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009章 第 9 章

碧藍的天空下,群山起伏連綿,一只透明的大手撕碎厚重的雲層抛向蒼穹,雲絮中貫穿高聳入雲的松樹。

一匹棕黃色的健馬正在樹下打着響鼻,江無源靠在一旁閉目小憩,耳邊卻總有魔音缭繞。

“你就教我吧!你教教我吧!”

江無源進入南亭處後,手下的亡命不說一百條也有九十九條。但他還是頭一次遇到這麽新穎的臨死請求。

“都不知能活幾天了,你還有心情學騎馬?”他睜開雙眼,對眼前的少女忍無可忍道。

姬萦蹲在他面前,一臉理直氣壯。

“就算你今晚要殺我,我也不會現在就哭哭啼啼。”她話鋒一轉,回到了本來的目的,“我想學騎馬很久了,你現在教我騎馬,了結我的一樁心願,就算之後殺了我,我變成厲鬼也不來找你。”

話是這麽說,但姬萦很清楚,江無源騎馬帶她走了兩天,大約是不打算殺她了。

要不然,一路上那麽多适合殺人抛屍的地方,怎麽不見他動一動手?

姬萦不知道江無源怎麽想她的,但她覺得江無源這個人很有意思。

就像現在,他心不甘情不願,但還是在姬萦的死纏爛打下,滿臉無奈地教姬萦怎麽騎馬,控馬。

姬萦在馬上沒安分一會,喜愛冒險的本性就冒了出來,她踩着馬镫站起身來,伸開雙手感受迎面而來的風。

姬萦在前頭呼吸新鮮空氣,江無源在後頭大驚失色地将她重新按回馬鞍。

“不能站起來!”江無源說。

“為什麽?”

“因為這樣你和馬都容易失去平衡。”江無源難得露出嚴肅的神色,再三警告道,“無論何時你都要謹記,不要輕易從馬上站起來。在戰場上,落馬和脫镫一樣,都是致命的。”

“那我怎麽才能不脫镫呢?”姬萦虛心求教。

“想要不脫镫,騎馬之前就要調節馬镫長度,還要注意腳踩馬镫的姿勢。”江無源靠近姬萦,彎腰拍了拍她用力踩在馬镫上的小腿,“不要緊貼馬肚,也不要踩得太用力。騎馬的時候,腿部要自然放松,相信你自己,也相信你選擇的馬。”

江無源靠近的時候,胸口貼近姬萦的後背。

就是現在!

姬萦抖出袖子裏的尖銳石頭,轉身往江無源肩上刺去。

在她回身的瞬間,江無源像是早有預料似的,準确無誤地握住她拿石頭的右手。

姬萦還想發動第二擊,但她的戰鬥意識遠不比身經百戰的江無源,不過片刻就被反縛了雙手。

“你又想被綁起來了?”江無源板着臉說。

“……我錯了。”姬萦裝出小女孩可憐巴巴的樣子。

經過幾日相處,她已摸出江無源最吃這套。

果然,手腕上的力道漸漸松了。

“你別再白費功夫了。”江無源冷着臉說,“憑現在的你,還殺不了我。”

姬萦轉過身重新握住缰繩,在江無源看不見的地方撇了撇嘴。

此後數日,姬萦被迫跟着江無源在山林間奔波。

停下歇息的時候,江無源會教她幾手騎術,武功卻是姬萦怎麽磨都不肯教。

“小氣!”姬萦偷偷罵他。

“你說什麽?”江無源板着臉看過來。

“我說你人真好,要殺我還教我騎馬。”姬萦變出笑臉。

江無源最終帶姬萦來到的地方,是一間遠離城鎮煙火的深山道觀。

姬萦原以為生活在裏面的都是牛鼻子,沒想到掃地的是女黃冠,打水的是女黃冠,慌慌張張去寺廟深處叫人的也是女黃冠。

原來這裏是一座女冠。

姬萦還從沒來過道觀,她一臉新奇地四處張望。

那名跑進觀中深處叫人的小女冠,再度返回時帶着十幾個年紀更長的女冠,為首的老女冠着紫紗道袍,戴飛雲冠,一看就是中心人物。

老女冠不茍言笑,看了眼江無源和他身邊的姬萦,冷冷道:“進來。”

兩人被她帶進一間堪稱簡陋的靜室,就連蒲團也只有兩個。

江無源将他的蒲團讓給姬萦,自己坐在冷硬的地上。

老女冠坐在木桌對面,神色冷淡。

“無事不登三寶殿,說吧,你又惹上什麽麻煩?”

“我想請你收留一個人……”江無源明顯底氣不足,就連聲音也變弱了。

老女冠銳利的眼神射向姬萦,在她披散的長發和面容上來回掃了幾眼。

“她是什麽人?”

