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第050章 第 50 章

姬萦告退的時候, 天幕已經完全暗了下來。寶藍色的蒼穹中點綴着稀稀拉拉的幾顆寒芒,薄雲背後掩映着初升的月亮,在姬萦腳下投下虛弱的影子。

臉上的血是擦去了, 但百裏蘭修無頭的屍體卻在眼前萦繞不去。

先是利誘,再是威逼。

最後來一招殺雞儆猴,好一出大戲。

徐籍這一手, 不知會震懾多少暗中密謀反對他的勢力。

正三品官員, 徐籍說殺就殺。他雖然還未稱帝,但已與稱帝無異。

與這樣只手遮天的對手為敵, 說心裏話,姬萦感到——

熱血沸騰。

徐籍再是只手遮天又能怎樣?他想破腦袋,也想不出面前的這個“明萦道長”是皇家玉牒上已經劃去的中宮之子。

夏室嫡系血脈,剩下的可不止那個龍椅上的傀儡皇帝。

忽然,她停下了腳步, 徐營大門就在眼前,一名木簪布衣的婦人正痛哭着向守門的士兵說着什麽, 而士兵一臉不耐煩地驅趕呵斥, 一大一小兩名孩童躲在婦人身後,神色驚恐地抓着母親的衣擺。

“這是宰相的命令,你再糾纏,別怪我不客氣!”士兵從婦人手中掙脫手臂, 用力之強,讓婦人向後踉跄數步, 險些跌倒在地。

“求求你了, 我只想知道你們把我丈夫的屍首帶去哪裏了……”

姬萦攔住要動武的士兵, 笑道:“讓我來。”

士兵認出姬萦,臉上閃過畏懼和敬佩, 猶豫片刻後,後退一步,默認了姬萦的行為。

“我帶你去。”姬萦對婦人說。

婦人想也不想地帶着孩子跟了上來。她倉皇的神情,紅腫的雙眼,跌跌撞撞的腳步,都說明她已沒有餘力思考姬萦是否是壞人。

老天給她的唯一憐憫,或許就是姬萦并不是壞人。

她帶着婦人和兩個孩子,先走出徐營,再走出聯軍駐紮地,沿着一條河流,越來越走向戰後草草掩埋屍體的亂葬崗。

月光下,一望無際的荒地上散落着大小墳包,白茫茫的蘆葦在悲涼的夜風中輕輕搖晃。

姬萦停下腳步,看着蘆葦掩映中的那個身影。

有人比她先到一步。

那個白衣勝雪的貴公子,不顧泥土的髒污,鮮血的腥臭,自身身體的疲弱,以笨拙艱難的動作,将一具無頭屍首從地上抱起,小心翼翼地放在一旁的板車上。

他将板車上的頭顱扶正,又脫下自己身上的外袍,輕輕披覆在屍首上。

“蘭修!”

婦人一聲凄厲的哀嚎,痛哭着撲向板車上的屍身。兩個半大孩子跟着母親跑去,口中哭喊着“阿爸”。

徐夙隐看到了她。

姬萦不知道該說什麽,不知道能說什麽,她自持伶牙俐齒,卻在此刻啞口無言。先前激蕩在胸口裏的戰意,因為徐夙隐白衣上飛濺的血液而凝結。

徐夙隐的眼中沒有悲色,亦或是他的悲色已經不再展露。

他只是靜靜地與她回視,等待她開口說話,或是轉身離開。然後接受這個結果。

就是這種柔順的,安靜的——好像已經認定世間萬事萬物最終都會導向悲劇,一切都只是按預料發展的平靜,讓姬萦急痛攻心。

徐籍想殺的人,難道憑他三言兩語就能阻擋嗎?

這個最簡單的道理,姬萦明白,圍觀衆人明白,徐夙隐難道不明白嗎?

可他還是義無反顧地站了出來。

站在本就厭惡自己的父親面前,為一個無關之人垂下他的頭顱。

“賤婦所生,難當大任。”徐籍輕蔑地評判,毫不在意這個評價會不會傳遍大江南北,讓徐夙隐今後難以擡頭。

在徐籍眼中,徐夙隐只是一個驚才絕豔,卻又站在他對立面與他處處作對的棘手敵人。他不放過任何一個打壓他的機會。

而她呢?徐夙隐在她眼中又是什麽人呢?

初見,她就曾惡言相對。

“你有上天的眷顧,生來便擁有他人無法企及之物卻棄之如履。”

可他當真被上天眷顧過嗎?

在冷漠和畸形的大宅院中誕生,在病痛中茍延殘喘,被親生父親忌憚打壓,被親生母親敬而遠之——若上天真的有過哪怕一絲眷顧,也會給他一顆冷酷的心,讓他可以為自己運用聰明才智。

他偏偏卻有一顆,世界上最溫柔的心。

她對他的過去和現在一無所知,卻草率地對他的人生進行批判。

自相遇起,她就懷抱着一種固有的偏見去看待他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一直以來,她都把他看作是傲慢之人,只是相較于他的同類,她相信他的傲慢藏得更深。

但在這片長滿白色蘆葦的亂葬崗裏,她第一次生出了疑問。

傲慢的,真的是徐夙隐嗎?

