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第052章 第 52 章

徐營中央的皇帳, 金光四射,人聲鼎沸。

戰争就是劫掠和被劫掠。

行賞也就是分配贓物。

偌大的皇帳中,有整整兩間內屋都用作了擺放金銀珠寶。延熹帝按照徐籍提供的功勞簿, 将其分賞到相應的人手中。

輪到姬萦時,延熹帝仔細打量着眼前的女冠。

按夏朝的道教規矩,她沒有行跪禮, 施施然地站在帳中朝他一拱手。比起她英姿飒爽, 不失俊美的容貌,更令延熹帝留意的是她身上某種耀目的風度。哪怕九大節度使和一國皇帝都在這間帳篷裏看着她, 她的神情依然是悠然自在的。

反觀其他受賞者,要麽激動不已,要麽畏畏縮縮。雖為七尺男兒,卻連一個女冠的風度都望塵莫及。

不懼權貴,不卑不亢。延熹帝越看她越覺喜悅。

待論功行賞結束後, 他在徐籍開口之前先說道:“明萦道長,你留下來, 與朕詳細說說那日對敵朱邪二雄的過程。”

延熹帝話音未落, 皇帳內的衆人就神色各異地看向了姬萦。

被皇帝單獨留下來談話,若是尋常時候,毫無疑問是種殊榮。

可這是尋常時候嗎?

小皇帝手中無權,和皇帝走近了自然就會受到實際攝政者的忌憚。是榮是辱, 還很難說得清。

“是。”姬萦寵辱不驚地拱手應是。

“其他人都退下吧。”延熹帝擺了擺手。

衆人紛紛行禮告退,徐籍慢了一步, 行完禮後, 他和其餘八名節度使陸續走出皇帳。劍江節度使在內的八名節度使朝她投來意味深長的目光, 唯有徐籍目不斜視,闊步向前。

節度使離開後, 剩下的大小将領也接連離開。

岳涯在她面前頓了頓,姬萦朝他微不可查地點了點頭,他有所意會,帶着秦疾走出了帳篷。

待皇帳內只有延熹帝和他的太監們以後,延熹帝讓小太監在他身邊擺了張案幾和太師椅,邀請姬萦坐下。

帝王之側,旁人或許不敢坐,姬萦卻從善如流,毫不猶豫地坐了下去。

延熹帝顯得更高興了,他雀躍道:“殷德明,把朕的十寶匣拿出來。”

殷德明應了一聲,沒一會就拿來一個紫檀木螺钿的精致十層食盒。延熹帝打開食盒,大方道:“這是天京金玉樓從前的大廚所制,如今是朕禦膳房的廚子,內有十種招牌點心,所以叫十寶匣。明萦道長,我們一邊吃一邊說。”

兩名小太監分別為姬萦和延熹帝沏上熱氣騰騰的西湖龍井。

姬萦早已将這些人的心理摸得一清,知道怎麽做才能減輕他們的防備,她不客氣地拿起糕點就吃,端起茶盞就喝,随意灑脫地就像在山林間一樣。

“陛下想聽小冠複述宮門之戰的經過?”

“那日朕離得遠,未曾看得真切。但是小道長當時的英姿,卻讓朕印象深刻。”延熹帝親切道,“當時沙魔柯那麽威風,小道士心中可有猶豫害怕?”

“我們道教,是不講究下輩子的。”姬萦笑道,“因為沒有下輩子,所以我們每一刻都全力以赴。”

“好,好——”延熹帝說,“如此說來,道教果然有可取之處。朕以往便很是向往道家人超塵脫俗,快意恩仇的風範,只可惜歷朝以來,都是佛教更受重視。若将來有這麽一個機會,朕定要大興道教,将道教奉為國教!”

延熹帝話音一轉,黯然道:“只是不知,這夙願何時才能實現……”

姬萦配合道:“陛下何事焦愁?”

“朕現下的處境小道士難道沒有耳聞嗎?淪落今日,朕真是無言面對地下的列祖列宗啊。”

延熹帝愁眉苦臉。

“陛下無需憂愁,天京光複在即,陛下馬上就能大仇得報,重回天京了。”姬萦說,“小冠也一定會獻上自己的綿薄之力,力求陛下早日回銮!”

姬萦面目天真。

“非是這一個問題——三蠻只是短期之虎,而朕面前,卻有着一個虎視眈眈,随時可能對朕不利的長期之虎呀!”

延熹帝痛心疾首。

“陛下高瞻遠矚,竟然已經謀劃到鎮壓三蠻,光複天京之後的事情上去了!小冠愚鈍啊,就眼前這龇牙咧嘴的三蠻,已經把小冠搞得暈頭轉向——”

姬萦深刻反省。

一炷香時間過去了,延熹帝還沒将話題轉到徐籍身上去。不過,有一點他倒是看明白了,這女冠對三蠻同仇敵忾,絕無什麽議和想法,至少這一問題上,他們是立場一致的。

“殷德明,把那東西給我拿上來。”延熹帝揮了揮手。

早有準備的殷德明立即吩咐小太監,一切窸窸窣窣的聲音後,六個小太監合力搬着一個半人高的烏色螺钿長匣,一張張臉漲得通紅,雙腿打顫地走到了延熹帝面前。

延熹帝一聲令下,他們如獲大釋,迫不及待地将長匣放下。配合不佳,長匣落到地上,發出超出預想的轟然之聲。

殷德明面色不渝,低喝道:“笨手笨腳的東西,下去!”

