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07章 第 7 章

來東都已有半年,但江晚月一向很少出門。

她乍來東都的時候,也是小姑娘心性,總是想到處多看看瞧瞧,見個世面。

還記得約莫是清明前後的春假,她跟随謝璧出來祭祖歸家,江晚月極少出謝府,坐在車帳裏,怯怯探出頭,在混合了清甜脂粉香的空氣中,張望着陌生繁華的東都。

一路繁華目不暇接,江晚月有很多想問的,她悄悄看一眼身側閉目養神的謝璧,卻又不知問何事妥當。

馬車停下,江晚月恰好瞧見馬車旁的小店門前有閃爍的栀子燈,簇簇火焰甚是明亮耀目,這一路走來,每隔一段距離,總能瞧見相似的小巧精致燈籠,江晚月笑着對謝璧道:“東都很多人喜歡栀子燈嗎,這一路看見了不少相似的。”

這是江晚月翻來覆去,特意挑選的最無異議最安全的感嘆。

誰知謝璧聽她如此問,臉上的笑意登時凝了凝。

就連車外言語的竹西等人,也都齊齊沉默,氣氛登時凝重。

等江晚月回府,謝璧還特意吩咐她身邊的秋璃道:“夫人對東都風情不熟,無事少出門,真要出門,也要報于我知曉。”

江晚月恰好走到門後,将這番叮囑盡數聽了去。

後知後覺的江晚月這才意識到也許是自己做錯了事或是說錯了話,可她卻不知錯在何處。

百般揣摩,直到最後無意看風物志,才察覺那日看到的栀子燈是勾欄所在的暗號。

東都的高門正妻,是絕不會說出那些話的。

也唯有她,從偏遠的山澗嫁過來,如同烏鴉飛到了鳳凰巢,卻處處格格不入,一開口就能鬧出笑話。

經了此事後,江晚月對東都的憧憬也漸漸消散,更多的是惶恐局促。

她唯恐說錯話,做錯事,鬧出笑話。

東都已到小年,年節将至,謝璧下朝後,竟主動邀江晚月明晚一同出去走走。

翌日,用過午膳,江晚月換上前日就特意選好的衣衫,對着鏡選了剛來東都時買下的花簪,學着東都女郎的模樣斜斜插在鬓上,仔仔細細端詳着。

“夫人這妝扮很簡潔好看,”銀蟾笑着端詳江晚月眉眼,輕弧度的平眉,和東都時興的細彎眉不同,卻別又一番随意清甜的美感:“走在郎君身邊定是相宜的。”

江晚月聽到誇贊還有些不好意思,輕輕勾起唇角,低聲道:“那是你手巧,多謝。”

銀蟾忍不住搖頭笑笑,夫人不言笑時,又貴氣又清冷,笑起來卻有幾分勾魂攝魄的嬌憨。

都說夫人出身低微,但有這般顏色,飛上枝頭是遲早的事。

一想起晚間要和謝璧一同出門,江晚月就坐立難安。

誰知等了兩個時辰,也未曾等到謝璧從宮中回來,江晚月愈發緊張,卻是擔憂謝璧在宮中的情形,忍不住開始亂想,唯恐他再次因言獲罪。

到了戊時,謝璧才姍姍來遲,他一身惹眼的緋色圓領袍,身形挺拔高大,如高山之巅陡峭寒梅,謝璧看向江晚月,低聲笑道:“朝中有事耽擱了片刻,夫人久等了。”

江晚月臉色不受控制的霎時紅透。

謝璧清而沉的嗓音,當着許多婢女的面,輕輕喚她夫人。

成婚以來,這兩個字江晚月已聽別人喊了許多遍,只覺是一個稱呼。

可唯獨從謝璧口中說出時,卻讓她面紅耳赤,只覺得這聲夫人,是該在閨房私密時喚的。

兩人上了早已套好的馬車,江晚月坐在謝璧身側,車榻很軟,處處妥帖,江晚月低眸,她裙擺上的流蘇,觸碰到了謝璧袍角,差一點就和白玉吊墜的絲縧纏在一起。

江晚月将流蘇收拾到膝上,手腳有幾分發僵。

謝璧望向坐在身側的妻。

面色蒼白如春日枝頭瑟瑟的梨花,唯有唇帶了幾分腼腆的姝麗,她在馬車上很安靜,很規矩,小小的一團,瑟縮着未曾舒展。

好似時刻克制,不願占據太多他的空間。

謝璧微微皺皺眉。

不知為何,他并不願瞧見他的妻如此模樣。

馬車還在颠簸中向前。

江晚月撩起車簾,看向車外。

東都年節,車馬冠蓋,燈火通明,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聲中暗香盈盈,江晚月瞧見一個身披粉紫小衫的少女,不知出于何緣故,正嬉笑的非要将剛采買的耳珰挂在身側的少年耳垂上,那少年笑着掙紮求饒,兩人在燈火下格外明快愉悅。