答案不言而喻。

她為自己感到羞愧。

河水湍湍,無數清澈光滑的鵝卵石在河邊反射着月亮的光輝。

姬萦邁出腳步,雪一樣的蘆葦擦着她的肩膀讓開,溫柔的月光引領着她,一步步走到徐夙隐身前。

“我們一起送他回家吧。”她說。

“……好。”

姬萦用板車上的繩索,分別套在徐夙隐和自己的腰上。兩人共同拉着這一架板車,慢慢地往聯軍營地走去。

婦人一邊哭一邊扶着板車,就連她的兩個半大孩子,也都學着母親的樣子,努力扶着簡陋的板車。

“對不起。”姬萦說。

她冷不丁冒出的這句道歉,讓徐夙隐看了過來。

“什麽?”

“我以前誤會你了。你比我想象中更好——”姬萦頓了頓,“好得多。”

把心裏話說出口後,她更沒辦法欺騙自己。

“我從前有些話說的不對……你別放在心上。你佩玉很好看,想佩就佩吧。”

徐夙隐啞然失笑,過了片刻,他說:

“不用了。”

“我已有了更好的佩飾。”徐夙隐笑道。

姬萦看到她拙劣的作品——那塊刻着金母元君的石墜,由一根細細的紅線串着,挂在他白皙的腕上。

“這會不會太過廉價,配不上你的身份……”姬萦猶豫道。

“我唯有一個身份,那就是人。”徐夙隐淡淡道。

姬萦先是驚訝,後又覺得理所當然。

她看着徐夙隐,徐夙隐也看着她,他先對她釋放了微笑,于是她也忍不住笑了出來。

在真正認識他之前,她走了很多彎路。但幸好,她見到了他真正的樣子。

姬萦和徐夙隐把百裏蘭修的屍身拖回了他在聯軍的帳篷。婦人收拾了所有行李,背着行囊向姬萦和徐夙隐道謝。

姬萦送她銀兩,要她去雇個人來幫忙運送屍首回鄉,被她毫不猶豫拒絕了。

“妾能夠走着來,就一定能走着回去。”

她把板車的繩索套在自己身上,帶着兩個年幼的孩子,頭也不回地離開了聯軍營地。

姬萦和徐夙隐一直送她們到了營地門口。直到他們的身影完全隐于夜色,姬萦才向徐夙隐提出了告別。

“等一等。”

徐夙隐的聲音一出,姬萦立即停下了腳步。

她關心地看着徐夙隐,極富耐心地等待着。

徐夙隐伸手探進大袖,從中掏出一罐小小的藥膏。躊躇片刻後,将藥膏遞了過來。

“這是我昨日為你準備的,只是因為臨時被父親叫走,沒來得及交付于你。”他面露歉意,“你應該已收到不少名貴膏藥,我這一份,可以放着備用。”

他話音未落,姬萦已經把藥膏接了過來。

那是一個小巧的淡紫色盒子,盒蓋上刻着精美的花紋。

姬萦将它握在左手,對徐夙隐笑道:“我會用的。”

她正要離去,徐夙隐再次把她叫住。

“還有事嗎?”她驚訝道。

徐夙隐猶豫了更長的時間,他的目光一直看着她垂在腿邊的右手。終于,開口道:

“你左手上藥恐是不便,若不嫌棄,可以讓我為你上藥嗎?”

……

姬萦那間小小的帳篷,以往平凡無奇,今夜卻好像有了不一樣的感覺。

月亮的皎皎清輝從簾外映入,風輕輕吹着姬萦左手上垂下的布條。徐夙隐用格外輕柔的動作解下她兩手的布條,用一只小巧的銀勺挖出盒子裏的藥膏,如蜻蜓點水那般小心翼翼地點在她手心的傷口處。

“我不疼,你不用那麽小心。”姬萦忍不住說。

徐夙隐沒有反駁,但他的動作還是那麽謹慎而輕柔。

上完藥膏,他又用新的紗布輕輕蓋住傷口,拿起幹淨的布條,重新纏繞起來。處理完左手的傷口,他将其輕輕放下,又輕輕拿起她的右手——好像這兩樣都是無價之寶。

她的右手并無外傷,只是腫得厲害。徐夙隐用打濕了水的手巾,慢慢擦拭掉最外邊的灰塵和污濁,又用清理幹淨的雙手反複搓揉藥膏,将其搓化搓熱。

陣陣清新的藥香飄散在狹窄的帳篷中,和徐夙隐自身所帶的淡淡藥香融為一體。

他搓熱了藥膏,再将膏藥塗抹到姬萦右手上。

這一動作并不旖旎,因為他神情嚴肅,嘴唇緊抿。

多情的月光落在他專注的側臉上,也和姬萦一樣,舍不得移走。

“你為什麽對我這麽好?”姬萦喃喃出聲。

許久之後,她才聽到徐夙隐的回答。

“……因為你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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