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種花

種花

“皇上,夜深了。”安銘挑了挑燈芯,燭火大亮。

奚伯彥揉揉聳起的眉心,放下奏折,“什麽時辰了。”

“回皇上,三更天了。”

一盞新茶遞到奚伯彥跟前。

“三更天了……”一聲長嘆裏的短暫停頓是剝離了現實的恍惚感,正是這種恍惚讓奚伯彥沉默了。

“宜子期那邊進展如何了?”

安銘看着未動的茶,語氣平靜地道:“奴才不知,只聽诏獄那邊傳來消息稱抓住了個餘孽。”

“讓他想辦法撬開他的嘴,要還是半點進展沒有,就讓他替他去吧。”

“諾。”

“他啓程了嗎?”奚伯彥握着杯沿,茶盞裏的茶水微微震動。

安銘的聲音壓低,“前日人便走了。”

“是嗎?”

安銘不敢再接話,佳媃娘娘身體一直不好,身寒不說有孕就連命怕是也活不長,名貴的藥吊着三年五載還成,時間長了身體養出了習慣,再怎麽吃也就當是喝水吃飯治标不治本。

但這病到底是為救皇上而落下的,皇上心裏記着,一年前聽說東山那邊有個游醫師承醫仙,便派人去請,那游醫也是特意選在了東山那地方,奴隸的命不是命,送去開山采石,既能顯得仁慈又能去填築造邊城的死人坑,一舉兼得,如今皇上為了醫治好佳媃娘娘的病,又答應了那游醫用活人試藥的請求,這樣違背人性的事終究還是令安銘心懷忐忑。

“你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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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的安靜令安銘心如擂鼓。

“奴才告退。”面朝着奚伯彥,身體慢慢退去,直至出了養心殿內門,一聲幾不可聞的咣當聲合起時,安銘才敢直起身喘個完整的氣。

自從那個女人出現後,他越發摸不準皇上的脾氣了,以前的殺伐還有跡可循,現今全憑“有理有據”的喜怒,帝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糊塗隐忍,早被明晃晃地高高挂在了鍘刀之上,砍下去後說不準能看見。

安銘站在一旁守夜,按理說爬到他這樣的高度是不需要夜夜守着的,但是他還是十年如一日的守在奚伯彥身旁,或許是習慣,或許是那年雪夜裏小安銘的執念,無關帝皇恩威。

安銘微躬着身,門格子裏隐映出殿內的些許光亮,以佳媃娘娘身體不适休朝幾日到底不符合規制,佳媃娘娘在後宮行走只怕越發艱難。

清晨的東山,滿山頭的奴隸像個蠕動的蛆蟲挨着鞭子蜿蜒曲折向上挪去,跟不上的墜山或化成腳下的泥,何皎皎咬着幹裂的嘴皮,推着前方的春娘,“你來這裏做什麽?”放着好日子不過,偷懶也不會。

“祈言又不要我摘花了。”

“不摘花你就去躺着休息,反正他不說也沒人知道。”

何皎皎怕春娘摔下去,手一直抵着她的腰将她往上推。

“不行的,皎皎一個人做不了那些活。”

“說什麽傻話,你這樣是怎麽長這麽大的?”

“皎皎不喜歡我了嗎?”某種意義上,何皎皎是春娘自己交到的第一個同性朋友,她很在乎。

“這不是喜不喜歡的事……”

“後面的快點。”鞭子抽在岩石上的聲音刺耳難聽。

“前面發生了什麽,怎麽都不走了?”熙熙攘攘的吵鬧聲愈演愈烈,踩踏的哀嚎很快傳到了何皎皎和春娘這兒。

“快看是弓箭手。”黑漆漆的鐵箭頭,散發着寒氣的冷光,何皎皎一哆嗦,将春娘腦袋按住,兩人下了狠勁兒擠進汗濕的人群裏。

“快……快看,山窪裏的那個是不是人?”