江晚月怔怔望着,燈火下的少女絢爛明朗。

她未曾來東都時,性子倒也爽朗,碧胧峽的鄉親們也都喜愛她,如今到了京城……卻愈發瑟縮,唯恐哪裏做錯了,或是說錯了話。

江晚月想着心事,身側卻響起平穩的鼻息。

謝璧閉眸,頭略略偏向另一側,不知何時竟早已睡熟了。

江晚月望着他清冷的睡顏,唇角浮現一抹笑意。

她并不覺得怠慢或是失落。

她是他可以放下防備的人,至少,她讓他感到安心。

江晚月托腮凝視着謝璧,屏息凝神,唯恐驚醒了他。

“沒眼色的東西!誰讓你來此地賣這破玩意兒的?”馬車外,一聲暴喝傳來:“這可是皇城腳下,還不趕緊收拾了滾蛋!”

謝璧清俊的眉心皺起,緩緩張開眼,拉開車簾。

“收拾什麽?!”那暴喝聲還在繼續:“這破玩意也值得收拾?!滾滾滾!”

夜色裏,一個佝偻腰背的老爺爺在夜風裏倉促的收拾着草編擺件,因收得着急,散落得到處都是。

江晚月正忍不住想站起,謝璧已一掀車簾,冷冷下了車:“老人家做營生不易,你為何要驅趕他?”

謝璧此時一身布衣,那衙役上下打量一眼,嘴角抽動道:“他做營生不易,本老爺在年節前巡邏就易了嗎?!這是皇城,來往的都是貴人,本就不是他這等賤民來的地方!”

“人生一世,若只因身份論貴賤,何其粗鄙狹隘!”謝璧皺皺眉,不願和他多說,冷道:“皇城又如何,年節期間,聖上本就要與民同樂,特允百姓經商出入,你卻不顧陛下拳拳愛民如子之心,肆意行兇跋扈!”

那差役聽了這話皺皺眉,一時躊躇,不由多看了謝璧幾眼。

身側的衙役拉了拉此人衣袖,低聲道:“他談吐不俗,馬車瞧着也氣派,也許有些家世來歷。”

兩個差役對視一眼,終是氣哼哼的走了。

江晚月從馬車中出來,恰好看到謝璧将草編的蟋蟀撿起,放在潔淨藍布上。

藍布上都是那老人親手編織的玩意兒,那老人拉住謝璧的衣袖,一個勁兒的道謝,謝璧似是在謙辭着什麽。

江晚月在幾步之外凝視這一幕,暖紅燈火籠在謝璧身上。

清高,卻有讓人忍不住想靠近的溫度。

謝璧眉目如畫皮相白皙,旁人看去只覺清冷。

可時日一久,江晚月倒覺得不若說是清正。

清若春溪,正如松柏。

并非高不可攀的谪仙,而是會在凡塵,盡己所能,護一方安穩。

江晚月彎彎唇。

無論今後如何,她都會為自己愛着今夜的謝璧而驕傲。

夜風吹過裙擺,江晚月低眸,瞧見了裙擺處的草編的一只蟬。

她俯身撿起,也像謝璧一般,送給那位老爺爺。

老爺爺笑着看了看江晚月,忽然,夜風裏傳來隐約的蟬鳴。

謝晚月不由納悶:“此地為何會有蟬鳴?”

又是一聲蟬鳴響起,那老爺爺笑看她,認真道:“小姑娘,這就是真蟬,為何不會鳴。”

江晚月看看手中惟妙惟肖,卻一看便是草編的蟬,腦海中驀然掠過一個念頭,莫不是因了這蟬太逼真,通了靈氣。

謝璧在江晚月身側笑道:“你擡眸看看。”

江晚月擡眸,那老爺爺也絲毫不忌諱被人戳破,得意的又吹了一聲。

江晚月訝道:“是口技!”

