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008章 第 8 章

姬萦的制繩大計已經進入尾聲。

按照目前的進度,在下一次江無源到來之前,她就能夠做出足夠長的繩索,帶着徐夙隐一起離開天坑了。

這一日傍晚,姬萦設在小溪裏的陷阱大豐收,有三條手掌那麽寬的魚跌入了陷阱逃脫不能。

姬萦把這些魚帶回小木屋,交給徐夙隐打理,再用削尖的木棍将其串起,插在篝火旁的地上,讓火苗慢慢把魚肉烤熟。

姬萦抱着膝蓋坐在篝火邊,眼巴巴地看着正在烤制的魚。

從若隐若無的淡香到濃烈的焦香,木棍上的魚漸漸翻起脆皮,雪白的肉質上擴散出金黃,她的口水在喉嚨裏咽了又咽。

終于,魚烤好了,姬萦迫不及待地拿起最大的那一條,遞給了一旁的徐夙隐。

“你多吃點,補補身子。”她好意說道。

徐夙隐的臉色在風中有些蒼白。

“我吃不了這麽多。”

姬萦不顧他的婉拒,強硬地把最大的那條烤魚塞進他手裏。

“吃不完給我吃,沒關系,你能吃多少吃多少。”她大大咧咧地說。

徐夙隐只好拿起姬萦分配的那條烤魚,小口小口吃了起來。

他的吃相一向文靜優雅,哪怕現在的條件只比風餐露宿好不了一點。

姬萦就不一樣了,她對着烤魚大快朵頤,一條吃完了吃第二條,第二條吃完了又接過了徐夙隐還回來的第三條。

“你怎麽吃這麽少?”她看着小小的缺口抱怨道。

“吃不下。”

她現在知道徐夙隐為什麽身體不好了。

飯都吃不下,身體怎麽好得了?

姬萦同情他脆弱的脾胃,三下五除二将剩的大半條烤魚也塞進肚子。

填飽肚子,兩人還是圍坐在篝火旁取暖。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夜霧氤氲在山林之間,白天萦繞不絕的鳥鳴聲消失得徹徹底底,樹林總是靜的,卻又在風起時變得喧嚣。

兩個半大的孩子靜靜地聽着樹葉沙沙的聲音,誰也沒有開口說話。

他們的未來,就像這片擴散在山林之中的夜霧,近了也是影影綽綽,遠了更是捉摸不清。

夜色深沉後,姬萦和徐夙隐回了小木屋。徐夙隐起身的動作比以往遲緩,但他同往日并無二致的神情,又讓姬萦以為是自己的錯覺。

躺在那張用樹枝隔開的床上,姬萦忽然失眠,翻來覆去也睡不着覺。

從身旁的呼吸來看,徐夙隐也沒有睡着。

姬萦看着裂紋并生的屋頂,冷不丁地問道:“你睡不着的時候,會做什麽?”

“想事情。”少年冷冷清清的聲音從另一旁傳來。

“想什麽事情?”

“想一天發生的事情。”他說,“哪裏做錯了,哪裏又可以做得更好。”

“……那不是更睡不着了嗎?”

幽深晦暗的夜色中,姬萦聽到身旁傳來一聲輕笑。

徐夙隐的聲音還是那麽低,只是多了一絲柔和。

“是,更睡不着了。”

“我睡不着的時候,就會讓母親給我唱歌。”姬萦頓了頓,難掩聲音裏的低沉,“不過,以後都聽不到了。”

“……”

“雖然沒人唱給我聽,但我可以唱給你聽——”她的聲音在黑暗裏突然揚了起來,帶着一股孩子的雀躍,“說不定唱着唱着,你睡着了,我也睡着了。”

“好。”

徐夙隐溫柔而耐心的回應鼓勵了姬萦。

她看着空無一物的屋頂,慢慢哼起了山寨裏廣為傳唱的那首歌謠。

“明日複明日,明日何其多。我生待明日,萬事成蹉跎……”

随着緩緩吟唱的歌謠,姬萦好像也回到了無憂無慮的童年。在那片松樹遍野的山林中,有豪爽的大伯父,有溫柔的母親,還有許許多多熱情樸實的寨民。

明日有那麽多,但她希望與之長久相伴的人,卻永遠地留在了昨日。

待她唱完整首歌謠,徐夙隐輕聲說道:

“如果有一天……我也不在了,不必傷心難過。”

“為什麽?”

