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06章 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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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起來,江晚月就覺得頭腦昏沉,秋璃摸了摸她的額頭,登時驚詫:“夫人,你這是又燒起來了。”
江晚月點點頭,強撐精神道:“無礙的,昨日郎中已經來過,留下了幾劑藥,你熬煮了就成。”
秋璃不忍道:“夫人,要不咱還是趁此機會,找個好點的郎中太醫瞧瞧吧,您身子一直虛着呢……”
自從夫人暗中離京去了九懸灣一趟,身子一直是虛着的,咳喘到現在都未好,整個人也愈發清瘦。
之前夫人瞞着府邸的人,郎中都是悄悄去外頭找的。
如今湊着這次受寒,不若一起都瞧了。
“無事。”江晚月睫羽垂在蒼白的臉頰上,她輕輕咳了咳,安撫秋璃道:“先将藥煮了吧,要看要過年了,別再惹事。”
東都規矩多,特別是到了年節,更是有諸多講究。
江晚月也漸漸察覺出,謝府之前雖是簪纓高門,可自從謝父去後,謝府漸漸成了空殼。
可越是在此時節,府中越是講究避諱。
這還是江晚月到謝府後的第一個年節,她不願在此喜慶之日病恹恹惹婆母心中不快。
再說她的身子向來強健,雖受了寒,想來也不至于如何。
江晚月眸光掠過那方端硯,唇角輕輕上揚。
她如今已是真正的謝氏婦。
謝璧送了她一方端硯,她也想送他些心意。
匪報也,她所求的,是永以為好。
這幾日北風呼嘯,東都又降了溫,外頭處處是冷意。江晚月站在窗前,腦海裏反反複複掠過謝璧上朝時的身影。
從穿衣官袍到車轎随行,謝府都有專人去操持。
可總有些細節,是他們未曾考慮到的。
謝璧向來是親自手持笏板,冬日天寒,在車轎中還好,從宮門下了車走到上朝的太極宮裏,還要很長的一段路,若是帶着手套,又不太莊重雅致,可那笏板是白玉所做,冬日裏定然冰寒。
江晚月腦海裏倏然劃過謝璧堪比白玉的指尖,唇角忍不住輕輕上揚。
她忽然想起,該給他送何物。
江晚月花了兩日的時辰,選了塊墨藍色的綢緞料子,按照笏板的大小特意縫制了放置的囊袋,江晚月仔細端詳了片刻,又在外側細致的繡了只鶴,點綴密密的福字紋,在最上端綴了可以抽拉的月白縧穗,每次取拿都甚是方便,整個緞囊清雅端凝,護了上朝的笏板,也免了冰手。
第二日和老夫人用午膳時,江晚月将這緞囊揣在懷中,忐忑的等待謝璧出現。
待到快要開膳,也未曾等到熟悉的身影掀簾而進。
江晚月心不在焉的拿起筷子,此時門簾輕輕一動,謝璧挺拔颀長的身影出現,江晚月呼吸驀然停頓了一瞬,她忙移開眸光,下意識的不去看他。
江晚月低頭夾菜,察覺到謝璧坐在了自己身側,又聽婆母冷不丁的問道:“這幾日你還住在琴築?”
不經意的一句話,卻讓江晚月登時想起那晚親密,臉頰蹭一下泛紅。
謝璧清冷低沉的聲音在身側響起:“是的母親,因常處理公事,就順勢在琴築歇下了。”
謝老夫人看了一眼江晚月道:“如今愈發冷了,琴築那地方沒有地龍,怎能常住人?你還是回房住吧。”
她雖對這媳婦兒百般看不上,但不得不認命,她才是兒子的正妻,要為謝家繁衍子嗣。
新婚後謝璧未曾和江晚月合衾過幾次,她心裏又是着急,又是怨恨江晚月無用,直到前幾日,聽說了二人在琴築的那夜,方才欣慰不少,趁此機會提出讓謝璧搬回去住,也是想讓二人多親近親近,謝家如今子嗣單薄,江晚月正值青春年少,若是能給謝璧添個兒女,也算是未曾白結這門親。
雖說江晚月上不得臺面,但孩子一出生就放到她這裏來養,定然會養出個模樣來……
謝璧語調仍是沉穩端方:“多謝母親關懷,兒子也是如此想的。”
江晚月耳根通紅,默默夾着面前的菜,不敢擡頭看身側的謝璧一眼。
唯有腔子裏的一顆心,怦然狂跳着。
謝璧竟如此爽快的答應了,還說……自己本就是如此打算的……
那……以後每夜,他們二人都将同床共枕了嗎……
屋內的熱浪熏蒸得江晚月透不過氣,她說不清心中的情緒,究竟是羞澀,懼怕,慌張,還是期待……
用完膳,江晚月攥了攥懷中的綢囊,低聲叫住謝璧,将手中攥了又攥的綢囊遞給他。
謝璧接過,眼眸中閃過一絲訝然,俊朗的面上帶了散漫笑意:“這是何物?瞧着倒有幾分趣味。”
聽到他有興趣,江晚月紅着臉解釋了一番,謝璧端詳半晌,漫不經心笑道:“你似是極喜歡福字紋?”