“鐵定是要逃跑的。”

“這真是尋了死路,來了這裏還想逃。”

“這地方死了倒好。”

“那也得死的成,看着吧,射穿了心窩,病公子都能給他救回來。”

竊竊的低聲私語,嗡嗡地,嗡嗡地漸大,人群越發躁動不安,春娘被何皎皎擠在了裏邊,等回過神想看看時,不遠處的鞭子和弓箭同時發動,山窪裏的人中了心窩,悄無聲息的倒下,山上開山劈石的被抽的慘烈嚎叫。

經此一事,累的雙眼發懵做苦工的奴隸們噤若寒蟬,鞭子抽的更響了,人的頭埋的更低,腰板再也不敢直,山窪裏要逃跑的奴隸被架去了病公子所在的方向,弓箭手特意射偏給那人留了口氣。

不同于腰板更彎的其他人,何皎皎的心血澎湃上湧,眼裏的光升的蓬蓬亮,那人逃到了山窪,再往裏跑跑就是遮天蔽地的樹,只差那麽一點點,他就自由了。

何皎皎耳朵裏回響起春娘雨夜問她會不會死的聲音。

“皎皎,那人死了嗎?”

“為了自由死了也甘心。”之前她怎麽沒想到逃出去?果真人一旦被條條框框約束住就成了沒有思想的奴隸,那星星之火點燃了她所有奮争的鬥志。

“皎皎,娘說死了就什麽都沒有了,無論如何要好好活下去。”

“你娘說的沒錯……”可她不能,她不能為了活着而去活着,她所受的教育,所經歷的人生,在這封建禮教之下的壓迫,不是她亡就是禮崩樂壞,直過腰的人又怎會甘心将腰折入沙棘。

何皎皎不想讓春娘擔心,午時吃飯時她偷偷掰開饅頭,一半吃下肚,一半塞進了懷裏,砸了一天的石頭,手上新痕舊痕交錯滲着血,也不覺疼,晚上睡在通鋪上,她第一次覺得她的心是安穩的,她摸着懷裏的饅頭想起那紙婚約,如果當初不是迫不得已,又怎會走了下策,素昧平生的人怎堪信?終究是瞎了眼。

身旁的春娘從被子裏伸出手,很快又伸進了何皎皎的被中,“餓肚子不舒服,你吃了吧。”

擡頭看棚頂的何皎皎突然被塞了半個饅頭。

“怎麽還沒睡?”何皎皎握着溫熱的饅頭。

“想祖母了。”春娘的聲音悶悶的,聽起來十分委屈。

“春娘的祖母是個什麽樣的人?”

側過頭看向一旁同樣側着頭的春娘。

“會讀書,懂得多,救我的時候怕我死了,徹夜照顧我。”這是春娘後來從錢翊那裏聽來的,他叮囑她要孝順聽話,她要是不好好孝順祖母都對不起她救她的恩德。

“好端端的怎麽會死?”

“下雪的時候遇到了狼。”春娘往被子裏縮了縮,渾身的骨頭在她回憶起時,都疼的好似瑟瑟作響。

“皎皎吃了饅頭心情就會變好。”

誰說春娘是個傻子?分明就是個敏感而又細膩的聰明姑娘。

這個夜晚,何皎皎的心被饅頭上的細細碎渣粘合地無比踏實緊密。

第二天清早,酒露來領春娘,一路帶小跑,“快別去了,公子找你。”

正要上工的春娘被攔了下來。

“你這是什麽怪病,一時不見,滿臉起瘡。”

何皎皎将春娘推出去,“小公子,春娘臉上那是灰塵過敏的紅疙瘩,你家公子那裏要是實在沒有春娘能幹的事,就讓她端端茶送送水也是行的,來回奔波事小,污了公子眼不說,還要勞煩公子救治,費藥勞神得不償失不是?”

