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010章 第 10 章
江無源身負任務,本不應在白鹿觀停留太久。但他還是一直等到昏迷兩日的姬萦醒來。
當他推門而入,看見少女呆呆坐在床上時,險些以為自己出現了錯覺。
“……你醒了?”
少女朝他看了過來,神色還是木木的。
“你是誰?”她的聲音沙啞得像腐朽的木頭。
江無源心中的忐忑沉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更加沉重的愧疚。
“我是江無源。”
“我又是誰?”
一股莫名的沖動下,江無源脫口而出:
“你是江小萦。”
少女皺了皺眉,似乎随着記憶的回溯,感到不可抑制的疼痛。
“我們是兄妹?”
“……嗯。”江無源啞聲道。
“我們為什麽會在這裏?我怎麽什麽都想不起來了?”
“你已昏迷了兩日,我去端碗粥來,再回答你的問題。”
江無源幾乎是逃一般地離開了廂房,他難以面對少女純真的面孔,但他必須要去面對。
從廚房盛出一碗白粥,又打了一點泡菜,江無源端着食盤再次回到廂房。少女還是保持着那個姿勢坐在床頭,沒有逃跑。
仿佛忘了逃跑。
她罕見地乖巧聽話,江無源把白粥遞給她,不用苦口婆心勸說,她已經狼吞虎咽吃了起來。
江無源一邊看着她,一邊艱難地說出他臨時給少女準備的身世。
父母離世,只剩他這麽個哥哥。一次意外,她磕到後腦昏迷,大夫說她可能會失去記憶,她也确實失去了。他無法在亂世中時時照看她,所以将其托付給白鹿觀,她在此客居修行,等到合适的時機,他再帶她離開。
少女雖有迷茫神情,但并未對他的說法提出置疑。
待她把一碗白粥吃完,江無源派人去叫的姜大夫也從山腳下上來了。他來不及擦幹臉上汗水,急匆匆走到少女面前,又是診脈又是扒眼皮的,問了好幾個問題後,一臉放下巨石的表情,對江無源說:
“狀态不錯,休養幾天就好了。不用再來一次,真是謝天謝地。”
後半句話,姜大夫意有所指,少女一無所察,江無源卻心知肚明。
之後的數日,江無源都留在白鹿觀中,完成新任務的日子遙遙無期。只因失憶的少女像剛剛睜眼的雛鳥,将自稱兄長的江無源當成所有依靠。
少女逐漸習慣白鹿觀的生活,原本悶悶不樂,木然平靜的臉龐重新快活起來,每當看着少女稚嫩純真的眼神,江無源就會被無盡的羞愧折磨。
終于一日,他提出分別。
“你馬上就要走了?”已經接受江小萦身份的少女捕捉到他的重點,臉上閃過一絲慌張,“你不能帶我一起走嗎?你是我唯一的兄長啊!”
“亂世颠沛流離,我無法在帶着你的情況下同時保護我們兩人。”江無源硬下心腸,扯下少女抓在他衣袖上的雙手,“你就在白鹿觀生活,我會時常回來看你。”
“你既然說是亂世,怎麽放心将我一人留在這裏!”少女臉上閃過一抹怒色,烏黑的眉毛糾結蹙起。
“白鹿觀的衆人會照顧你,這裏的明鏡觀主,與我有多年交情……”
“我不!”
少女撲到江無源懷中,他的身體瞬間繃直,習武的本能讓他險些對少女出手,但他毅力驚人,在半道上克制住自己的殺意。
“你要聽話……你是個大孩子了……”他用安撫江小銀的辦法,嘗試安撫江小萦。
江小銀對他的勸誡左耳進右耳出,眼前這個江小萦也不遑多讓。
無論江無源好說歹說,她就是不願一個人留在白鹿觀。理由是白鹿觀中只有老弱病殘,連個會三腳貓功夫的護衛都沒有,留在這裏,不如跟着他安心。
“我不……你走了,我要是被人欺負怎麽辦……”少女蜷縮在他懷裏,聲音帶着哭腔,好像失去依靠的小獸,将他當做最後的家園。
江無源再是鐵石心腸,也感到胸中一陣陣抽痛。
“你不會被欺負的。”他說,“我會教你武功,讓你可以保護自己。”
少女在他懷中擡起頭來,淚眼朦胧地看着他:“我能學會嗎?”
