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藍釉

這個任務聽起來很好吃,做起來其實很煎熬。

因為一般古董木器修複所使用的“膠水”,就是古法熬制的魚鳔膠。她們把上等的黃魚買回來以後,需要使用溫水泡發、加熱,然後放到鐵鍋裏捶打,直到打成糊狀,過濾晾幹以後裁成條狀,用時加水熬成膠。才能夠使用到木器身上。

其餘的倒也沒什麽,不過砸膠的過程很難。木器行業有一句老話叫“好漢砸不了二兩鳔”

她們兩個姑娘,需要輪流使用小錘搗碎魚鳔,頂多砸上十分鐘,她就沒有了力氣,然後換孟昕來砸。一天下來,頂多也只能制作這樣的“魚鳔膠”四五兩。

孟昕有的時候也跟她抱怨道:“老老實實用乳膠不好嗎?非要用什麽魚鳔膠。”

小五也擦了一把汗:“一般的工業膠水會對文物産生腐蝕,只有這種魚鳔膠才不會腐蝕。”

“我不是說累啊……你看,我們要活生生把黃魚砸成膠水。這也太可怕了。”

原來孟昕是覺得這個過程可怕,小五神經粗,倒也沒覺得什麽:“一條黃魚能做成魚鳔膠,這是生的偉大,死的光榮。”

休息的時候,她挨着孟昕坐了下來。孟昕伸出手,抱怨避免不了:“……哎,我媽說了,你要是嫁個好男人,以後不愁吃不愁穿。我當時跟她賭氣說,我不靠男人也要過得體面……結果你看現在,還是找個有錢的男朋友靠譜。”

小五笑了:“孟姐姐,那你找到了嗎?”

“沒啊,我在物色咱們福佑樓裏有哪個經理靠譜的……那你呢?小五?”孟昕揶揄道:“你有沒有喜歡的人?”

她有啊,喜歡大哥,也喜歡那晚救了自己的梅景铄。只不過,前者是出于家人的關懷。後者是出于感恩之情——

“沒有……以後會有的吧。”

然而……說的時候卻隐隐約約想起那一晚,那一個吻。

梅景铄不僅救了她的命,還把她從蘇州帶到了上海,給了她新的生活和希望。她怎麽能忘記呢?

或許是異想開天,可她心裏總抱着一份無法壓制的依戀之情。

倒也不是什麽男女之情,更像是一個小妹妹對大哥哥的依賴和憧憬。

下了班以後,孟昕又跟她去買黃魚做材料。水産市場今天的黃魚都不錯,她跟孟昕都挑了三條。回去的時候,城隍街藏寶樓這一段路上人是真的多,臨近福佑樓的時候,更是擠得腳不點地。小五生怕自己的魚長翅膀飛了,左右開弓護住魚。

到了福佑樓後院的時候,她終于松了口氣。孟昕卻捅了捅她:“前面在吵什麽啊?”

兩姑娘一對眼:“我們去看看?”“看看就看看。”

走過去一看,卻是店裏頭來了一個四五十歲的中年漢子,正舉着一塊康熙霁藍釉玉璧底殘碗炫耀:“你們看看這碗,不是我吹……博物館裏面也沒有這麽好的寶貝!你們店不要不識貨,我五十萬賣給你們,都是你們店賺大了!”

幾個古玩客紛紛交頭接耳,旁邊的店員卻是哭笑不得。只是說去請鑒定師了,請這人稍等。

孟昕倒很有興趣:“哎,難得有人自己找上福佑樓來推銷寶貝。我們來賭一賭真假?”

她也來了興趣:“賭什麽?”

“賭一頓火鍋。”

“好,我賭是假的。”

“那我賭它是真的。”

小五笑了笑:“你輸定了,請客吧。”

孟昕不服氣了:“我又沒近了看,你也沒近了看。能看出來真假?”

“當然,這種康熙末年的磁料藍釉,就應該遠了看——那碗近了看是藍色,近了看是黑色。這肯定不是玻璃藍釉的釉面。”她打了一個哈欠,一副“不信你瞧”的模樣。孟昕有些傻眼:“你說的是真的嗎?”“當然。”這個有什麽好說謊的。

眼看時間不早了,她拎起黃魚袋子就離開了:“別忘了火鍋啊。”

等到小五走了,孟昕這才反應過來……這個小五太不可思議了,真的,真遠遠一看就知道古董的真假?!真有這個眼力勁,還在古董修複室幹什麽苦活?那些鑒定師的工資可比他們高多了!

不久之後,幾個鑒定師傅過來了。他們接過了這一只康熙霁藍釉玉璧底殘碗,打着照玉手電細細端詳,誰也不能說個準确的來。

如果,這時候她上去跟他們說了鑒定方法……又會怎麽樣呢?

腳步,情不自禁地朝着那邊兒去。孟昕覺得,最近的工作也是受夠了。她不想再砸魚鳔膠了。哪怕一次也好,如果有一次機會可以脫離這個什勞子的文物修複部門,轉到鑒定部門……那就足夠了。于是,說吧,出風頭吧。

就算說錯了,那也沒什麽吧。

“東西叫做康熙霁藍釉玉璧底碗……遠了黑,近了藍……這肯定不是玻璃藍釉的釉面。”

還有鑒定師傅故意找茬:“你是什麽人?小姑娘家懂什麽古董?!”

“什麽遠了看近了看?這是康熙磁料藍釉,不是玻璃藍釉!”

