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049章 第 49 章

白日裏, 戰局如火如荼。

鳴鼓收兵後,小型慶功宴在徐營召開,參宴的多是開戰後建有重大戰功的勇将, 論功績,姬萦無出其右,想要和她喝一杯酒, 還得按順序排隊。

姬萦身邊的秦疾和岳涯也是宮門一戰中脫穎而出的新星, 有不少人主動攀談。

“姬萦!”徐天麟推開人群,大步來到她面前, “你嘗嘗這串葡萄!”

他手裏提着的,赫然是和徐籍桌上一模一樣的紫色葡萄。

戰場上,這種新鮮水果是極為難得的。姬萦也不在乎旁人有沒有在觀看,笑眯眯地接過葡萄,當即就摘了一個扔進嘴裏。

“好甜, 多謝!”

姬萦嚼着葡萄,目光掃視着帳篷四處:“你還有個哥哥怎麽沒來?”

“你說二哥嗎?他沒來天京, 父親讓他留守在暮州, 查一起官銀失竊案。”

看對方壓根想不起自己還有個大哥,姬萦只好點名道姓。

“大公子呢?”

“大哥?”徐天麟一愣,臉上竟露出一絲疑惑,“他不在你們營地嗎?”

“我還以為他回青隽營地了。”

“也不是沒可能——”徐天麟頓了頓, 問,“你和我大哥是怎麽認識的?”

姬萦只好又把破廟相遇給剪去重點, 輕描淡寫地講了一遍。

“什麽狂徒, 竟敢襲擊宰相家的大公子?待我禀告父親, 必要查個水落石出!”徐天麟氣憤道。

姬萦心想,你快去吧, 好讓她看看,到底是哪個狂徒指使的徐府死士暗殺徐夙隐。

“明萦道長。”

徐籍端着酒盞朝她走來,身後跟着衆多熟面孔。

“父親!”徐天麟叫道,“義兄!”

“小冠見過大帥。”姬萦拱手行禮,那串還沒吃完的紫色葡萄就吊在她手心下方。

“不必多禮。”徐籍爽朗笑道,“葡萄好吃嗎?”

“好吃。”姬萦老實說道。

“好吃待會我再命人給你送兩串來。”徐籍道,“緒真說他新練了一種槍陣,我正要去視察一二,你也一起來吧。”

這話不是征詢意見,姬萦拱手應是,給了秦疾和岳涯一個眼神,獨自跟上了徐籍的腳步。

“父親!我也要去!”徐天麟興沖沖道。

“你就留在這裏,替為父招待客人。”徐籍說。

徐天麟的臉色馬上垮了下去,但腳步還是聽話地停留在了帳篷裏。

趁着出帳篷的這幾步路,姬萦把葡萄三下五除二塞進嘴裏,好空出雙手來應對意外。

“你的手怎麽樣了?可要大夫看看?”徐籍一邊率先走在前方,一邊看似随意地與姬萦交談,“青隽營地有一擅長醫治筋骨的大夫,我可以讓他來給你看看。”

“多謝宰相厚愛,小冠若有需要,一定第一時間求助。”姬萦說。

“手是戰士的生命,千萬不能拖到最後一刻才來求醫。”徐籍叮囑道。

“小冠記下了。”

徐籍表現得十分仁愛,姬萦也表現得十分恭敬,兩人一問一答,不出一會就到了張緒真部隊訓練的地方。

“喝!哈!”

上千名訓練有序的士兵在有條不紊地訓練槍陣,他們的吼聲充滿精氣神,樣貌也格外威猛,一看便是精銳之師。

這些精銳看見徐籍現身,長槍舞得更加賣力了,豆大的汗珠,從一個個赤裸的精壯胸膛上滴落。

論行兵打仗,不是姬萦強項。但她哪怕外行,也能看出,若是遇上這樣的對手,一定是場硬仗。

她将張緒真和他部隊的危險度上調了一個等級,默默地研究着他們的槍陣,思索破解之法。

“大帥,這就是我花三天時間研發出的‘雷光陣’,此陣講究速度,進可攻退可守,尤其克制輕重騎兵。”張緒真驕傲地向徐籍展示他的訓練成果,“現在掌握這個槍陣的暫時只有我的部隊,若大帥覺得可行,我便将此槍陣推廣到青隽全軍。”

“道長覺得如何?”徐籍反問。

“小冠對槍陣不甚了解,便不班門弄斧了。”姬萦謙虛道,“單從精氣神看,張将軍的部隊,乃聯軍第一。”

張緒真難掩傲色:“這是自然,大帥的親兵,肩負着大帥的最後一道防線,其威其勇,豈是那些酒囊飯桶可比?”

