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022章 第 22 章

尤一問原本不叫尤一問。

他的真名叫樊盛, 春州人士。樊家在春州世代經商,富甲一方。少年時期,他也曾是纨绔公子, 整日不務正業,游手好閑,等着及冠後順理成章繼承家業。

沒想到, 一切在他十九歲那年改變了。

官府層層剝削仍嫌不夠, 找了個樊宅逾制的理由,硬說樊宅摹仿宮殿, 居心叵測,罪大惡極。

樊家被抄,家仆四散,家中三十二口皆被斬首,樊盛能夠茍且偷生, 只因父親傾盡家族最後的財力和人脈,将他與一流浪傻兒在獄中對換。

自此以後, 他便化名為尤一問, 四處乞讨為生。

直到饑寒交迫中暈倒在雞鳴山下,被雞鳴寨的人收留。

他本心灰意冷,有意作踐自己,可是雞鳴寨給了他新的生命, 他在寨中與一名淳樸少女相戀,成親, 生子。雞鳴寨給了他新的家。

為了報恩, 他為雞鳴寨出謀劃策, 打通人脈,籌集金錢。他本是商人之子, 多年耳濡目染行商之道,從前纨绔,不過是懶散罷了,現今性情大變後重新經手老本行,可謂得心應手,不知不覺便威望超過衆人,被推選為新一任寨主,但明面上,他只是淩縣最大當鋪的掌櫃。

利用這個身份,他處理着淩縣縣令靠周邊三寨劫掠而來的贓物。

然而,尤一問和其他滿足于現狀的寨民不同,他識字,讀過書,知道雞鳴寨看似富足自由的生活下危機四伏。

不久前,天京城破,青隽節度使徐籍挾天子以令諸侯,四方震動。

就是因為忌憚引來官府圍剿,所以淩縣縣令貪欲再大,也不曾對官府押送的財物下手。但天京城破,諸侯各自為謀,淩縣縣令的野心也在蠢蠢欲動。

尤一問看得明白,要不了多久,貪得無厭的淩縣縣令就會将目光移到押送賦稅的官車上。

在被淩縣縣令的貪念拖垮之前,他一定要讓雞鳴寨和淩縣縣令割席。

“實不相瞞,我欲前往天京勤王,尤兄可願随我在亂世成就一番事業?”

尤一問原本從未想過這個方向,但此刻卻難得心動起來。

他一邊低頭飲茶,一邊在心中權衡利弊。

沒有立即拒絕,便有十足希望。姬萦趁熱打鐵道:“尤兄有什麽顧慮,大可直說。”

“姑娘想從淩縣帶走人,恐怕淩縣縣令不會輕易答應。”尤一問說。

“淩縣縣令強征壯丁,歸根結底,是青州的徐籍想要征召大軍收複天京,既如此,我們直接投奔徐家便是。實不相瞞,徐家大公子徐夙隐此刻就在淩縣之內。”

姬萦面不改色地擡出徐夙隐的大名。

她有意狐假虎威,不想效果遠超預期。

“那個用三萬将士破十五萬三蠻大軍的大公子徐夙隐?”尤一問面色大變。

姬萦在消息閉塞的白鹿觀生活多年,前不久剛剛下山,不知道什麽三萬破十五萬的事跡,但眼下也只得裝作知道,故作淡定地點了點頭。

聰明人想的很多,有時候也想的過于多。

短短片刻,尤一問心中就已千回百轉。

徐夙隐,一個聲望僅次于其父的名字。

從五年前一鳴驚人的西陽城之戰,再到半月前的天京之戰,青隽節度使帶着延熹帝突圍皇城,是這位大公子率兵殿後,以三萬徐軍大破追擊的十五萬三蠻。

乍然聽說他在淩縣,尤一問不得不驚。

他試探問道:“姑娘來雞鳴寨……也是大公子的授意?”

姬萦給尤一問的猜測加了把火:

“我只能告訴你,我的所有行動,大公子都一清二楚。至于旁的,事關大公子的謀劃,那就不便多說了。”

旁的,自然是不可能找到的傳國玉玺。

祖師在上,她可是一個字兒都沒沒說謊。世間像她這般誠實的人已經不多了。

姬萦的故作高深,讓尤一問快速思考起來。

若說是投靠姬萦,他尚且還要左右猶豫,但要說投靠的是徐家這艘大船——無論是徐家哪一子,對小小的雞鳴寨來說,都是天大的機遇。

傳聞中徐籍共有三子,大公子徐夙隐有實績,有軍功;二公子徐見敏在新帝登基後被破格擢升為兩州州牧;三公子徐天麟雖然沒有官身,也沒有軍功,但卻是徐籍最為寵愛,也是唯一的嫡子。

