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08章 第 8 章

江晚月坐在正對花窗的圓凳上,靜靜摩挲手上的步搖,面上不知不覺已帶了笑意。

也虧了這步搖,讓上元夜晚的一幕幕有個見證,否則有時候,江晚月真覺得那些畫面,仿佛是自己臆想出的。

謝璧竟會特意提出和她出游東都。

唯有他們二人。

甚至,他還帶她去買了步搖,笑着誇她貌美。

江晚月只覺這宛若是場臆想出的夢境,如幻影一般,不知何時就破了。

可那夜不是夢。

他修長如玉的手指,輕持發簪,那發簪,此刻就安安靜靜的躺在自己的手心裏。

江晚月垂頭,指尖輕輕拂過曾被謝璧拿過的地方。

夫妻間重要的是相處,長此以往,他自然會将她放在心上……

可回到府中,二人之間,似乎又平淡了下來。

謝璧每晚都會和她同寝,看她的眼神也愈發柔和,偶爾還會和她笑談幾句。

比以往要好上太多。

但他的眼神仍萦繞幾分清冷疏離,莫名有說不出的距離。

也許是她想要的太多,江晚月給自己打氣,人總是要漸漸熟悉的,她在婚前對謝璧一見傾心,可于謝璧來說,她是陌生的,總是要一步一步靠近。

何況,如今已是她未曾想過的情形。

正在室中靜坐,雪影和兩個小丫鬟托着兩個箱子,笑着走進來道:“夫人,這都是郎君之前的衣衫,未曾收拾過,奴婢們也不好做主,您若是有了空閑,或留或賞人,不若替郎君歸置了。”

這本是妻的事,再多丫頭也代替不了。

江晚月自是不會拒絕,她含着笑,接過雪影送來的兩箱衣衫。

雪影使了個眼色,和那兩個小丫鬟一同退下了。

江晚月打開箱子,舊木質混了樟腦球,糅雜了陳年的墨香味,緩緩飄灑在空中。

江晚月随手拿起一件長衫,顯然是謝璧從前在書院念書時穿的,圓領,寬袖,幹幹淨淨的存放在櫃中,瞧見這衣衫,大約也能想象出三五年前的謝璧是何模樣。

據說在書院時,他便文驚四座,驚才絕豔。

江晚月想,自己不能偷懶,每日都要多看幾頁書。

他手持書卷時的一個搖頭,一聲感嘆,她都想明白究竟是為何。

江晚月莞爾一笑,思緒漸漸飄散,手上悠悠緩緩的收拾謝璧的衣衫。

翻疊到第二箱衣衫,江晚月卻怔在原地。

似是察覺到要碰觸某些真相,江晚月屏住呼吸,眼睫輕顫。

那是一條內斂溫婉的女子月華裙,清淡氤氲的半舊柿子色,衣袖上寫滿了飛揚的詩句,年深日久,上頭的墨跡早已幹涸,可書寫者那時的肆意和喜悅,如同被歲月悉數塵封保存,如今瞧見,歷歷在目。

江晚月如同被烙鐵燙了指尖,她飛速抽出手,啪地一聲,箱子合上,如同關上了令人懼怕的獸。

江晚月松了口氣,怔怔坐着。

她不曉得這月華裙是誰的,為何會出現在謝璧的衣箱中,卻一眼認出,上頭的墨跡正是謝璧的字跡。

雖然只看了一眼,江晚月仍可想象到,在一個落葉翩飛的初秋,飛揚肆意的謝璧,和恬靜的姑娘雙眸對視,以袖為紙,揮墨寫詩。

謝璧并非随性放肆之人,他一向克己複禮,怎會如此放浪形骸……

他曾有極為相熟的女子對嗎?

他在那女子面前,無拘無束,自在随心是嗎?

江晚月垂下眼,忽然想起謝璧第一次見她時,賜她的福字。

這些年,她将他寫的福珍而重之的藏在枕下,視若珍寶。

卻從未想到,這世上還會有一襲月華裙,這裙子屬于另一個女子,上頭皆是他随手揮毫潑墨留下的字跡。

就在前幾日,她還笑着對謝璧道:“待我讀完這幾卷聲律和詩詞,便能和你對詩潑墨了。”

當時謝璧并未回應什麽,唇角卻是上揚的。

可原來,早就有人和他,對詩潑墨,嬉笑其中了。

江晚月怔怔的坐在箱子前,幾乎忘記了時辰的流逝。

也不知過了多久,直到謝璧清潤的聲音由遠及近:“我今日下值晚了,怎麽?你還未曾歇息?”

