能接住,而手臂早就震得沒有知覺了,虎口磨出了鮮血。
邬遙川替他将身後來偷襲的禿子踹開,心中仍是無望。
自己不是個尿把人給迷暈了嗎?怎麽找過來了?左無敬都沒在。
這下得一起死了。
這下死後還得落個拉人墊背的名聲。
他真慘。
“讓開道,我取的只有邬遙川的頭顱,我可以放過你。”
荊醴面容有些發白,動動嘴唇,甩過去三個字:“想得美。”
日多忽漢大笑一聲,手上不再留情。
手臂狠狠一震,荊醴疼的快拿不住刀了。
長箭破開空氣,射中日多忽漢的右臂。
大雪之後,紅衣男子翩跹而至。
他沒披甲戴盔,故而沒有上前,跟身邊幾個喽啰糾纏不休。
荊醴抽準時機,咬緊牙關,使出渾身力氣,擡起刀将對方右臂砍下。
大概日多忽漢活了這麽久也沒想過自己會敗在一個書生手中。
邬遙川快步上前,拿起地上的一把長刀,在日多忽漢震驚的幾秒之中将頭顱砍下。
荊醴額角跳一跳,躲開了滾到自己腳邊的頭。
後面的敵兵發現日多忽漢被砍掉了腦袋,頓時潰不成軍,只有極少數還在拼命抵抗。
至此,以少勝多,沖出重圍。
……
日多忽漢的頭顱真是一個意外的收獲。
意外之喜過後,其他将軍手上的戰士也緩和了不少。
蠻人見着天氣愈發寒冷,退回了南疆。
皆大歡喜。
“哎,邬遙川你個沒心沒肺的,怎麽能叫我們荊大人揮刀呢?”裴如閑拿起折扇,裝的不行,“瞧瞧,手上的繃帶纏了好幾圈!”
邬遙川睨他一眼,顧及到他在關鍵臨頭幫的忙,沒開口損他。
倒是荊醴連忙搖着頭,溫和地笑道:“沒事……我傷的不如将軍重呢。”
“他那是活該。”
邬遙川不輕不重地看了他一眼,而後拉起荊醴的手道:“這次還得謝謝荊大人。”
荊醴搖着頭,眼裏似有泛泛春水,溫柔無邊。
“說的不錯!”左無敬插上一嘴,“還是荊大人告訴我的将軍可能會被偷襲,讓我們去雪地裏找找。”
“那萬一沒被偷襲呢?”被包裹成了個粽子的沈立談問。
左無敬嘿嘿一笑:“別問我啊,問問荊大人,是他告訴我的。”
沈立談亮晶晶的眼睛看向荊醴。
“其實是信,左副将提了一嘴,我當時覺得很奇怪,又把事情捋了一遍,發現了不對勁。”
“信?”左無敬撓撓腦袋,“我報‘目前無異狀,已加強警戒’的信?”
“等等。”
“沒錯。”
邬遙川與荊醴同時說出口,荊醴點點頭讓對方說。
“信的內容是‘目前無異狀,已加強警戒’?”邬遙川定定地看着他。
“啊。”左無敬不覺得有什麽問題,大大方方地承認道。
沈立談沒憋着先開的口:“我們看到的信上寫的是‘軍營淪陷,十萬火急’。因此我們才瘋狂往軍營趕。”
“張震。”邬遙川很快平靜下來,念出一個名字,“他給了我們一封假的信。”
沈立談咬牙切齒:“……害死了那麽多兄弟。”
“哎,能怎麽辦?只能辛苦将軍一個個登門報喪……他人都死了,還能說什麽?”袁苑道。
沈立談還想說什麽,但是在座的人精不止一個,左無敬拍了拍沈立談的肩,眼睛卻看的是裴如閑:“俠客過年大婚呢?”
“俠客”得意地點點頭。
邬遙川見不得他嘚瑟的模樣,在桌底下踹了他一腳。沒想到這一腳的力氣太大了,裴如閑所坐的凳子不穩,人連凳子全翻倒在地上。
一群人哈哈大笑,裴如閑抓起手中的扇子朝邬遙川揮去。
“雕蟲小技。”邬遙川接過扇子,另一只手摟過荊醴的肩,嘴上吐槽,“誰大的冬天還扇扇子啊?”
一群人又哄笑起來,笑聲中左無敬問道:“将軍和荊大人會回京吧?”