江無源張了張口,然後化為一聲嘆息。

“此事說來話長,請觀主先随我到院中。”

在姬萦定定的注視下,江無源和老女冠先後離開了靜室。門剛一關上,姬萦就撲了上去,把耳朵緊緊貼在門上。

江無源似乎說了什麽,因為老女冠十分震怒,連音量也控制不住了。

“你竟敢把這樣的麻煩帶回白鹿觀……”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實在……”

“……一個接一個的麻煩……”

“若是姜神醫能出手……”江無源哀求道。

姬萦對現狀莫名有一絲不安,她在靜室裏左右張望,小心翼翼爬出了木門對面的窗戶。

窗外就是一片荒地,牆角有一棵不知名的歪脖子樹,再遠處是幾個掃地的小女冠,從靜室到道觀大門的距離空曠無阻隔,江無源和老女冠就在前往大門的必經之路上談話。想要不驚動江無源逃出去,毫無可能。

姬萦用手在歪脖子樹下刨出一個深坑,将母親留給她的小木匣輕輕放了進去。

将土坑恢複原狀後,她迅速回到靜室之中,重新關上窗戶,好像一直都沒有離開過。

江無源推開木門,走到姬萦面前,神情複雜地看着坐在蒲團上的少女。

“今日,我再給你一個選擇。”他說。

姬萦不由自主緊張起來。

“什麽選擇?”

江無源蹲了下來,看着她的眼睛。

“一,忘掉你的過去,在這裏帶發修行;二,以公主的身份,死在我的刀下。”

“忘掉過去?怎麽忘?”

姬萦內心存有僥幸,還以為江無源所說的忘記,只是一句話的保證。

江無源的回答,卻讓她變了臉色。

“這裏有一個神醫,可治他人不可治的癔病。只要他的銀針下去,你便會忘掉前塵舊事。”

“我不!”

姬萦面色驚恐,脫口而出。

“只有這樣,我才能讓你活下去。”

“那你還不如殺了我!”姬萦叫道,“沒了過去的我,那還是我嗎?!”

“你說對了,那不是你。”江無源面露悲哀,“姬萦不能存在于世間,只有你不是姬萦,你才能活下去。”

“我不願意!你殺了我吧!”姬萦怒聲道。

“……對不住了。”

江無源一把抱起姬萦扛在肩頭,任由她又踢又打,雙手也如鐵鎖,一動不動。

姬萦用出全身力氣,狠狠捶打在江無源背上,她幾乎都聽見了胸腔的回響,但江無源的身體只是顫抖,依然沒有倒下。

“你殺了我吧!殺了我——給我一個痛快!”

整個道觀的上空,回蕩着姬萦絕望的喊叫。

許多小女冠又驚又恐地遠遠觀望。

騙子!

騙子!

騙子!

她狠狠一口咬在江無源的肩膀上。

鮮血的腥,擴散在她的口中。江無源卻像一座無法撼動的高山,屹然不動。

江無源将她帶到道觀的地窖,在儲藏着白菜土豆的倉庫隔壁,有一間像是刑房的地下室。

漆黑無光的地下室裏,老女冠點燃三根流着血淚的蠟燭,江無源将她強行按在石床上,用四條鐵鏈牢牢捆住姬萦的手腳。姬萦一直在叫喊,一直在謾罵,一直在反抗。

她的雙手在鐵鏈的摩擦下很快滲出鮮血。

“……你可以恨我,盡情恨我吧。是我替你做了選擇。”

江無源喃喃道。

他的眼中也有痛苦和絕望。

“……我是一個不值得原諒的人。”

一個提着藥箱的中年男人走了進來。

江無源最後看了姬萦一眼,和老女冠一起退了出去。

中年男人穿着灰色長袍,神色愧疚看了姬萦一眼,用一塊軟布塞住姬萦一視同仁見誰都罵的嘴。

“嗚嗚嗚……”

當第一根銀針慢慢鑽入姬萦頭皮,不似人更似野獸咆哮的哀鳴沖出軟布。

源源不斷的淚水,從姬萦布滿血絲的眼中溢出。

第二根銀針。

第三根銀針。

第四根銀針……

第一百一十九根。

中年男人将針包重新放回藥箱,帶着憐憫的語氣,對已經發不出聲音的姬萦說:

“針上有我特制的秘藥和麻沸散,想必過一會就會起效。再堅持一會,便不會疼了。”

男人提起藥箱,緩步走出地下室。

厚重的木門關上後,隐隐約約的交談聲從縫隙裏傳來。

“……藥效要一炷香後才開始生效,一開始病人會痛苦異常……再醒來的時候,便會忘卻前塵,和普通人一樣生活……留在這裏也起不到用……出去吧……你這是怎麽……內傷……”

腳步聲漸漸走遠了,接着是一聲地窖門的落下,地下室徹底安靜下來。

石床上一動不動,形如死屍的姬萦,手指忽然動了一下。

姬萦眨也不眨地望着頭頂空無一物的窖頂,雙手慢慢蜷縮。

她像一個癱瘓已久的病人,每一寸的動彈都耗盡全身力氣,每一寸的挪動,都要耗費常人數百倍的時間。

她慘白又布滿傷痕的雙手,終于握住旁邊的鐵鏈。

獸一般凄厲的哀鳴從姬萦的身體裏發出,她将全身力氣都集中到手上,眼睛瞪着頭頂,滾燙的淚水再一次決堤。

“啊——”