兄弟阋牆在世家大族間再常見不過,更何況是眼下離稱帝只剩一步之遙的徐籍。

少女說的有理有據,邏輯通暢。

至于名揚天下的徐公子為什麽會重用一個女冠——無論是出衆的武力,還是過人的美貌,亦或兩者兼有。尤一問認為少女完全有令徐公子刮目相看的實力,自然不會對其生疑。

很快,他就做下決定。

尤一問起身行禮,神色嚴肅: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如今天下風雲已起,雞鳴寨不求獨善* 其身,願獻微薄之力,随姑娘赴天京勤王。”

姬萦大喜,連忙扶起尤一問。

“尤兄不必客氣,我在觀中生活多年,庶務不甚通達,拿得出手的只有這點武藝,往後還望尤兄多多包容。”

姬萦拼命暗示對方,入夥除了要帶上人,還要帶上錢。

簡而言之,一應俱要倒貼。

姬萦圖他的人,圖他的錢,尤一問也圖她背後莫須有的徐家勢力,自然答應得爽快。

兩人互相客套了一番,尤一問忽然問道:

“對了,至今還不知如何稱呼仙姑?”

“你不知?”姬萦一愣。

“在下孤陋寡聞,未曾聽過姑娘大名……”

“是我失禮了,竟未曾向尤兄報過家門。”姬萦忙說,“尤兄直呼我的姓名姬萦便好。”

“姬萦……”

尤一問在腦中默默搜索這個名字。

姬在夏國是大姓,但除皇室以外,卻沒出過什麽大族。天京之亂中,三蠻把皇室殺絕了,只剩下一個才人生的十二皇子。

這姬萦,恐怕只是個沒有背景的普通平民。

“不知尤兄打算帶多少人随我們遠赴天京?”姬萦直切主題。

“寨中共有三千餘人,其中兩千是青壯戰力。”

姬萦正要打探雞鳴寨還有什麽油水可榨,先前退出去的假裝首領的男人沖進花廳,臉色極其難看。

“大當家——”

他注意到姬萦還在這裏,防備地看了她一眼,随後附在尤一問耳邊,低聲說了什麽。

尤一問的臉色在片刻間大變。

他看了眼姬萦,揮手讓男人退下。

待男人離開後,尤一問才神色凝重地開口:

“姬姑娘,淩縣有變。”

姬萦從他臉色已經看出有壞事發生,但尤一問口中說出的“有變”,依然超乎姬萦想象。

“從雷州戰場潰敗出來的一萬處月軍,在剛剛突破了淩縣城防。”

尤一問忐忑道:“如今處月人正在城內與淩縣兵發生混戰,敢問大公子在城內可有護衛?”

他問的是徐夙隐,姬萦想起的卻只有被她留在淩縣客棧的霞珠,還有交給霞珠保管的裝有傳國玉玺的木匣。

她面若寒霜,起身與他對視,沉聲道:“我欲入城營救,還請尤兄借我兩千精兵。”

營救之功,尤一問當然不願錯過。

一炷香的時間後,姬萦在寨門前見到了自帶武備,由雞鳴寨寨民組成的兩千人。

尤一問一個眼神,一匹矯健的快馬就被牽到姬萦面前。

姬萦翻身上馬,巨劍之重,讓馬蹄反複踩踏,好不容易找穩重心。

“諸位勇士!”姬萦騎在馬上,對整裝待發的兩千寨民揚聲道,“我知曉你們有不少人是被迫落草為寇——”

“如今亂世已至,大夏到了生死存亡之際!上到皇室重臣,下至販夫走卒,我們每一個人都無法獨善其身!今日我們退上一步,三蠻就會更進一步,我們每多一刻茍且偷生的安逸,我們的子孫就會多一刻為人魚肉的恐懼!你們願意看我們的子孫後代,淪為三蠻的兩腳羊嗎?!”

寨民們怒容滿面,齊聲高喊:

“不願意!”

“既然不願意,那就随我奪回被三蠻搶走的城池!”姬萦意氣風發,擲地有聲道,“我姬萦在此發誓,定當身先士卒,浴血厮殺,不會讓任何一個士兵擋在我的身前!”

姬萦的話語讓衆人臉上最後一絲猶豫消失。

他們一呼百應,聲音如鼓如錘,震響雞鳴山。

“我們願聽仙姑調遣!”

“好!衆勇士聽命,随我殺回淩縣,驅逐三蠻!”姬萦大喝一聲,雙腿用力一夾,閃電般疾馳而出。

兩千精壯山民,跟着姬萦奔跑起來。

……

淩縣城防已破,低矮的城牆上伏挂着幾具守衛的屍體。

城門內到處都是哭聲,喊聲,厮殺聲。屍位裹素的淩縣士兵不敵兵強馬壯的處月人,街上到處都是淩縣士兵潰逃丢棄的武器,慘遭屠殺的淩縣百姓随處可見。

饒是姬萦做好心理準備,進城的時候還是忍不住感到怒火中燒。

處月人崇拜太陽神,每掠奪一處,都會點燃大火。火苗從一間間屋舍裏竄出,連綿街道兩邊。

熊熊大火吞噬着屋舍院落、店鋪庭院,以及失去氣息的淩縣百姓。

空氣裏飄着令人作嘔的焦香。

為了最快速馳援客棧,姬萦離開大部隊,策馬狂奔在慘不忍睹的淩縣街頭。

有想要攔路的處月人,都被她一劍掃飛。

穿過客棧前的最後一個轉角,姬萦見到目眦欲裂的一幕。

兩名處月人互相嬉笑,正要将襁褓中受驚啼哭的嬰兒踢進火裏。

“住手!”