“回!”邬遙川拿着扇子輕輕扇了幾下,“我要跟這位俠客搶親呢。”
“哎過分了啊!”裴如閑掀開營帳,揚起一手雪。
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衆多“池魚”哄笑起來,邬遙川靈活地閃避幾步,回頭便看着荊醴。
他也在笑,眼中的笑意盛都盛不住,眉眼輕快舒朗,跟他們在這個年頭正月十五遇見時的笑一樣。
動人心魄,一見傾心。
……
大魏揚大丞相的婚禮定在正月十五,四人在除夕那夜供放爆竹後便因為太忙沒再見過。
“辦的挺熱鬧也不花裏胡哨。”荊醴打量了一番四周評價道。
“揚炎西一貫儉樸行事,這個規模正适合他。”
“他這一點我挺喜歡的。”荊醴笑着說。
邬遙川停下腳步,眯着眼睛打趣問道:“我呢?喜歡我哪點?”
荊醴挑挑眉:“都喜歡。”
“敷衍的很。”邬遙川佯裝不滿地在他頭上彈了一下。
兩人找了個偏僻地方落了座。
裴如閑與揚炎西兩人加起來請的客人也不多。布置在小小的堂室內倒顯得剛剛好。
揚淼眼尖,從烏泱泱的人群裏一眼就鎖定到了他倆,蹦蹦跳跳走過來打了聲招呼。見他們之間舉止親密,也沒談什麽多的,嘿嘿一笑便走了。
“荊醴。”邬遙川忽然叫起對方的名字,“見着阿淼我就想起去年十五時,你倆是不是在國寺在某棵樹下交談過?”
邬遙川說的足夠隐晦,沒有直接把小姑娘拉着她聲聲訴情腸直接點出來。
荊醴大抵也沒想到他看見了,先開了個玩笑道:“你那時就注意到我了?那麽早就對我動心了?”而後笑了笑認真解釋道,“阿淼有位心上人,在雲州。恰好我和炎西攜手要去雲州查個案子——你知道的,炎西這丞相當的也不夠輕松,不僅要處理政務,而且還兼有監察一職。”
“她當然不敢叫兄長幫他問候,只能拜托我。一來一回有封信,就跟她約了個時間出門見面将東西給她。”
荊醴都說到這個份上了,邬遙川也明白了是場誤會,他尴尬地笑了笑,覺得兩人之間的關系沒有必要隐瞞自己的醜事,說出來還能當樂子,于是便将他原先以為的盤托出,惹得荊醴笑了好久。
“來荊大人,走個交杯。”
荊醴笑着應了。
烈酒沿着杯沿劃入口中,熱烈,鮮明,荊醴想着想着又笑了。
跟對方一般。
咽下後徐徐地又有一絲暖意,一股溫柔。
也跟他一樣。
荊醴在朝中也有不少相熟的同僚,個個見着他便上來碰杯。他不勝酒量,喝的有些小醉。眼睛裏笑盈盈的,顯得有些呆。
待大婚開始後也沒再有官員上前,邬遙川便湊到對方臉前,開着玩笑問:“荊大人喝醉啦?”他笑着。
“沒有……”喝醉的人總愛說自己沒醉。
邬遙川看着他将臉埋入雙臂,心神一動:“今晚跟邬遙川回家好不好?”
“好。”荊醴答的很幹脆。
“為什麽願意跟他回家呀?”邬遙川的語氣變得有些哄小孩。
荊醴将臉撐起來,迷迷糊糊說:“邬遙川……好。”
“好?”
“嗯……特別好。”
“待你好的又不只有他,為什麽不跟揚炎西回家?”
荊醴聽的有些迷糊,歪着頭,想了想:“裴如閑會興師問罪……”
“就這樣?沒了?那為什麽不去左無敬家裏?”
“……我不喜歡他。”
“不喜歡左無敬?他惹你了?”
“不是……也不喜歡揚炎西……不,不是喜歡……”荊醴眯眼抱着腦袋,覺得腦子亂的不行,含含糊糊,“喜歡……喜歡邬遙川。”
“所以跟他回家?”
“嗯。”荊醴很認真。
邬遙川端着酒杯望着對方笑了笑,最終沒忍住,擡手摸了把。
荊醴一爪子拍了過去,迷迷糊糊睡着了,恍惚間做了一個夢,夢裏是他和他之間的一切種種。
年少初見,多年重逢。
射箭,泛舟,放燈,踏青,思念,糧食,喜歡,共戰,交杯……
寰宇大定,海晏河清。
長長久久,歲歲年年。
點點滴滴都很好。
……
日冷天寒,萬山白頭江河凍。冰點窗間,布衾一晌眠。貪夢縠平,簫鼓傳巷陌。白雪覆,有時夢去,訴盡平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