江晚月擡起頭,外面天色已黑沉,想是今夜謝璧和朝中人一同在外用膳,如今方才回府。

夜雨淅淅瀝瀝,他低沉的嗓音聽起來有一分微啞的溫柔。

讓她尚未平複的心頭又掀起酸楚。

燭火朦胧中的妻宛若是一團暗影,謝璧将手中的木盒狀若無意的遞過去,淡笑道:“瞧你這兩日在練字,收着吧。”

江晚月接過來,低眸看了一眼。

胡桃色的長方形木盒裏裝着一套筆墨紙硯,中間刻了個嫩葉初生的青青小草,木盒角落上刻了一個俊秀的“勤”字。

很雅致,也有幾分幼态。

不像是夫給妻的,倒透着長輩對剛入學晚輩的殷殷期待。

江晚月眼睫輕動。

婚後,謝璧對她旁的事談不上有多上心,可唯有她讀書習字之事,他向來較為留心,每次去宮中藏書閣,給慶官帶書冊的同時,也都會特意給江晚月挑選幾本适合她念的書帶來。

謝璧對推文傳道向來有責任熱忱,不止是江晚月,就算是身邊的丫鬟小厮有好學之人,謝璧也會鼓舞贊賞。

江晚月輕輕拂過那幾抹的露着拙态的小草。

謝璧站在燭火下,望着妻的側臉沉默了片刻,低笑道:“我方學篆刻,只能篆些簡單的。”

江晚月指尖一頓。

謝璧性子溫冷,平日待人守禮卻疏離,向來如天上谪仙,和誰都有不可逾越的距離。

可他今日,卻說這上頭的圖文,是他親手所刻。

江晚月摩挲着那小草,心中酸澀反而更濃了幾分。

若是從前,兩相疏離時倒也罷了,可她偏偏僥幸窺得了謝璧的幾分好,又知曉了他和旁人的過往,知曉了他對旁人的好。

江晚月在心中暗暗比較起來。

也不知那月華裙姑娘,究竟是何模樣?是誰家女子?如今……又在何處?

江晚月也知曉,此事不該再去深究。

一道傷疤,若是不戳破,便能悄然無聲的愈合,可若是揭破,便要直視更為淋漓的傷口。

那她索性不去管,也不去想,免得這傷疤長成一道溝壑,擋在二人面前。

*

皇宮漢白玉階上,衆臣子散了早朝。

下朝後的臣子三三兩兩,聯袂走在一處,和謝璧并排走在一起的男子面容英俊剛毅,淩然的目光中夾帶了幾分頹唐:“謝大人,你可知如今邊境有多荒唐,蔡公公的人……”

謝璧輕皺皺眉心:“關将軍,有話不妨去了府中再說。”

關越怏怏然閉上了嘴。

待到進了謝府,關越才重重哼了一聲:“謝大人,如今的軍隊已經成了笑話,宦官督軍,把持着糧草,軍馬等供給,将士都受制于他們!況且這些人,根本不想打仗,北戎兵馬都欺負到眼睛下頭了,他們還要跪着去獻珠奉寶!”

此人正是名将之子關越,守衛和北戎接壤的邊京燕都。

如今北戎兵馬百般挑釁,朝廷卻始終隐忍不發,反是又接連派了幾個宦官來參督軍政,疏通和北戎的關系。

關越此次來京述職,自是憋了一肚子氣。

“将軍所言之事我也知曉,可朝廷不願再起狼煙。”謝璧負手立于窗畔:“年年給他們歲幣,也是為此。”

“可戰事不是能避過去的啊。”關越氣得踱步道:“百般忍讓,只會讓北戎得寸進尺,陛下真要太平,刀劍可比歲幣好使。”

“謝大人,如今北戎蠢蠢欲動,我們更應該打他個措手不及。”關越急道:“再過半年,不,三個月,局勢就要大變啊!”

謝璧又何嘗不知這些,他沉思半晌,沉吟道:“将軍真想報國嗎?”

關越忙道:“此言何意?!”