少年沒有回答。

姬萦執着地追問:“為什麽啊?”

“死者為大,我不願你為我悲傷。”

姬萦撇了撇嘴,嘀咕道:“……我還不願你死呢。”

少年沒有再回應。

夜色漸深,姬萦昏昏沉沉睡去後,是第二天的朝陽喚醒了她。

徐夙隐還保持着昨夜的姿勢,一動不動睡着。姬萦原本想要讓他再睡一會,卻在看清他毫無血色的臉色後吓了一跳,連忙去推他的肩膀:

“徐夙隐!”

她大聲呼喊,少年卻始終沒有蘇醒意識。

姬萦忽然醍醐灌頂,一把拉開了他胸前的衣裳。

包紮的布條滲着暗紅,姬萦揭開布條後,發現原來小小的傷口已經潰爛了一大片,新肉未生,舊肉卻已開始腐爛。姬萦呆呆地看着少年胸前的傷口,難以想象這些天來,本就體弱的他是如何忍受着,一字不發,假裝如常地陪伴在她身旁。

她該怎麽辦?

是該割掉腐肉嗎?

除了山裏長那一兩種草藥,她有其他的藥品嗎?

如果割掉腐肉,清理創口後,傷口再度潰爛,到時候又該怎麽辦?

最重要的是,他還能撐到傷口第二次潰爛的時候嗎?

姬萦呆在原地,心亂如麻地看着再次陷入昏迷的徐夙隐。

在她腦海中浮現出來的,是昨天徐夙隐對她說的話,“不要為我悲傷”。是否那時候,他就對今日的事情隐約有了預感?

徐夙隐的傷口依然暴露在空氣中,姬萦驅動着不知所措的身體動了起來,她打了清水回來,用江無源之前送來的幹淨面巾擦拭他身上的血跡。她握着石刀,想要學着曾經目睹的那樣,将少年胸前的腐肉切割下來,但石刀變換了幾次位置,都沒能真正靠近少年的傷口。

許久後,姬萦放下了石刀。

少女稚氣未脫的臉上露着罕見的頹敗和絕望。

她知道粗糙的石刀拿來掏掏魚肚還行,但要想割下病人身上的腐肉,無異于癡人說夢。她想要嘗試,是因為除此以外,再也想不到別的辦法。

還有什麽辦法可以救他?

什麽都行,什麽都可以,她再也不想眼睜睜地看着重要的人離自己而去了。

為什麽上天總是這麽殘忍?

難道要剝奪她所有的一切才肯罷休嗎?

“別哭……”

姬萦猛地擡起頭。

在霧一般朦胧搖曳的視野中,少年不知何時醒來了,正虛弱地看着她。他似乎想用微笑來安慰姬萦,但揚起的唇角不過片刻便無力地垂了下去。少年的眼神一如初見時淡然清冷,只是看着姬萦時,似有一層波光潋滟。

“死生有命,誰也做不了主……這是你告訴我的。”

他微弱的聲音,像琴弦斷裂之前最後的絕唱,比任何一次都要清澈動聽,讓姬萦的眼淚奪眶而出。

姬萦不忍看他,不能再看他,把頭用力埋進被褥,也把壓抑的抽泣鎖進被褥。

那只曾為她挽過發,也為她烹過羹湯的手,像蒲公英輕巧而溫暖的種子,在她頭上溫柔地停了一下。

只有一下。

“不必為我憂心……我不願……”