“推廣全軍的事就交給你去做了。”徐籍臉上露着滿意神色,“三蠻擅騎,天京城破後,他們勢必會被我們逼出城外,那時,我們就需要應對他們的大股騎兵了。”

他拍了拍張緒真的肩:“知我者,續真也。”

“大帥過獎!”

“明萦道長,”徐籍話鋒一轉,回到姬萦身上,“實不相瞞,青隽對你有招攬之心。俗話說,良禽擇良木而栖,你不必現在給我答案,這是不亞于婚嫁的終生大事,你大可以仔細比較,用心思量後答複我。我有信心青隽會是你最佳的選擇。”

對于徐籍的招攬,姬萦早有預料,她謹慎地一拱手,回道:“大帥擡愛,小冠一定會仔細斟酌。”

“別打攪将士訓練了,我們再往前走走吧。”徐籍說。

張緒真抱拳應是,姬萦跟着兩人繼續往前走去。

“明萦道長,你寡言少語,可是青隽有何招待不周的地方?”徐籍問。

“大帥莫要多心,實是小冠下山不久,對庶務還不甚通達,害怕多說多錯而已。”姬萦拱手道,“來到天京後,大帥已宴請小冠兩次,又破例允小冠參加軍議,小冠感激在心,只是不善言辭,沒有表達而已。”

“這軍營之中男人居多,你孤身一女容易招來是非。若是聯軍之中有人伺機尋事,故意冒犯,你定然要來告知于我,我一定軍法處置。”徐籍不乏威嚴道。

她正要走固定流程來一聲“多謝大帥”,冷不丁看到獨自一人坐在涼棚裏的徐夙隐,腳步不由自主停了下來。

涼棚下只有一張破舊的長條木桌,連套最簡單的茶具也沒有,徐夙隐低頭寫着什麽,無數最低一級的士卒排在桌前,等着輪到自己。

從徐籍和張緒真毫不意外的神情來看,姬萦确定這是故意給她看的,于是也故意裝出驚訝的表情問道:

“大帥,這是……”

徐籍眼神落到徐夙隐身上,眼神轉冷,毫不掩飾地從喉嚨裏發出一聲冷哼。

張緒真代他解釋道:“夙隐把大帥交代的事情搞砸了,大帥一時生氣,便罰他在這裏為軍中将士代寫書信三日。如此,也算方便了軍中那些不識字的将士們。”

“大公子的智謀天下有名,什麽任務竟讓他也失敗了?”

“此言差矣,光有智謀,但不用在正處又有什麽用呢?”張緒真嘆了口氣,“為了夙隐,大帥不知白了多少頭發,不知他何時才能明白大帥的良苦用心。”

姬萦看了眼徐籍那頭烏黑的頭發。

“此次事情呢,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張緒真道,“暮州有一怪才名叫鄧書,為人固執難以溝通,大帥幾次邀請出山都被拒絕。機緣巧合下,此人欠了大帥千兩紋銀,大帥交代夙隐前去說服他出山相助,有了借條,本該十拿九穩。他倒好,到了鄧書面前,以大帥的名義把借條付之一炬,說是過往賬目一筆勾銷——你說,這叫什麽事?”

淩縣便是暮州所轄,看來姬萦在淩縣遇到徐夙隐,不完全是因為淩縣有玉玺傳聞。

名叫鄧書的人才不願出山襄助徐籍,不知遇上了什麽急需用錢,徐籍便先施恩,再要挾,而徐夙隐不願助纣為虐,在鄧書面前燒掉了能夠脅迫他的借條。

這倒很像徐夙隐的做法。

姬萦想笑,但在徐籍和張緒真面前,她努力忍住了。

“這不是慷他人之慨嗎!”姬萦故作義憤道。

她的反應取悅了張緒真,後者一拍雙手,一副英雄所見略同的樣子:“可不是麽!這個夙隐,有時候我都不知道該說什麽好。明萦道長,你經常和夙隐在一起,有時間可以勸勸他,莫要曲解辜負大帥的好意。”

張緒真放緩了語速,意味深長道:“……最要緊的,是你莫要學他,傷了大帥的惜才之心。”

姬萦明白了徐籍和張緒真安排這一幕的用意。

比起她無意青隽陣營,徐籍似乎更怕她被徐夙隐所用。

他對徐夙隐忌憚至此,很難有緩和的餘地。

這對姬萦來說,是好事,大好事。

“小冠省的。”姬萦神色十分真誠。

“快點!磨蹭什麽!”