姬萦手中沒有弓箭,只能暴怒之下一聲大喝,同時夾緊馬腹向兩名處月人沖去。

一前一後從東北方向射來的箭矢,在姬萦眼前貫穿了兩名處月人。

東北方向并非是姬萦帶兵過來的方向,不可能是同陣營的雞鳴寨寨民,她震驚望去,只看見灰色的衣袂一閃而過。

對方離去的方向,正好是同福客棧的必經之路。

姬萦擔心來者是敵非友,卻又無法丢下毫無自保能力的嬰兒不管。只能一邊擔心客棧裏的霞珠和傳國玉玺,一邊跳下馬安置嬰兒。

血跡和眼淚黏緊了嬰兒的眼睫毛,姬萦用衣袖輕輕擦去污漬,她終于能夠睜開淚眼婆娑的眼睛。可惜映入這雙純真無辜眼中的,只有鮮血和火焰。

姬萦把嬰兒放進街邊一家無人的店鋪後,躍上馬重重夾了馬腹,一人一馬風馳電掣趕往客棧。

越是靠近客棧所在,血腥氣越是濃重,厮殺亂戰的叫喊絡繹不絕。

就像是淩縣絕大部分的處月人都聚在了這裏。

同福客棧四個字映入眼簾時,姬萦險些沒有第一時間認出來。

那間破破爛爛的小客棧,竟然搖身一變成了臨時堡壘,在客棧外無數處月人的圍攻下依然□□着。

大量箭矢散落一地,還有幾個來不及拖走的處月人屍首躺在緊閉的客棧大門前。

二樓的窗戶也用桌椅擋了,只留下四個小小的窗口。

“放。”

随着一聲號令,四個窗口裏射出一輪箭矢,叮叮當當射在四處閃躲的處月人身上。

處月人無法靠近客棧,只能投擲點燃的布匹和木柴還擊,客棧一樓已有幾處起火,煙霧騰騰。

一名處月人拿着不知何處找來的布匹,裹上重物後打結點燃,想要将火球擲向客棧二樓。

正在此時,一把重劍從天而降,砸吐血兩人,腦袋開瓢一人。

此時處月人才發現姬萦的存在。

可也已經晚了——

姬萦飛身而至,一個橫踢掃倒一片。

“小萦!”

聽到霞珠驚喜的聲音,姬萦沒有擡頭,她撿起地上的重劍,一劍掃開敵我之間距離,又一劍攔腰截斷沖殺來的處月人身體。

徐夙隐在二樓窗戶裏,親眼看着那名處月人分為兩段的身體倒在地上,內髒落出,鮮血噴了一地。

“幹他爹!刺激啊!”秦疾捏着拳頭大吼道。

霞珠則是捂着嘴險些吐了出來。

只有徐夙隐安安靜靜地在看這似曾相識的一幕。

鮮血在四濺飛舞,處月人的叫喊逐漸又憤怒轉為恐懼。

他們施加給無辜之人的恐懼,終于又回到了他們自己身上。

旁人唯恐蠻人群聚,姬萦卻喜愛這種沖入敵方,勢不可擋的刺激。殺人如麻的處月人在姬萦面前,猶如毫無抵抗之力稻米,一劍就能輕松收割一片。

進城之時,她就解開了纏在重劍上的布條。

對于人,她尚有一絲憐憫。

對于禽獸,她毫無慈悲。

一名處月人舉刀朝她背後砍來,霞珠在樓上目睹這一幕,心跳險些停止,焦急喊道:

“小萦,小心背後!”

姬萦早已憑後背襲來的風向捕捉到了對方的位置,她側閃往另一邊閃躲。随後一劍掃去,偷襲的處月人腦袋連着半截肩膀一起飛起,眼眶裏還插着一支破空而來的箭矢。

與客棧和處月人盤踞的店鋪呈三角之勢的一間屋舍二樓,一名灰衣老者從窗中再次射出一箭。

這一箭精準無誤地命中了悄悄靠近客棧一樓大門的一名處月人。

确認對方是友非敵,姬萦放下心來,徹底投入戰鬥。

一炷香時間後,群聚在一起想要攻克客棧的處月人已經倒下了一半。

随着一部分雞鳴寨寨民趕到,僅剩的處月人四散逃逸。

客棧大門從裏打開後,姬萦驚訝發現,裏面竟躲避着上百淩縣平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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