并非他關心妻,而是她的妝奁,衣物,福字紋點綴的甚多,不注意都難。
江晚月心尖一顫。
夫君他……竟還留心到她的細節和喜好了嗎?
她對謝璧的一飲一食都極為留心,無師自通的知曉他許多喜好,可聽到他竟也察覺到了自己的細節,江晚月莫名愉悅振奮。
江晚月看向謝璧,輕聲道:“我喜歡福字,曾經有人……給我寫過一個福……”
謝璧眼眸淡淡落在遠處亭閣上,微微點頭,并未追問。
江晚月垂頭,眸光微微黯淡。
她之前已知曉,謝璧忘了婚前和她的相遇,也早已不記得他曾給一個船女寫過福字……
那只是他随手行善,卻成了她追逐的清光。
江晚月收回心緒,含笑和謝璧講這是笏袋,以防冬日他凍手。
謝璧笑道:“有心了,明日上朝時我用上。”
江晚月唇角上揚,她風寒尚未痊愈,這些時日撐着精力做的針線,總算未曾白費。
次日上朝,謝璧手持笏袋,立刻引來好友矚目。
崔漾笑道:“是哪位佳人巧奪天工,且心細到這般地步,顯然是用情至深。”
楊翰也笑道:“謝兄豔福不淺,又是哪個姑娘傾心于你,竟想得如此細致。”
謝璧從崔漾手中将笏袋奪過來,唇角彎起:“休要胡說,是我夫人。”
夫人兩字脫口而出,謝璧心中微動,自己都怔了一瞬。
楊翰和崔漾對視一眼,他們甚少瞧見謝璧這番模樣,眉梢眼角皆是戲谑的笑意。
謝璧一下朝,就将笏板仔細裝在笏袋中,持在手中回府,唇角含着似若有若無的笑意,雪影瞧他心情很愉悅的模樣,便笑道:“郎君今兒可是有了什麽開懷之事,瞧着很不一樣呢。”
謝璧一怔。
他喜悅……很明顯嗎?
腦海裏掠過江晚月蒼白纖弱,宛若冷細月牙的側臉,謝璧吩咐道:“收拾一下,今晚就搬去霁泉塢吧。”
雪影呆了呆,方才答應一聲,開始收拾謝璧的衣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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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朦胧,燭光搖曳,謝璧邁步進門時,正在畫畫的謝晚月忙刷将尚未畫好的畫上塞到書頁裏。
如今她不便再去鶴所,又忍不住思念謝璧,便特意将那一夜謝璧獨立舟中的情景畫成了畫。
畫中有瑩然的月,翩飛的鶴,靜立的舟,還有……她深埋在心底的男子。
江晚月畫得出神,看到謝璧過來,心虛遮掩住。
謝璧望着妻在朦胧燭光下垂頭的側影,放松的半躺在躺椅上,笑着道:“對了,你送我的笏袋,今日許多人都圍着我瞧呢。”
江晚月立刻緊張了:“不合規矩嗎?”