小太監們連忙退下。

殷德明複又擠出一臉殷切的笑容,躬身對延熹帝說道:“陛下,此物太重,奴婢們打開不了,還得麻煩道長親自演示。”

延熹帝投以目光,示意姬萦上前打開長匣。

姬萦也不推辭,起身走到長匣面前,繞着匣子打量了一圈,然後試探性地提起了匣子上的帛帶。

有點重,但還好。

她左手提起帛帶,拉起長匣,讓它端正立在地面。右手按下長匣頂部的機關,咔嚓一聲,長匣裂成兩半,一半裏面是古樸無光的重劍,一半裏面是弦月般的淺黃長弓。

“這是此前收繳的戰利品之一,一直未曾擁有主人。在宮門之戰中看過你的表現後,朕就知道,此物非你莫屬。”延熹帝笑道,“這黑匣,乃鐵桦木所制,硬度遠超鐵器,尋常刀劍無法在它身上留下絲毫痕跡。其中兩把武器也非凡品,都是朕在私庫中挑選的名器。”

“朕将此匣賞賜于你,望你為夏争光。以匣,還夏。”延熹帝緩緩道。

……

岳涯自出皇帳,便辭別了秦疾,獨自在徐營行動。

皇後之帳與帝王之帳在徐營的一北一南,帝後的關系就如傳言中一樣水火不容,連營地也要天各一方。

皇後之帳在南營如泰山般醒目,高而寬闊的明黃色帳頂還相距甚遠,就已經讓岳涯心生悔意。

或許他不該今日來,不該現在來。

有一國之君為丈夫,有無冕之皇為父親,她應當過得很好,哪怕她和皇帝之間沒有感情,以她的性子,也斷不會委屈了自己。

他來到這裏,真的是正确的嗎?

不知不覺,他在狹窄的甬道裏慢慢停下了腳步。岳涯望着已經近在眼前的皇後之帳,猶豫不決的時候,一隊浩浩蕩蕩的隊伍出現在視野盡頭。

皇後儀仗,正從主帳方向而來。

他的目光不由被那頂黃色的鳳轎吸引。一面綴着上百南海珍珠的百珠簾,在鳳轎搖晃中嘩啦作響。在那簾子背後,有一個隐約的華貴身影。

那熟悉的和不熟悉的感覺,瞬間侵蝕了岳涯的身體。

再回過神來時,他已經失去了離開的機會。

鳳轎在他眼前緩緩停下了。

沉默流淌在綿綿細雨中。

原來下雨了。

岳涯如夢初醒,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地行禮。

他的雙膝跪在濕潤冰冷的沙地上時,他的內心也被一些遲來的痛苦貫穿了。

“起來吧。”天生驕橫卻又故作端莊冷漠的聲音從簾子後傳出。

想起記憶中那個蠻橫霸道,肆意妄為的少女,岳涯有種恍若隔世的荒唐感。

他慢慢起身,不知從何說起。

轎外侍立的大宮女先到簾門外準備,然後才有一只玉手伸出,輕輕落在宮女的手上。

徐皎皎終于面色冷淡地走了出來。

岳涯看到的,只有她刻意保持的距離和物是人非的陌生。

只有她身邊的淳靜,知道娘娘的手正在自己手中顫抖。她緊緊握着娘娘的手,克忠職守地藏起娘娘的弱點。

“……你要說什麽?”徐皎皎定定地看着他。

對着現今的徐皎皎,岳涯不知該從何說起。

一路上打的那些草稿,似乎忽然都不适用了。

徐皎皎久等不至,冷聲道:“既然無話可說,那便退下吧。”

她滿懷怒氣轉身離去,身後忽然傳來岳涯的聲音。

“你過得好麽?”

徐皎皎怒極反笑,轉過身來怒視着岳涯:“你覺得我過得好麽?”

這樣的徐皎皎,反而更符合岳涯記憶中的少女。他松了一口氣,感覺口舌又可以自由支配了。

那些擡轎的太監和侍立的宮女都在轎子四周,不用岳涯警告,他們十分自覺地低着頭顱,一副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樣子。

他用無關人員聽不見的聲音,低聲道:“你若是想走,我可以帶你離開皇宮。”

“離開?”徐皎皎的怒氣漸漸弱了下去,“去哪裏?”

她慘笑道。

“你想去哪裏就去哪裏。”岳涯說。

“你和我一起麽?”

岳涯沉默片刻,說:“等你安頓好,我就走。”

徐皎皎狠狠道:“不必了!”

不等岳涯說話——她再也不想也不敢聽岳涯說話。徐皎皎轉身就走,但她心中橫沖直撞的怒氣和悲涼還是讓她忍不住停下了腳步。

徐皎皎回過身,怒視着岳涯。

岳涯愣在她的淚眼中。

“我真寧願你沒有來。”她恨聲道。

這樣,她就不用再次認識到,她的所求所願,多麽卑微無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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