“我家公子可沒讓人過來,是她非要走,留不住,這不找她人還要來請。”

“這……嗐,是我妹子不懂事。”

“春娘,公子讓你跟着,你就好好跟着,我這邊不缺人,我要是頭疼腦熱,身體不舒服還指着你近點能替我說說話。”

“她就是給公子的仆人,能說上什麽話,快走吧,耽誤了公子的事,誰也擔當不起。”

說着就去拉春娘的胳膊,別看酒露年紀小,力氣卻遠超年齡,春娘被拉個踉跄。

何皎皎咬咬牙,更加無比堅定自己內心的想法。

“皎皎,祈言找我了,晚上我再回來找你。”

說着人就先酒露一步,跑了出去。

祈言正在撒花種,四圍為了防止奴隸逃跑早就被砍的寸草不生,唯一可看的就是那樹辛夷花,醉醉地美着人。

“來了?”他将剩下來的一小碗花種遞給春娘。

“随你喜歡,撒出去就是。”

“祈言這小碗裏的是什麽菜?”

春娘從沒見過這種樣式的菜種子。

“不是菜,是花。”祈言彎腰拿起木桶去溪邊打水,酒露被命令在一旁看着。

木桶一端綁着繩,扔進水裏時,起伏兩下才沉下去。

“這花好吃嗎?以前我吃的花都苦苦的。”

“哪裏的窮鄉僻壤,這年頭還有人吃糠咽菜,鄉巴佬。”酒露沒好氣的看着讨厭的春娘。

“酒露,幸好你沒和我在同一個村子裏。”

春娘是真心實意說出這樣的話,慶幸着還小的酒露沒有出生在她的村子裏,可她不知道的是,有些人生來就已經注定好了他的身份地位,以及享受這些浮華富裕權利背後所要承擔的命運,她無法理解他們與生俱來高人一等,即使是潛在的意識也是同他們不同的這些人的人生,她的日子只在按部就班中緩慢向前爬進,她要愁的也只是如何活下去。

“這花沒吃過,等來年開花了,我們可以一起嘗嘗。”

祈言看着木桶裝滿水,準備拉回時,春娘跑了過來,将手裏的碗塞回給他,“酒露說過,你不能幹重活。”

“他還說過什麽?”

祈言手裏捧着個碗安靜地站在花樹下,看着一旁提桶澆水的春娘,她撒的水很均勻,一趟又一趟,不知累,也不問他種的什麽花,長什麽樣。

“他說過的話好多,我記不住。”

“你生氣了嗎,祈言?”春娘放下木桶有些無措的看着花樹下的男人。

“沒有,只是在想還要種些什麽花。”一粒粒黑的發紫的藥種,從他瘦的尖長的指尖下揮出,吞進了花泥中。

“春娘喜歡什麽花?”

“我喜歡的都是些野花,沒什麽名字。”

“野花也是花嗎?公子問的是花。”酒露更加沒好氣了,公子怎會同傻子說個沒完。

“野花怎麽會不是花?”春娘不懂了,她只知道祖母家裏的花瓶不能再讓她擺野花了,可花就是花,花怎麽會不是花了。

“出門就有,下車踩過去都懶得回頭看的都叫野草。”酒露不客氣的瞪着春娘。

“酒露,你不該瞪春娘,她在幫我澆水。”

原本還想讓祈言評評理的春娘,在聽到他對酒露的告誡後,止了聲。

酒露不會道歉,最多不再看春娘,見他主子仍在撒種,撒的不是很好的地方,他就跟在後面覆土,看得出來這樣的事他沒少做,只是以前都是他一人包攬下所有活兒,今日卻有了二人同他分擔。

藥花嬌貴且又是公子試了好多次得來的,可不能大意,這次種好了,沒準公子的病就有望了,作為交換,皇上得給他們那味珍稀的藥,這樣一想,看春娘也就沒那麽讨厭了。

祈言大都時候少言寡語,酒露不喜歡同春娘說話,春娘懂得了察言觀色,所以一時間無人再語。

只能看到一棵辛夷花下,一人在前撒花種,一人随後覆土,另一人跟在二人身後默默澆水。

溪流的聲音融于堅冰,歡暢的順山勢而下,沖破山間鎖繞的晨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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