一聲呵斥,打斷了徐籍等人和姬萦的談話,也讓涼棚下的徐夙隐注意到姬萦等人。

三個身負铠甲的士兵,又踢又趕地将一名被剝去外衣,披頭散發的中年男子趕到了徐籍面前。那人姬萦認得,之前出席過戰前宴會,坐在延熹帝下方不遠,是兵部侍郎百裏蘭修。

一個正三品朝廷官員,姬萦還未曾聽說過任何罷免的消息,人就已經被剝來只剩一層白色的裏衣,被迫跪在了徐籍面前。

徐籍在朝中的權勢可見一斑。

徐籍絲毫沒有讓姬萦回避的樣子,他一改面對姬萦時禮賢下士的親和模樣,冷冷看着被兩個士兵按着,跪着面前的百裏蘭修。

“百裏蘭修,念在你我同朝為官的份上,我再給你一次機會。你對這張密折可有新的解釋”

徐籍将一張明黃色的折子扔到他面前。

“我呸!”百裏蘭修毫不猶豫,當着衆多旁觀士兵的面大罵出口,“徐籍——你虺蜴為心,豺狼成性,擅權妄為,窺竊神器,狼子野心人盡皆知!你若不想遭天下悠悠之口唾罵,就立即将理政之權歸于陛下!”

百裏蘭修被按在地上,背也打得筆直。他頭發淩亂,黑須亂成一團,絲毫看不出三品官員的威嚴。然而,他不彎的頭顱,卻又比那些沉默無言的三品官員更加高貴。

百裏蘭修一番痛罵,徐籍并沒有打斷,更沒有因此生怒。

他等百裏蘭修全部說完,才輕飄飄地說道:

“百裏蘭修,挑撥離間,動搖軍心。即刻貶為庶人,斬立決。”

“你殺了我,可以堵住我的口,那天下人呢?難道你能殺盡天下人嗎?!”百裏蘭修諷刺道。

“你死之後的事,便不用你操心了。”徐籍說。

張緒真一個眼神,兩個按住百裏蘭修的士兵強行按下他的頭顱。

另外一人拔出軍刀,就要行刑。

“住手!”

徐夙隐撥開人群,匆匆走出,向頭也不回的徐籍揖手行禮。

看他走出,姬萦就覺得不妙。

“請父親息怒,饒他一命。”

“……你說個理由。”

“百裏大人雖然與父親政見不合,但他變賣了所有家産用于襄助聯軍,以至于府中家眷無處容身,一路跟随大軍直至天京是有目共睹。如今三蠻未平,天京未複,父親若在此時殺了大夏的功臣,難免會招來非議。”

“現在不能殺,那什麽時候才能殺?”徐籍漫不經心道,好像真的在尋求徐夙隐的建議。

“用兵之道,攻心為上。只是殺掉百裏蘭修,并不能讓天下人閉口。但若是寬恕百裏蘭修,就能讓天下人看到父親寬厚清慎,犯而不挍的一面。”

“聽你這麽說,好像有許多好處。”徐籍緩緩道,“有這麽多好處的辦法,我竟然都沒想到。”

徐夙隐低着頭,沉默不語。

張緒真臉上閃過幸災樂禍的竊笑。

“不過,你弄錯了一件事。”徐籍說。

他走到百裏蘭修面前,神色平靜地俯視着他充滿輕蔑和憎恨的眼神。

“挑撥聯軍大帥與親征皇帝的關系,意圖引發軍中嘩變的人,又怎會是大夏的功臣呢?”

徐籍話音未落,一道寒芒從半空中閃過。

緊接着是噴薄而出的鮮血,周遭之人無人幸免。就連姬萦,也被濺了一臉。

徐籍甩掉長劍上的鮮血,百裏蘭修的無頭屍體随之倒下。

“把他的屍體扔到亂葬崗去,讓大家看看陣前動搖軍心的下場。”徐籍冷聲道。

立即有小兵上前,一人撿起百裏蘭修死不瞑目的腦袋,兩人分別扛起百裏蘭修的身體。

徐籍的親自動手,讓所有人都沒有反應過來。

在此之前,姬萦感受到的一直都是他故意僞裝在外的豪爽和親和,直到此時此刻,她才從他身上感受到那層親和之下,獨屬于枭雄的冷血和殘酷。

徐籍将長劍重新插回刀鞘,這才擡眼看向望着百裏蘭修屍首,面色蒼白的徐夙隐。

“賤婦所生,難當大任。”他淡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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