鐵鏈兩邊連在土牆上的鏈頭在顫抖,土塊灰塵簌簌落下。

姬萦青筋畢露,口中血腥氣越來越濃,幾乎隔着軟布也把牙齒咬碎。

鮮血滴落在鐵鏈上,雙手早就血肉模糊。

哐當一聲,兩條沉重的鐵鏈都落到了地上。

姬萦從石床上跌落。

她用血跡斑斑,顫抖不已的雙手,一一拔出頭頂的銀針。

那股火燒一般灼燙的感覺,卻被留在頭皮深處。

姬萦狠狠抓撓頭皮,卻絲毫不能緩解那烈火焚燒的痛。她踉踉跄跄想要往外走,卻被腳上的腳鏈拖住,重心不穩摔倒在地上。

頭腦昏昏沉沉,意識好像随時都要離她而去。

不能忘……

不能忘……

“公主,無論你今後身在何處,一定要記住你是誰。”

竹樂的聲音從渾渾噩噩的腦海中響起。

“你是中宮所出的公主,永遠,永遠都不要忘了——”

唱歌哄她入睡的母親,讓她騎在肩上摘松果的大伯父,還有枉死的三千寨民,以及一個谶言就要取她性命,逼死母親的皇帝,仗勢欺人的兄弟姐妹,偷偷幫助她的善良宮人——

以及天坑之中,曾撫過她發間的少年——

是這些人,影響着她的內心,一同構成現在的姬萦。

她一個人都不能忘,忘掉,便不是姬萦了。

如果要作為另一個人才能活下去,她寧願以姬萦的身份死在這裏。

她支撐起麻痹無力的身體,雙手在落滿灰塵的地上胡亂摸索着,最終握住一個老舊廢棄的空燭臺。

姬萦閉上眼,把燭臺的尖端,對準自己的喉嚨。淚水接二連三滴落,和地面的灰塵融為一體。

她松開身體的支撐,解脫似地向尖銳的燭臺落去。

“勿回首,勿停留。”

“前塵種種,皆為虛妄。”

“但願吾女,平安喜樂,永永無窮。”

如寒山鐘聲驟然激蕩,腦海中突然響起的話語讓姬萦猛地伸出手肘撐住地面。當她重新睜開眼,脆弱的脖頸離燭臺只有一寸之遙。

她只是想簡簡單單地活下去,為什麽連這樣渺小的願望,上天都不肯實現?

姬萦的雙手漸漸緊握成拳,怒火燒幹了淚水,在黝黑的眼眸中蔓延,最終彙成燎原之火。

如果這是她的命——

她不認!

她不屈!

她不服!

她要拼盡力氣活下去——要奪回本該屬于自己的權力和地位,她不僅要掌控自己的人生,還要掌控他人的人生!哪怕是神,也不能将她任意搓圓揉扁!

江無源和姜神醫再次來到地下室,門開後的一切讓他們瞠目結舌。

桌椅傾倒,鐵鏈脫落。石床上殘留着無數拳頭留下的凹陷。少女的鮮血,觸目驚心地留在地面和石床上。

江無源沖到力竭昏迷的姬萦面前,回過神時,已經将少女抱起。

“姜神醫——”他面色慘白。

姜大夫快步走上前來,撥開姬萦被汗水打濕的頭發,查看頭皮上的針灸痕跡。

“這……按理來說,秘藥進入頭頂便會生效,但老夫也從未在病人蘇醒前拔掉銀針,所以……實在是說不準啊。”姜大夫神色猶豫,“眼下只能先等病人蘇醒,再随機應變了。”

江無源将昏迷的姬萦轉移到地面廂房,白鹿觀觀主明鏡為她騰出一床幹淨被子,冷眼看着江無源将人安置到床上。

“如果她有朝一日想起從前,定會毫不猶豫殺了你。”明鏡站在門邊,細長眼眸中滿是冷漠,一張幹瘦的面皮包裹着高高的顴骨,就連從她口中說出的話語,也是同樣刻薄冰冷,“你又何必如此,還不如一刀殺了,彼此解脫。”

江無源沒有說話,愣愣看着床上昏迷不醒,毫無血色的姬萦。

從前,他以為自己只是想給姬萦一個選擇的機會。

後來,他才明白,他是想給自己一個選擇的機會。

他對姬萦下不了手,至少要保證姬萦不能再完成谶言。失去記憶,忘記公主的身份,女姬天下自然無從談起。

明鏡觀主還沒出家的時候,陰差陽錯救了執行任務失敗的江無源一命,算算時間,兩人已有十年交情。

她親眼看着江無源從一個殺人之後數日吃不下飯,睡不着覺的小小少年,蛻變成一名殺人不眨眼,優秀的南亭處走狗。

明鏡觀主比任何人都清楚江無源的難處,但她只是扯了扯嘴角,不近人情地評價道:

“總有一日,你會因這不值錢的忠心送命。”

江無源苦笑了一下,沒有回答。

那也是他的命。

他在心中低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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