“當然可以,”江無源說,“……你是我的妹妹啊。”
經過讨價還價,江無源答應每七日都來看她一次,教她習武強身,順便帶一些生活上需要的東西。
作為交換,她要留在白鹿觀中客居修行。
“……好罷,反正你說了才算。”少女嘟囔道,一看便不情不願。
江無源當天下午離開了白鹿觀。但他多個心眼,始終懷疑姬萦是不是裝失憶來騙他,故意在白鹿觀外逗留了三天三夜。
在此期間,姬萦一切如常。
有時候,她會看着雙手還未愈合的傷痕發神,仿佛是在疑惑自己怎麽不光磕了腦袋,還傷了身體。但更多的時候,她該吃吃該睡睡,還會趴在窗戶上,一臉豔羨看着院子裏的小女冠玩鬥草。
她的表現,或者說江無源的內心,讓他終于相信她是真的失憶了。
騎在馬上頻頻回首,帶着滿心擔憂,江無源離開了白鹿觀。他唯一不解的是,姬萦随身攜帶的木匣去哪裏了,在姬萦失憶的如今,這個問題沒人能夠解答。
在他走後,那扇總是開啓的窗戶,不知不覺關上了。
日子一天天過去,姬萦的身體已經大好,但明鏡觀主和姜大夫依然不許她下床出房。明鏡觀主是個長相上就十分刻薄的女人,住在山下的姜大夫是她出家前的丈夫,每次白鹿觀中有人生病,明鏡觀主就會叫山下的姜大夫上來看病。和嚴肅的明鏡觀主不同,姜大夫是個樂呵呵的人,從來沒有因為明鏡觀主的呼來喝去就變了臉色。
姬萦在病床上數着日子,終于盼到姜大夫說她可以正常出門的日子。
當天晚上,一個小女冠給她送來平冠黃帔,姬萦本想跟她搭搭話,沒想到她一張口,小女冠就像看到野獸那般驚恐跑走了。
姬萦無可奈何撿起掉在地上的衣物。
第二天早上,姬萦被白鹿觀中的鐘聲驚醒。她揉着惺忪的睡眼起來,穿上黃帔布鞋,笨拙地将自己的長發塞進小小的黃平冠中。
她是最後一個趕到萬法堂的,也是唯一一個早課遲到的小女冠。
姬萦剛想找個角落坐下,明鏡滄桑冷淡的聲音就從講臺上響了起來。
“遲到一炷香時間,罰你站到王重陽祖師面前靜思兩個時辰,今日的齋飯也沒有了。”
姬萦瞪大眼睛看着明鏡觀主,明鏡那高聳的顴骨似乎因為生氣而凸得更高了。
“你覺得罰輕了?”她冷聲道。
好漢不吃眼前虧,姬萦只好閉上鼓囊囊的嘴,可片刻她又忍不住張開了。
“王重陽祖師是哪個?”
萬法堂一片寂靜,無數小女冠或驚或恐地看着姬萦。
明鏡緊抿的嘴巴都快被氣歪了。
“你左手邊第三個。”
姬萦走到左手邊第三個手拿蒲扇的長須老漢前垂手站立,等明鏡開始講經了,她就擡起頭來看着眼前的王重陽祖師,數他袍子上有幾朵祥雲。
等她回過神來,發現萬法堂中誦經聲停止時,險些吓一大跳。鬼魂似的明鏡觀主就站在她身後,幽幽地盯着她。
“看出什麽名堂了?”明鏡說。
姬萦讪讪地搖了搖頭。
“那看出什麽疑問沒有?”
“有……”姬萦說,“王重陽是誰?”
“……王重陽祖師。”明鏡瞪着她。
“王重陽祖師——他是誰?”
“他是我們全真道的創始人。”明鏡觀主嚴肅道,“祖師曾說過,凡人入道,必戒酒色財氣、攀緣愛念、憂愁思慮。白鹿觀亦有相關戒律,一旦犯戒,哪怕你是客居修行,我也會嚴厲地懲罰你,甚至将你驅逐出觀。”
“有女祖師嗎?”姬萦故意挑釁。
“自然是有的。”明鏡觀主毫不為難,“在你右手邊第六位,便是祖師陳寄子。”
大夏盛行佛教,道教式微,姬萦還是頭回知道,在這個女人來月事都不能進寺廟的天地,竟然也有香火臺為女人而備。
“剛剛我講的《抱樸子》,你記住多少了?”明鏡觀主話鋒一轉,問道。
“記了一半。”姬萦說。
明鏡半信半疑道:“說來聽聽。”
“神仙不死,信可得乎……萬物雲雲,何所不有,況列仙之人,盈乎竹素矣。
不死之道,曷為無之?”姬萦頓了頓,“後邊的就不怎麽記得了。”
主要是,後邊數雲朵去了。
“不錯,确實記住了一半。”
“可我認為不對。”
“哪裏不對?”明鏡觀主擡高聲音。
“抱樸子認為宇宙萬物紛雜,人是可以成仙成神的,但是我不信。”姬萦說,“如果世間有神仙,那為什麽神仙不盡職責,任由我們受苦受難?”