謝璧在一旁不由莞爾。

那老人望着眼前的一對兒璧人,眉眼俱是笑意,将手中的物事兒遞給謝璧:“一點小心意,冒犯了。”

江晚月湊着月光看過去,是兩個草編的半身小人,一對兒年輕男女,和他們二人甚是神似,甚至連鬓角發絲都有,江晚月眼眸發直,若非來到東都親眼所見,她真不敢相信世間竟有人在須臾之間完成這等精美之物。

謝璧目光落在那對兒草編小人上,沉吟道:“多謝。”

兩人拿着小人在街上走了幾步,就聽到有人在叫賣糖葫蘆,紅彤彤的糖葫蘆晶瑩剔透,讓人格外有食欲,謝璧轉頭看向妻,發現妻望着糖葫蘆的眼神亮亮的,暗暗一笑,上前買下一個遞給江晚月。

江晚月對東都的新鮮玩意兒,她都甚是好奇。

在碧胧峽,未曾見過這等看似精巧的食物,但也許是謝璧司空見慣的。

謝晚月輕輕咬了口糖葫蘆上的糖衣,想着也許這糖葫蘆謝璧從前也吃過,心裏莫名覺得離謝璧更近了一步。

謝璧趁江晚月吃得專注,将她手中的小草人不着痕跡的接過去,淡笑道:“我先替你收着,你吃吧。”

兩人沿東都繁華的街道一路向北,緩緩踱步。

江晚月跟在謝璧身側緩緩走着,目光被一個高大的牌樓式商鋪吸引,店面門頭上皆是寶珠裝飾,甚是靡麗,鬥拱繁複,如層層雲鬓般烘托着中間匾額上的三個大字:香鬓閣。

門前穿梭着烏發精巧臉龐白皙的少女,個個打扮華貴奪目。

謝璧看向江晚月,莞爾:“去瞧瞧。”

“這是賣香的嗎?”江晚月腳步躊躇,對這等地方望而生畏:“我也不缺香,還是算了吧。”

謝璧失笑。

香鬓閣是京城數一數二的頭面首飾店,連他都有所耳聞,在東都呆了大半年的江晚月卻不曉得。

妻的頭面首飾向來清簡,即使府中每月都有份例,也很少看她插戴。

這在百姓之家,倒是勤儉持家的好風範,但謝家這等高門所需的主母,卻絕不是一味儉樸素淨之人。

謝璧領江晚月拾階而上。

店門口立刻有人攔:“二位客官海涵,咱們這兒進店,要事先知會……”

站在他身側的另一個女子低聲提醒:“小心言語,這是從前謝丞家中的二郎君。”

那人立刻變了臉色,仔細看了謝璧幾眼,換了個神色,谄媚笑着迎上來:“謝郎君,您和……這位姑娘樓上請。”

店中人也都忍不住竊竊私語,此地選購發飾頭面的皆是東都官眷貴女,如今親眼瞧見故首輔之子,滿京盛名的謝璧和一女子一同前來,女子又如此絕色,皆忍不住想探究一二。

那店員殷勤的跟在謝璧和江晚月身後:“不知二位想看哪些頭面?”

江晚月腦袋低垂,只看腳下的幾個青磚,店裏金光耀目滿牆珠翠,她被晃花了眼,連走路都走得屏息凝神。

那店員見兩人都不說話,便自顧自開始講解,從最時興的石榴紅花钿,講到年後迎春最應景的蝴蝶流蘇發簪,可謝公子身後的姑娘,只垂着纖長的睫,盈盈美目中始終未曾表露過歡喜……

想來是眼界過高,這些都瞧不上?

也是,謝公子瞧上的女子,自是見慣了世面的。

店員思量着,不敢再多說什麽。

謝璧始終淡然的走在前面,忽然停下腳步,靜了一瞬才問江晚月:“那步搖,喜歡嗎?”

木架最上層,放置着一個光華內斂的白玉步搖。

步搖大多是金色,華貴逼人,這步搖卻通體白玉,甚是素淨高潔,只在末端鑲嵌了一顆璀璨剔透的朱色瑪瑙,如同捧着一顆熱烈的心。

江晚月只瞧了一眼,胸腔便不由自主的怦然跳動。

那店員立刻将步搖取出,輕輕斜插在江晚月鬓角,驚訝笑道:“這步搖看着不起眼,卻是咱們店裏最貴的步搖之一,當時小人還不曉得,如此素色的步搖為何能比累絲金步搖還貴,瞧見姑娘才知,這天下一等一的美人,原是清如芙蕖,靜如春月,只需這簡單素淨的白玉步搖一襯,就活色生香呢!”

謝璧眸光始終望着江晚月,唇角輕輕上揚:“很襯你。”

白玉襯得她沉靜清麗,奪目的朱色瑪瑙,又讓她美得不可方物。

夜裏起了風,兩人走出香鬓閣,江晚月頭次收下如此貴重的禮物,提着那沉甸甸的木盒,心緒複雜,漂亮的指尖攥緊細嫩的掌心:“太貴重了,郎君你……為何會突然給我買這般貴重的步搖?”

謝璧微微一笑,如清風掠耳般含笑輕聲道:“夫人貌美,何吝千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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