少年聲音漸低,歸于寂靜。

他的手,從半空跌落。

少年再度失去了意識。唯有微弱的呼吸,證明他還未完全離開。

姬萦掙紮着想要不哭,但眼淚還是不斷湧了上來,從克制的嗚咽最終到束手無策的嚎啕大哭,像一場由小到大的暴雨,大雨中滿是她對命運的憤怒和悲痛。

有那麽一刻,她好像接受了不斷将事物從她身邊剝離出去的命運,好像就要和千千萬萬個尋常的人一樣,在那蠻不講理的命運面前引頸就戮,束手待斃。

但她最終還是停住了眼淚。

當她抱着少年的身體和小木匣走出木屋時,臉上是幹的,只有眼眶殘留着紅腫。

大地鋪着月光皎潔的銀紗,空曠的蒼穹變得像大海一樣幽深靜谧。

姬萦将少年和木匣放到安全的地方,點燃了那間她生活近一年的小木屋,點燃了溪畔的樹林,也點燃了滿手傷痕換來的即将完工的荨麻長繩。

火光沖天的樹林圍繞着燒燃的木屋,而在樹林之外,一條用鵝卵石、泥土、巨石組成的矮牆,将越燃越烈的火焰牢牢包裹其中。姬萦蹒跚着、趔趄着、搖搖晃晃地,用一雙布滿大小傷痕的手,抱着一塊重量超過她數倍的巨石,走到最後的缺口前。

轟然一聲巨響,比她還要高的石塊落下,火焰被她阻斷在矮牆之內。

矮牆內的烈焰貫穿漆黑的長夜,紅焰焰的光将夜空照得如同正在經歷一場最盛大的火燒雲。

只要江無源身處百裏之內,就一定能看到她發出的求救信號。

夜風夾雜着炙熱的火光撲* 面而來,烈風吹走了她的發帶,過腰的長發得到自由,在風中狂亂舞動。空氣中隐有燒焦的臭味,她坐在遠處,讓失去意識的少年靠在身上,怔怔地看着熱氣在酷烈的火光中蒸騰。

許多她從未見過的鳥類從着火的林中振翅飛走,而那些野兔游蛇,則從石頭與石頭之間的縫隙中慌亂鑽出。

火仍在燃燒,風不曾停息。

穿着南亭處服飾的江無源出現在她身後。

姬萦知道是他,所以并未回身。

江無源一步一步走到姬萦面前,啞口無言地看着她,以及靠在她身上的少年。

他的長刀已經出鞘,刀尖在閃爍的火光中閃耀着冷光。

“……我說過,要是試圖聯系外界,你會沒命。”江無源啞聲說。

刀已橫在少女細瘦的脖頸上,她還是不為所動。

她的神情有種淬煉之後的堅毅,鮮血似的火光融進少女眼底,就像她本身的靈魂之火。

“即便這麽做,也可能救不了他。你不後悔嗎?”江無源說。

熱風吹拂着姬萦的長發,讓她想起少年最後撫摸的那一下。

“我只知道,不這麽做一定會後悔。”

姬萦擡起頭,無所畏懼地看着江無源的眼睛。

“我不想成為我看不起的人……我明明有過選擇。”

她眼中遠超成人的勇毅和堅強,就像一支利箭毫無準備地射入江無源的心中,使他驚栗般地想起日蝕那天的谶言。

大火還在燃燒,就像永遠帶走大伯父和山寨中老老少少的大火。

在江無源的安排下,徐夙隐被一名陌生的南亭處都尉帶走了。

或許他會活下去,或許不會。

但無論如何,這是她做出的選擇。

緊抱木匣的姬萦,再次變成孤身一人。

馬蹄飛揚,煙塵陣陣。

江無源帶着她騎上馬,她最後看了一次被困在矮牆中的大火,頭也不回地奔向更加生死難料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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