“苦難是人成仙之道必須的修煉——”
“如果世上有神仙,那人間的水患,不是水神的失職嗎?人間的旱災,不是雨神的馬虎嗎?人間的怨侶,就是月老的輕率了。”
姬萦一連串的質問,讓明鏡觀主愕然失語。
若換做萬法堂中的其他人,早就退縮了,唯有姬萦,還倔強地直視着明鏡的怒容。
“如果神和人一樣,也會頻頻誤人性命,那我們積攢功德又有何用?這神仙,看上去也不是憑功德選上的。”
“歪門邪說!”明鏡觀主怒喝一聲,打斷姬萦,“伸出手來!”
姬萦不甘示弱地瞪着她,讓伸出手就伸出手。
明鏡從身後拿出一條竹片,怒視着姬萦:“你早課遲到,曲解經書,态度輕狂,是為大不敬。我打你五十手心,若你知錯,我便網開一面。”
竹片一下下打了下去,清脆聲響回蕩在鴉雀無聲的萬法堂中。
許多小女冠又怕又同情地看着姬萦,只差代她出口求饒。
但姬萦始終未曾服軟,直到五十竹片生生打完,兩個手掌高高腫起。她還是緊咬着嘴唇,硬是不承認自己的錯誤。
“出去!”明鏡觀主怒喝道。
姬萦被趕出萬法堂,無處可去,只好返回住的廂房。現在,她又覺得無聊的廂房可愛起來。
被竹片打過的手掌火辣辣的,她只好趴在窗戶上,把受傷的手掌晾在空氣中。寒風吹過的時候,會稍微好受一些。
她讨厭白鹿觀,讨厭白鹿觀裏的所有人。
早知道,她就一哭二鬧三上吊也要求江無源帶她走了。
太陽傾斜後,萬法堂方向一片喧嘩。姬萦知道女冠們已下了早課,三三兩兩往食堂而去。她被剝奪了今日的齋飯,也就不去自讨沒趣,把窗戶一關,躺到床上生悶氣去了。
睡了又醒,昏昏沉沉間,姬萦忽然被小窗上的聲響驚醒。
她推開小窗,沒看見人。再一張望,發現一個平冠黃帔的小女冠蹲在窗下,怯生生看着她。
“你餓不餓?我給你帶了吃的……”
小女冠從衣襟裏掏出一個已經冷掉的饅頭。那只小小的手猶豫了一會,再次往胸口裏一掏,掏出一個小小的圓罐。
“這是傷藥……”
看着擺放在窗臺上的饅頭和傷藥,姬萦大為吃驚。
“給我的?”
小女冠小聲應了一聲,濕漉漉的眼睛小心翼翼觑着姬萦。
“多謝你!”姬萦忽然又快樂起來,被明鏡觀主打手心的怒氣一掃而光,“你叫什麽名字?我叫江小萦。”
“我叫彩圓……”小女冠用蚊蠅一般的聲音說。
姬萦翻出小窗,和彩圓一起蹲在窗下。
“你怎麽會給我送東西?不怕明鏡觀主發現嗎?”
她攏了攏自己的衣袍,将雙手縮在袖袍裏,一副要和彩圓促膝長談的模樣。
原本打算送了藥就走的彩圓被迫留了下來,猶猶豫豫地說:“我……我覺得你說的挺好……”
“是吧!我說的有道理吧!”找到思想一致的同伴,使姬萦大為振奮。
“明鏡觀主就是……太固執了。”彩圓心虛地縮了縮脖子,好像說出這句話就已經是大不敬,“但是,她人不壞,要不是她,我們幾十個小女冠,早就被餓死了。”
姬萦嘀咕道:“我也沒說她不好……”
彩圓不住瞥着遠方,似乎擔心随時被人抓包。
平心而論,小女冠長得并不難看,但看上去并不舒坦,也許是因為她的身上總有一種局促的感覺,好像做好了随時拔腿逃走的準備。
“我要走了……你記得塗藥,還有,不要再和明鏡觀主頂嘴了,忍一忍就過去啦……大家都是這樣的。”
彩圓露着擔憂的表情再三叮囑後,生怕被人看見,鬼鬼祟祟地沿着牆角離開了後院。
姬萦也重新翻回窗,躺在自己的床上。
唯一比小女冠們好的一點就是,她有自己的廂房,不用和人擠一張大通鋪。
但和手心火辣辣的疼痛比起來,明鏡觀主給的這一點好處,又顯得不值一提了。
老妖婆——
姬萦在心中默默罵了一句,翻過身再次沉入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