謝璧緩緩擡眸;“我朝和北戎遲早有一戰,既如此,不若搶占先機。”

關越一怔,他未曾想到,看似溫潤的謝璧,竟會勸他伺機率先開戰。

若是旁人,定要思慮謝璧是否有意害自己,但這言語,卻和關越的想法不謀而合。

關越被謝首輔舉薦才成了一方封疆大吏,和謝璧也多有接觸,只是謝首輔是富貴悠游之人,和陛下一樣,信奉無為而治。

反倒是謝璧,生養在富貴之地,性子卻決絕果斷。

關越思索片刻,沉吟道:“似乎也只有這個法子了,不過……若真要一戰,需謹慎思慮,一擊必中。”

兩人對視,從對方的眸光中,看到了和自己如出一轍的決絕堅定。

謝璧送關越出府,已經走出門廊,關越忽然想起一事,笑道:“對了,還有一件玩樂事——過幾日,張小公爺新開的園子要開園了,大人到時會去嗎?若是去也可結個伴。”

謝璧默然片刻:“小公爺前幾日也給我送了帖子,後日……一同去吧。。”

關越為人直爽,和謝璧打了個招呼,笑着回去了。

謝璧伫立門廊前,不由得想起秦婉。

他娶江晚月之後的去年夏至,秦婉也速速嫁了張小公爺,之後,兩人再未聯系。

謝璧未曾想到,秦婉仍記挂着他的安危。

他入獄之時,定然是秦婉暗中央求父親,才得到産自潭州的彩尾魚,成全了那場禦前鶴舞。

至少,他也該去給秦婉道個謝。

但他若要去……開園是盛事,也是家事,京城規矩皆是阖家赴宴,他也沒有不帶家眷的道理。

“去和夫人說一聲,後日随我一同去小公爺家的徽園,”謝璧沉吟,終究不放心,吩咐雪影:“提前和夫人講講宴席規矩,莫要出了差錯。”

*

雪影笑盈盈将此事告知江晚月,末了笑道:“夫人竟不曉得秦婉夫人嗎?未出閣前,那可是咱們郎君的青梅竹馬呢,一同讀書做詩吹笛,謝相和秦家一同為官,兩家向來走得甚近,只是……”

江晚月手中的帕子緊了緊。

原來那張小公爺的夫人是和謝璧一同長起來的。

江晚月想起箱子裏的月華裙,心裏無比沉悶。

江晚月強笑道:“只是什麽?”

“只是陛下不願看謝秦兩家聯姻,府中正愁郎君婚事呢,恰好有了樁和夫人的婚約,雪影狀若無心的笑道:“說起來,郎君還是和夫人您有緣分。”

江晚月怔了怔,當初那信物帶到京城,她本是沒抱絲毫期待的,可最後卻得到她做夢都不敢想的消息。

謝家應下了她的婚事,夢裏都遙不可及的谪仙,竟成了她的夫君,她的枕邊人……

這似乎不該只有謝家重諾一個原因,可這幾日,江晚月漸漸覺得,也許,這便是她和謝璧的緣分。

可此時才驀然清醒,謝家當時接下婚約,怕也是為了解燃眉之急,讓陛下不再疑心謝家結交朋黨。

這猜想似是有幾分意外,又似乎本該是如此,江晚月笑着,唇角又酸又僵。

江晚月笑着問道:“秦姑娘是何時結的親?”

“和夫人您前後腳成的婚,夏至前後嫁入的張國公府。”雪影笑着道:“張國公府的小公爺是個正經權貴子弟,又重情,很知道疼惜夫人。”

江晚月低頭,強笑道:“她定然是品貌出衆,誰不喜歡呢?”

有些人天生就該被人捧在手心,奉在山巅。

能和謝璧詩詞唱和的女子,那定然也是光芒奪目的。

雪影笑道:“這倒也是,秦姑娘是京城一等一的美人,張小爺一見鐘情,非要娶到不可呢。”

後來雪影絮絮叨叨又說了不少,江晚月心思紛亂,未曾聽進去。

待到要去開園典禮那日,江晚月早早起床梳洗妝扮,她乍從小戶嫁入高門,因怕落人口舌,從未用謝家的銀兩給自己添過妝,妝奁裏都還是婚嫁時自己帶來的幾個發飾,再加上謝家當時給她的釵環——華貴雖華貴,又不太日常妥帖。

不過她衣着首飾向來簡樸,這幾個配飾也足夠用了。

江晚月對着鏡中的自己打量半晌,拉開抽屜,打開最下頭的箱子,将放置在最裏層的那枚白玉步搖小心翼翼插在發髻上。

她跟随謝璧參加這等宴會,身上是該有幾件拿得出手的首飾。

更何況,這是謝璧親自買于她的,當時,他還親口誇了她好看。

步搖插在發髻上,又低頭看了看衣裙上的福字紋,江晚月心頭瞬間鎮定不少。

她也是被夫君愛重的大娘子,不比誰差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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