然而——

“不錯。”

這時候,福佑樓上走下來一個年輕人,他穿着一身格子西裝,燈光沿着額頭直至下巴灑下,露出一個完美的弧度。細碎的劉海披在光潔的額頭上,從側面看,一雙潋滟的眸子,別具一種成熟的內斂。他一開口,底下那些鑒定師全部都閉了嘴。

“大少爺,你怎麽來了?”王經理立即迎了過來。

“你叫什麽名字?”男子并不看其他人,甚至不看那一只高仿康熙霁藍釉玉璧底殘碗。

孟昕呆呆地盯着面前俊美的男子:“你好,我叫孟昕……”

男子淡然一笑,溫和地伸出手:“我叫梅景铉。”

梅景铉?!孟昕傻住了:這不是大少爺的名字嘛!天吶!這個男子是梅家的大少爺!

她握住了這一只手,心裏激動無比,覺得一輩子都不用洗手了。而梅景铉的笑容,更是令人如沐春風。他不吝啬地誇獎了她剛才鑒定古董的專業性,說她是個有眼光的人,還問了問她的工作部門。語氣中,滿滿都是欣賞她的意思。

最後,梅景铉把福佑樓櫃臺上擺門面的一串千眼菩提手串賞給了她,讓她好好為公司做貢獻。

這一天晚上,孟昕翻來覆去摩挲着這一串千眼菩提手串,一整晚都沒有合上眼。

第二天早上工作的時候,小五覺得周圍的氣氛很奇怪。

旁邊好幾個師兄……時不時用眼睛瞄她身邊的孟昕,還有人竊竊私語:“真不看出來啊,孟昕她怎麽懂那些東西的?”“不知道,她之前幾個月表現的都很普通嘛!忽然來這一下子,連何師傅都大吃一驚。”“她是不是扮豬吃老虎呀?心機女!”

他們在談論什麽呢?

小五搖了搖頭,這好好幹活兒不成麽,搞什麽背後說人家閑話?

結果中午吃完飯,旁邊桌子上的周主任也提到了孟昕:“這個小孟的眼力勁不簡單。何師傅,你多觀察觀察,她說不定是個人才。”緊接着,何師傅,周主任他們又開始滔滔不絕起來。這一回,兩個人八卦的是福佑樓的兩個大少爺。

這梅家兄弟之争,小五之前就聽過一些。畢竟是這目前福佑樓的第一熱門八卦話題。直接牽扯到了他們下一任的主子是誰。再說簡單點,就是站隊問題。只要周主任他們站對了主子,以後幾十年都有肉吃。所以哪個能不關心?

小五立即來了精神,側着耳朵聽。

周主任是個古董修複師出生的,對于梅景铉比較偏向些。就先誇贊了一番:“大少爺他是古董專家,年輕一代裏沒人比他更懂鑒定。也主持過一些拍賣會。老東家還是偏心他這個大兒子的,我看啊,以後還是大少爺繼承香港那邊。”

何師傅喝了一杯酒:“老周,去年大少爺帶着他外公那一幫子去了澳門。那你知道澳門的國際拍賣的流拍率是多少?!60%!你看二少爺在上海的時候,出過這種敗局嗎?大少爺是迷古必窮,繼承不了這麽大的産業的!”

“可是老何,你也知道梅家能有今年,都虧了大少爺他外公當年幫了老東家發家。不錯,我們玩古董的都曉得:迷古必窮,可是大少爺他也不是不能改改的嘛!再說了,大少爺他外公留下那麽多人才,可以幫他做生意的啊!”

何師傅也不服氣了,他是二少爺的人。說什麽都要幫梅景铄,于是道:“這都什麽年代了?還講什麽長幼?能者居之,才是對福佑樓的生意好!再說了,我看大少爺他還是不要跟他外公的屬下往來比較好,那幾個刺頭兒,存心就是要壟斷內地古董市場。大少爺跟他們混在一起,到底誰是主子還說不清楚,我看他多半都會被架空!”

“大少爺他是成人了,怎麽會被架空?!你多想了……”

眼看話不投機,兩個人的臉都紅了。又胡亂吃了幾口菜,這次會談就不歡而散了。

倒是小五明白了不少,原來梅家內部的形勢居然是這樣的。難怪梅景铄這麽注重培養鑒定師。

下午上工的時候,她還在想中午的話,卻看到孟昕站在工作臺前發呆。順着孟昕的眼神望過去,福佑樓的門面上人來人往,絡繹不絕。

“孟姐姐,你怎麽了?”

“沒什麽。對了,昨天的賭約是你贏了。晚上我做東,你把你大哥叫出來一起吃個飯。”

小五立即開心起來:“好好好。”

于是這天晚上,她跟老大過去火鍋店狠狠搓了一頓。

期間,孟昕喝了不少啤酒。酒一多,她的話也多了起來。還拉着她的袖子東拉西扯。

“小五,你,你到上海是幹嘛的?”

“我是來工作的,從事古董行業就是我的目标。”她對現在的工作挺滿意的。

但孟昕抓着她的手道:“你知道嗎?我到上海來……就是想往上爬,爬到別人都羨慕的位置上去。我家那個表姐,一直笑話我學考古的沒出息。”

“怎麽會沒出息?你現在不是在福佑樓工作的挺好的嗎?”

“這算什麽出息?沒,沒個背景。何師傅的今天,就是我的明天。我才不想一輩子修古董。”

她知道孟昕是真醉了,但一輩子修古董不好嗎?她還巴不得一輩子修古董呢!

“所以……時機來了,我要好好把握。好好把握……”

說着說着,孟昕居然在她的懷裏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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