她從潭州的鄉下來到東都,一改往日爽俐脾性,一舉一動甚是謹慎,唯恐出了錯給謝家添麻煩。
“那倒不是。”謝璧搖頭道:“滿朝唯我一人有這物件,他們都來看個新鮮,皆甚是羨煞……”
江晚月放下心,笑道:“若是使的,我給幾個相熟的大人也都縫做一個吧。”
謝璧搖頭:“這倒不必。”
他望着興致滿滿的妻,唇角的笑意卻僵了。
妻絲毫不懂京城規矩,莫說謝家,就是六七品官員的夫人也自矜身份,妻心血來潮的一句話,傳出去便能讓旁人取笑許久,他固然不在意旁人取笑,但他不喜江晚月将自身和奴仆雜役混作一談。
太失體面,也太拎不清了。
謝璧沒了閑聊的心思,恰此時下人已經将床鋪好,并把謝璧明日上朝要穿的官袍腰帽皆安置在屋內,謝璧捧着白釉秋葵紋的熏爐躺下,只淡淡和江晚月打了個招呼便入睡了。
江晚月自是能察覺到夫君驟然冷掉的情緒,可她卻不知做錯了何事,她本是滿懷欣喜迎謝璧回來住的……宛若她正全心全意笑着,卻驀然被人打了一拳,打得她眼鼻酸澀……
江晚月輕輕躺在謝璧身側,眼淚緩緩洇濕了繡枕。
謝璧似是在夢中察覺到了什麽,蹙了蹙眉尖,翻過身去。
夜深了。
江晚月咽下喉間苦澀,漸漸沉睡。
冰封的湖面反射寒冬的日光,她小心翼翼趴在冰上,透過冰面反射的冷光,依稀瞧見一抹游曳的色彩。
若隐若現的,恰是她心心念念的彩尾魚。
江晚月按捺住心跳,拼盡全力,用幾乎凍僵的手猛捶冰面,咔嚓——冰面呈現出細碎的深淺不一的紋路。
寒氣倏然湧上,江晚月牙關輕顫,半邊臉都凍得僵硬木然。
她咬着牙,趴俯在冰面上,望着深不見底,寒氣逼人的冰窟,肌膚的每個毛孔都在叫嚣着逃離。
她閉閉眼眸,想他在月下吹笛的模樣,揮毫寫福字的模樣,對她輕笑的模樣……
江晚月想,她不能退縮。
江晚月手持一臂之長的魚網,想要去網那輕快疾速的水中精靈。
咔嚓——冰面裂紋倏然擴散。
身子重重一沉,她還未曾來得及調整姿勢,已倏然掉進看不到盡頭的冰窟……
她大聲呼救,卻無一人聽聞,無一人朝她伸出手……
江晚月從夢中醒來,衾被冰冷,一身冷汗。
饒是蓋兩層厚厚的棉被,她仍覺得寒意難抵。
江晚月喘息着,漸漸平靜了呼吸。
身側,燭燈勾勒出溫暖的光暈,床畔的暖爐輕煙袅袅,她蹭到謝璧身畔,鼓起勇氣,輕輕将臉頰貼在男人溫暖的脊背上。
她有夫君。
有謝璧在,自己便不是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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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謝璧醒來睜開眼,卻發現身側的被子空空的。
他擡眸,唇角微微彎了彎。
江晚月發絲微蓬,幾縷墨發從耳邊滑到白皙的脖頸,她在床爐上搭了個衣衫架,正将自己的官袍小心翼翼的平鋪,輕移熏蒸。
屋裏有地龍,香爐放的是香料,也有絲絲縷縷的熱氣,如此烘烤,待到謝璧出門,官袍從裏到外皆是暖的。
江晚月回頭,瞧見謝璧正笑看自己,忙親手從香爐上拿來官袍,為謝璧穿妥當,那官袍一着身,謝璧便察覺到從肩到背,皆是一陣暖意。
謝璧低眸,妻輕垂的睫毛正低顫,像蝶翅般撩動人心。
官袍上沾染了香丸的味道,聞起來清甜缥缈,似是将春茶和枇杷混合到了一處。
這是江晚月的氣息,此時穿在身上,如同一個暖暖的懷抱包裹住了他。
謝璧輕輕握住妻白淨的手腕上,低聲道:“你操勞了。”
江晚月臉色微紅,側身站在一側,目送夫君出了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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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晚月在房裏看了一整日的詩詞,偶爾發呆,偶爾寫上幾句。
謝璧回家後,換下官袍,走到江晚月身側,含笑看了看妻正在看的詩文道:“可有喜歡的詩句?”
江晚月低聲道:“嗯……是有兩首。”
她将早就準備好的詩句放在謝璧面前,謝璧看了看,沉穩開口念道:“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
沒人會想到,兩句詩,恰好組成了她的名字。
他念詩時,就如同在念她的名字。
江晚月偏過頭,唇角帶了笑意。
成婚将近一載,她的夫君很少喊她的名字。
謝璧看了江晚月片刻,眉梢挑起,笑道:“若說詠誦月的詩,我喜歡的這兩句倒更好些——晚月溢清寒,人間幾處看?”
他沉穩低啞的聲音輕輕起伏,引得江晚月的心也上下起伏。
她的小心思,被他識破了。
他念的詩裏有她的名字,且是清晰連在一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